超越死亡的死亡
我姐姐死去的那年我才八歲。
在我那樣的年齡,能夠記下來的事兒并不是很多。
我八歲那年,也就是我姐姐死去的那年,幾乎天天都陰雨綿綿,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讓人感覺自己都已經(jīng)發(fā)霉,沒有力氣。然而我的父親記下的卻正好相反,他說那年大旱,他說那年三畝地只收了九百多斤麥子。不過他也確認(rèn),我姐姐病重的消息傳到我們家時,那天正下著毛毛細(xì)雨。
那天的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硫黃的味兒。天色那么陰沉,我感覺我姐姐每次回來天色都會那么陰沉,可這次她還沒有回來,她在等著我們?nèi)ソ铀?。那天的空氣里散發(fā)著一股硫黃的味兒,客觀存在堵住了我的鼻子,我只得縮在一個角落的暗處,小心地吸著氣,看我母親收拾要帶著的東西。
她一遍遍地把包裹包好又一遍遍地打開。她拿起一件細(xì)花的上衣放進(jìn)去,包好之后又想了想,那件細(xì)花的衣服就又被拿了出來。我父親蹲在屋外。毛毛的細(xì)雨直接打在他的那件藍(lán)色上衣上,濕透的那片變成了一種黑灰色。他擋住了門外的光。他不停地挪動著自己的腳,仿佛已經(jīng)蹲累了,可是他一直沒有變換這個蹲著的姿勢。
終于,他說,你還有完沒完?他站了起來,他寬大的背影把本來微弱的光全部擋住了。
行了行了。我母親說,在慌亂中她將一個空出來的罐頭瓶子碰到了地止。
那個瓶子并沒有摔碎。我母親用她的衣袖擦了擦上面的土,將它放進(jìn)了包裹里。這時她哭了,難看地哭了起來。
我能記下的就是這些。本來我也是要跟著他們?nèi)ソ游也≈械慕憬愕模勺叩酱蹇谖腋赣H又改變了主意。我只好站在一棵槐樹的下面,看著他們慢慢地走向遠(yuǎn)方,走向外地。他們的身影在雨中越走越小,越走越灰。等看不到他們的時候我大聲地哭了出來,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我八歲的身體里竟然還儲藏了那么多的悲傷。我把自己哭得空空蕩蕩。
姐姐在外地。外地非常遙遠(yuǎn),在我很難想象的遠(yuǎn)處,想要走到那么遠(yuǎn)處得需要許多許多的時間。我父母在路上,我姐姐一個人待在醫(yī)院里,他們馬上就會見到了。
我坐在門檻兒上想,我看著院子里明晃晃的灰白的雨水,看著雨點打出的氣泡兒。我故意把一只鞋泡在雨水中,我奶奶說別踩水別弄臟了衣服,可我偏不。我不愿聽她說話,我煩透她啦。她總是沒完沒了地說我姐姐的壞話。她竟然不放過一個病人。她還在說。我在悄悄地握緊我的拳頭,要不是我只有八歲的力氣,我早就把她給殺了。那樣,在我奶奶的眼里,我肯定是一個比我姐姐更壞的壞人。
要不是我只有八歲,我太愿意當(dāng)一個壞人了。我在八歲的時候只能當(dāng)一個不算太壞的壞人,我在奶奶說我姐姐壞話的時候大聲地唱歌,把她的一只鞋子丟進(jìn)院子的水里,或者用二塊磚頭把她養(yǎng)的那些臟得不像樣子的雞趕到雨中。我奶奶在我八歲那年就認(rèn)定我長大了會成為—個壞人,她說,責(zé)任在我媽媽身上。她說,我媽媽根本不會管教孩子,所以我和我姐姐才—個比—個更壞。她說我姐姐給一家人都帶來了恥辱,病死才好呢。
要不是我姐姐被運了回來,家里真不知道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事,反正我是越來越忍無可忍了。我一遍遍地用各種方法將我的奶奶殺死,然后她又若無其事地活過來,在我面前搖晃,把那些令人煩躁的話灌進(jìn)我的耳朵。好在我的姐姐從外地被接回來了,這一切就結(jié)束了。我在走出奶奶家的時候暗暗發(fā)誓,我再也不進(jìn)這個門了。我只有當(dāng)了真正的壞人之后才回來。
從外地回來的姐姐是另一個姐姐,是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來的姐姐,骨瘦如柴的姐姐,被病痛折磨著的姐姐,讓人看一眼就不敢再看的姐姐。我在以前天天都在盼著她回來,可現(xiàn)在,我對她是那么害怕,她的那間屋子又陰又冷,她的眼神也是那樣。我原來的姐姐已經(jīng)沒有了。盡管我對原來的那個姐姐也談不上親切,每次回來她都和我父母悄悄地爭吵,她一回來全家都會粘滿那種硫黃的、發(fā)霉的氣味兒,可這一次,躺在床上不停呻吟的姐姐比那個姐姐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在村里開藥店的瘸子四舅來過三次了,他的表情一次比一次難看,他的頭一次比一次搖得厲害。每次送走瘸子四舅,我母親就躲在墻角那里的石榴樹下蹲一會兒,換一換表情走到屋里去。有一夜,我姐姐在她那屋不停地唱歌,她唱得是什么我不清楚,可她的聲音總是涼涼地鉆入我的耳朵。我鉆在被子里,用手悄悄地抓住我父親的衣角,可我還是發(fā)抖。不知道為什么,那時我就覺得我姐姐早就死了,唱歌的人已經(jīng)是—個死人。
瘸子四舅來第三次的時候我奶奶也來了。她沒有進(jìn)我姐姐那屋,看來,她也和我一樣害怕我病重的姐姐。我母親向她描述著我姐姐的病情。她聽著,這個讓人厭倦的老人竟然冷冷地笑了一下,她又開始指責(zé)我的姐姐。
我母親哭了。她哭得旁若無人,她更像是一種爆發(fā)。
奶奶幾乎是被我父親推出來的,他沖著我母親喊,哭什么哭!你一哭人家怎么想!還有外人呢!然后,他推著我的奶奶,你就少說兩句吧,人都這樣了。
從我父親母親的話語來看,我姐姐已經(jīng)無藥可救,只是在等待,在熬時間。她的臉都青了。她的肚子越來越大,腿也越來越粗。呼吸都困難了,她的嗓子都被她抓破了。他們總在飯桌上說這些,他們把一桌子的飯說得味同嚼蠟。他們還在飯桌上躲躲閃閃地說些別的,我的父親一看見我注意他們的談話,就會用筷子敲敲桌子和碗:快吃你的飯!該干嗎干嗎去!
在我八歲那年,就是我姐姐死去的那年,我覺得自己是一只老鼠。我奶奶也說我身上有老鼠的習(xí)性,其實早在她這么說我以前,我就覺察到了。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我八歲那年為什么那么強(qiáng)烈地認(rèn)為自己是一只老鼠。也許,是因為我每天在經(jīng)過我姐姐房間的時候,我總是小心翼翼,又飛快地逃離。
就是在我姐姐死后,大約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在經(jīng)過我姐姐那間已經(jīng)空出的房間的時候,都像一只膽怯的老鼠。我總感覺那間房子有一股陰冷的氣息,并且在灰塵里隱藏下了她一夜的歌聲。一不小心,它就又出現(xiàn)了,又唱起來了。死后的姐姐依然占有她那間陰暗的房間,盡管我的母親說過多次,她已經(jīng)死了,早就死了,在死之前就死了。
我們家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越來越寒冷,晴天也不能改變這些,六月的炎熱也不能,因為我的姐姐越來越不行了。我的父親母親離開我姐姐的房間就悄悄地爭吵,他們后來將爭吵也帶到飯桌上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完全忽視我的存在了,或者是他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就沒有再隱瞞什么的必要了。
我母親堅持讓他來。我父親說我丟不起那個人。
我母親說人都這樣了,想見最后一面就見吧。
他要是想來,我父親的手在顫抖,他要想來他早就來了。現(xiàn)在他來我也不讓他進(jìn)門。
可能是我父親的聲音大了些,我姐姐在屋里有了動靜。我聽見她在唱歌,她唱的是什么我仍然聽不清楚。
我的父親母親都不再說話。他們倆,專心地看看自己臉前的飯,我母親的臉幾乎要沉到碗里去了。
外面又開始下雨。樹葉先啪啪啪地響起來,然后是院子里的盆。金黃色的陽光搖晃著照在窗欞上。
那個人還是來了。當(dāng)他把雨傘收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他和我想得大不一樣,甚至是完全相反。他把自己的手在寬大的灰色上衣上擦了擦,露出一副艱難的笑容來——他比我更像是一只老鼠,但我這只老鼠對他那只老鼠一點兒好感也沒有。
他還拿出了煙。他的煙在手上拿了一會兒又放了回去,一支也沒有點燃。他沖著我父親點了點頭,沖著我母親和我點了點頭,然后在我母親的帶領(lǐng)下走進(jìn)了我姐姐的房間。
我父親走到院子里。我看見他掏出煙來點燃了它?,F(xiàn)在想起來我的記憶可能有些問題。因為那天下著很大的雨,蹲在雨中的父親根本不可能把煙點燃。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能記下的并不是很多。那天,我父親也許根本沒有把煙點燃,他把煙從自己的兜里掏出來就淋濕了,他只是把濕煙卷兒放在了嘴上,并試圖用抖動的手去點燃它。這可能屬于想象。
那個男人很快就從我姐姐的房間里出來了。還是像剛才那樣,他沖著我父親的方向點了點頭。我母親背過了身子。就在他準(zhǔn)備拿雨傘的時候我父親從雨中站了起來,叫住了他。這時,瘸子四舅和五舅背著藥箱走進(jìn)了院子。
我父親仿佛沒有看見他們。我父親只看見了眼前的那個彎著腰像老鼠的男人,他把他叫到了屋里,隨后關(guān)上了門。雨在外面下著,白花花的一片。
我母親迎過去,“他四舅?!彼鏌o表情地撩開了我姐姐那屋的門簾。
雨在外面下著,白花花的一片。
瘸子四舅朝著我父親和那個男人的背影看了看,然后沖著我母親很明了地點點頭。
姐姐死去的那年我只有八歲。她是在那個樣子很像老鼠的男人來過之后的一個月后死去的,七月的天氣使她在死去之前就充滿了惡臭。我母親不得不在她的屋子里點了一屋子的香。我母親說我姐姐早就死了,她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我姐姐的死使我母親長出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dān)子。
那個男人再沒有出現(xiàn)過。我不知道他和我父親說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那天他是什么時候走的,在我八歲的年齡里不可能記下很多。他走了之后,我父親、母親就再也沒有提到過他,他就被忘記了,一直忘記了二十多年。真的,他們再也沒有提到過那個男人,即使他們偶爾說兩句我的姐姐。提到我姐姐,無非是她吃飯時挑食,用什么頭繩扎一條什么樣的辮子,等等。對于我姐姐的其他事,他們倆共同守口如瓶。我姐姐有過兩張二寸的照片,它們在搬家的時候被我父親弄丟了,再也沒有找到。
在我姐姐死去之前,有一次我一個人待在她的房間里,看著一種淡黃的液體緩緩輸入她的身體,正在死去的身體。我想問問她,他們說的那些,我奶奶說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可我張了張嘴,不知是恐懼她身上的氣味兒還是其他的什么,使我并沒有說出來。
她閉著眼,但留了一條很小的縫兒。我看著她的眼。對我八歲的年齡來說,她的眼睛里面什么也沒有包含。
一家人
她被拖著頭發(fā)從屋子里拖到了院子,然后被拖到大門的外面。她的哀求和呼喊根本不起作用,或者說作用相反,作用相反的可能性更大些,我們看見,楊桐的力氣都用在了他的手上。盡管被拖著頭發(fā),但她一定是看見了我們,于是她試圖擺脫那只抓住她頭發(fā)的手朝院子里跑,然而楊桐輕而易舉地就把她拉了回來。“還想跑!”楊桐的腳落在她的腰上,她哎呀了一聲就摔在地上,我們看見,她的左眼早就有些發(fā)青了,顏色斑駁的衣服上滿是塵土和泥,兩條巨大的黏黏的鼻涕正懸掛著落下來。
——楊桐,你怎么總打你娘呢。我們中間有人忍不住了。
——我才打你娘呢,我就愿意。誰說她是我娘?
對于這個有些呆傻的人,我們只得搖著頭嘆著氣早早走開。我們早走了,楊桐的力氣也會慢慢地小下去,要不然他就沒完沒了。人家是一家人,我們根本制止不了什么,何況是一個間歇性的瘋子。
在楊桐打他母親的時候,楊桐的父親從來都不出現(xiàn),其實他在,我們知道他在。有一次一個好事的人悄悄溜進(jìn)他的家里,看見他正蹲在灶堂一邊,用一根燒透的木柴點一支粗大的煙?!澳悴还芤还苣愕膬鹤樱诖蛩锬?”那個好事的人想把他拉起來,“他的懷里有刀?!?/p>
據(jù)好事的人講,楊桐的父親就是那樣說的,他的懷里有刀。——有刀又怎么啦?好事的人表示了他的不解,真是一家人啊,都到—塊兒了。
有刀又怎么啦,好事人的不解多少有點兒假裝的意思。他不可能不知道楊桐的哥哥是怎么被抓起來的,這和刀子可大有關(guān)系。楊桐的哥哥楊槐,在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用一把刀子刺進(jìn)了村長劉珂的肚子。劉珂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多月才出來,從醫(yī)院出來的村長說話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他的嗓音寬闊而嘹亮,而現(xiàn)在,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時斷時續(xù),而且聲音很小。我父親說他的肚子沒有完全補(bǔ)好,一說話就會漏氣——這自然是玩笑,而且這句話并不是我父親第一個說出來的。
好了,我還是說這一家人的事兒。我說這話的時候楊槐還在監(jiān)獄里關(guān)著,有人說快放出來了,也有人說他判的是無期,一輩子都甭想出來。這家人啊,這也是一輩子。我母親在送走楊桐的母親之后總會發(fā)一陣感慨,她經(jīng)常來我家串門兒,臨走的時候一邊哭著一邊找我母親要點兒這樣那樣的東西,我母親早就被她來怕了。有一段時間我母親也整天在外面串門兒,天快黑的時候才進(jìn)家,可我母親前腳進(jìn)來她的后腳也就跟進(jìn)來了。那樣一個人,從來都不看別人的臉色,她只管說她的、哭她的、罵她的,然后向你要些東西。我母親會和她討價還價,然后把一些認(rèn)為用處不大的物件丟給她。
我母親說他們家就—個好人,還留不住。我母親指的是楊桐死去的一個哥哥,他是在十二歲那年死的,死在村口的那條河里。我記得他。盡管我早就忘了他的樣子,也忘了他的名字,我說我記得他,是記得他的一些事。我和他曾是同學(xué),所以他是不是好人我應(yīng)當(dāng)比我母親更有發(fā)言權(quán)。我不覺得他是個好人,至少在他死去之前他的好人沒有長成。他總是用一種陰森的斜眼瞧人,他用圖釘扎女生的屁股。我們曾打過架,就在他死去的前—個月。他很少和人說話,我們幫五保戶掃院子的事他也從不參加。好了,一個死人的事就不再說他了,可我不覺得他是什么好人。也許死亡會讓—個人變好。
隔三差五,楊桐就會抓著他母親的頭發(fā)把她從屋里從院子里拖出來,讓她哀求和號叫??吹贸鰲钔τ诖蛩哪赣H越來越上癮了,他母親號叫的間歇也一次比一次短。那時候,我們也不出去看了,包括那些好事的人。無論什么事時間一長就漸漸平淡,缺少新鮮感和故事性了,只是這種平淡有時讓人感到可怕。我母親就是覺察出平淡中的可怕來的那個人,她說這家人,也是一輩子。這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兒啊。當(dāng)然我母親的感慨并不意味她更具什么同情心,即使當(dāng)著楊桐母親的面兒,她也從不掩飾自己的疏遠(yuǎn)和厭惡??墒撬廊灰獊?,無論我們給她端出的是什么樣的臉色和表情。那天她來和我母親說她要給楊桐娶一房媳婦,她說她準(zhǔn)備賣掉家里的那頭母牛。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和父親也在,我們并沒有把這事當(dāng)真,誰愿意嫁到這樣的人家,誰愿意嫁一個瘋瘋癲癲的人?
我記得當(dāng)時我父親放下手里的碗,你家楊桐要是娶了媳婦就用不著打你了。他打他媳婦就行了。楊桐母親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的尷尬來,她喃喃地說了幾句什么走了,那天,她沒有張口問我們家要什么東西,包括做鞋底的破布也沒要。
我們難以相信楊桐會娶上媳婦,可媳婦還真的被娶進(jìn)家門了。據(jù)說那是一個四鄉(xiāng)的女人,我們沒有看見她,楊桐的父親早早地就把門閂上了,他說新媳婦怕見人,過幾天再來吧。有好事的人在外面喊總得請我們喝喜酒吧,我們可是送錢來的,楊桐的父親還是那句話,過幾天再來吧。
這一家人做事總是這樣,我們其實早就見怪不怪了。有人甚至懷疑,他家是不是真的娶來了媳婦。
然而晚上的時候我們聽見了女人的哭叫,那聲音明顯比楊桐母親的細(xì)嫩多了。那天晚上,好事的人和其他好事的人悄悄地爬進(jìn)了他們家院子,他們看見,楊桐的父母把一個很瘦小的女人按在炕上脫去了她的衣服,然后兩個人又捆起了她的手和腳。據(jù)好事的人說,楊桐的父親告訴楊桐怎樣怎樣可他沒聽明白,或者是楊桐的父親故意沒說明白,于是那個老家伙只好先脫下了自己的褲子,趴到了瘦女人的身上。當(dāng)然這只是據(jù)說,好事的人在這個據(jù)說里敘述了太多的細(xì)節(jié),那些細(xì)節(jié)寫在紙上依然會不堪入目,于是刪除了。這里可空出一千字,也可以空出八千字。
第二天楊桐家沒有開門,第三天還是沒有開門。從好事的人那里得來的消息是,那個女人一直被捆綁在炕上,她赤裸著,她的衣服都被楊桐的母親抱走了。第四天,楊桐的父母下地干活去了,他家的門上牢牢地掛著—把很大的鎖。
我最終沒有看見那個來自四鄉(xiāng)的瘦女人,她在—個月后偷偷地跑了,楊桐的母親說他們?nèi)宜械囊路疾仄饋砹?,都鎖起來了,她總不能光著屁股跑吧,她光著屁股能跑到哪里去呢?楊桐的母親說她值一頭牛的錢,這頭牛就這樣跑了,往后這日子該怎么過呀。我和我父親、母親聽著,聽著,我父親終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地放下了手上的筷子:她跑了是她有福。要是落到你們家,還不如死了呢!
——看你怎么說話!我母親沖著我父親。可她滿臉的笑容,她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
我父親說這些的時候我在場,我們一家人正在吃飯??晌覜]見過楊桐娶來的那個四鄉(xiāng)媳婦,在那個月里,我去了一趟南方,回來之后她就逃跑了。
后知后覺的鎮(zhèn)派出所終于在一天下午帶走了楊桐。兩天后的下午他又出現(xiàn)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他的頭發(fā)理過了,剃成了一個光頭。閃著一股更陰森的青色的光。一進(jìn)自己的院子,他就伸出手去抓住了他母親的頭發(fā),把她一步步地拖著,像拖一條麻袋那樣一步步地拖出了院子。
那天她沒有哀求,而是一邊哭著一邊大罵。老的、大的、少的、活著的和死去的,都被她罵了個遍。木頭一樣的楊桐的父親也終于出來了。他抬起腳,狠狠地朝自己老婆的肚子上踢去。這一家人是我的鄰居。我們兩家只隔了一棟舊房,而那棟舊房里已經(jīng)沒人住了。在他家院子的外面有一棵棗樹。某個傍晚我從外面回來,看見一個背影正站在樹下,往棗樹上打藥。他打藥的姿勢看上去很用力,仿佛帶著一股重重的怨氣。走過去,我發(fā)現(xiàn)他是楊桐的哥哥楊槐,他不知什么時候被放出來了。
——回來了?他沖我點點頭。樹上凈是蟲子。
回到家里,我把遇見楊槐的事兒告訴我母親,她說她知道了。她說,沒見過在院子外面的樹上打藥的,再說,樹上也沒什么蟲子。
第二天中午,我哥哥家的孩子裝了一褲兜的紅棗興沖沖地跑進(jìn)了家里,他說是在外面的樹上摘的,一個男人告訴他,這棵樹上的棗沒人要了,誰摘了就是誰的?!菞棽荒艹?我母親從屋里一步竄了出來,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
這一個狠毒的人從監(jiān)獄里回來了,他回到這一家人當(dāng)中了,他仍然和我們做鄰居。以后的日子肯定還相當(dāng)漫長。
九月的一個晚上
九月的—個晚上,就像書上寫的那樣,樹梢上掛著一枚冰冷的月亮。就像書上寫的那樣,一只鳥從一棵樹上飛走,在閃著白光的地上投下了影子。晚上的田野也像書上已經(jīng)寫過的,包括村子,通向村子的路,包括那些匆匆的行人。這樣說吧,從表面上看,九月的那個晚上都已經(jīng)被書上寫過了,它沒有什么新鮮的,特別的,它是九月的,一個晚上。
我的姥姥是在九月的那個晚上死去的。這是書上沒有寫到的,這件事只有我來寫。如果還是從表面上看,一個人的正常死亡也沒有什么新鮮的、特別的,這樣的人太多了,這樣的事也太多了。我是說,這樣想的人肯定不會是死者。死者不會那么想。
九月的一個晚上,我姥姥離開了人世。她用了整整一個晚上。也就是說,這個離開的過程還算艱難,仿佛一只蛻殼的蟬,不過我姥姥蛻出之后就消失了,她成為了死者。在這個晚上之前,也不用之前太長的時間,就之前到下午吧,那時我姥姥還沒有任何死亡的征兆。據(jù)說我姥姥在下午的時候還用舊報紙剪了幾個鞋樣子,她還想自己做幾雙鞋,用這些鞋走很遠(yuǎn)的路。據(jù)說她還做好了晚飯,據(jù)說她還喝了一碗粥,吃了一小塊兒饅頭。這些據(jù)說來自于我的小姨,我姥姥沒有兒子,她在那段時間里跟著我小姨住。九月的那個晚上,月光像書上寫的那么如水的晚上,露水飄在空中緩緩下落的晚上,我小姨急急地敲響了我們家的大門,她喘著氣,對我母親說,快,快點,咱娘不行了。
九月的那個晚上是一個順序的晚上,沒有那天晚上也就不會有什么明天。九月的那個晚上又來得過于突然,它沒能讓我們充分準(zhǔn)備。或許,在所謂的命運那里,這就是準(zhǔn)備,它早早地安排了這樣的發(fā)生,誰知道呢。我是說我的姥姥沒有準(zhǔn)備,若不然,她在下午還剪那些鞋樣子干什么呢。我是說我的母親也沒有準(zhǔn)備,她說她在趕往醫(yī)院的路上,巨大的悲痛完全地壓住了她,她的雙腿發(fā)顫,幾乎走不動路了。
對于九月的那個晚上我能知道得太少,我只了解一些片斷、側(cè)面,道聽途說,它們是不連貫的。九月的那個晚上我并不在家,我在滄州上學(xué),我只知道那個晚上在我身邊的發(fā)生。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記錄,只能猜測、補(bǔ)充,直到把這些片斷和側(cè)面弄得面目全非。我對寫作的真實一直沒有信心,我現(xiàn)在所做的,依然是面目全非的活兒。
九月的那個晚上,等我母親趕到醫(yī)院時我姥姥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一直到她死去,她一句話也沒有說。我母親說,我姥姥一直是清醒的,她一直清醒。她盯著醫(yī)生和護(hù)士的來來往往,并對各種的檢查給予了配合,可是,她就是不能說話了。這讓我母親感到遺憾,她說你姥姥這一輩子太不容易了,太苦了,太難了,她肯定有很多的話要說的。我母親向我描述了當(dāng)時的情節(jié),她說她眼含淚水,俯在我姥姥的耳邊對著我姥姥哭喊,娘啊,你有什么話你就說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說啊。我母親說,她看到我姥姥的嘴唇動了動?!八隙ㄊ怯性捯f,就是說不出來了。”
我的姥姥什么也沒說就走了,她帶走了她要說的和不想說的,她帶走了她的秘密。當(dāng)然,從表面上看我姥姥的一切都無秘密可言,她也什么都沒有帶走。
關(guān)于那個晚上、關(guān)于我的母親,我還聽到過另一種說法,在那種說法里我母親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她在路上、在醫(yī)院里、在搶救室的門外滔滔不絕,她認(rèn)真仔細(xì)地安排了我姥姥死后的一切細(xì)節(jié),包括遺產(chǎn)的分配、后事處理和所需費用的分擔(dān),包括姥姥的戒指和耳環(huán)這類物品的具體歸屬。在那種說法里,我母親是被護(hù)士叫了三次才走進(jìn)搶救室的,在她的哭喊里也加入了這樣的話:娘啊,你的錢都放在哪兒了,這個時候了你可說啊。我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也聽到了這個版本,為此她恨得咬牙切齒,她說這肯定是我小姨瞎謅的,我小姨為了標(biāo)榜自己而對她進(jìn)行了誹謗。在我姥姥死后,我母親和我小姨在三年的時間里互不往來,這個并不可信的版本為她們埋下了怨恨的種子。在那里也提到了我的父親,就在我姥姥死去的那個晚上他正和幾個人在打麻將。他叫那個給他送信的人先走,“我打完這局,點完了錢再說”。
在那個晚上,我二姨接到了我姥姥病危的電報??催^了電報之后她馬上就前往火車站,而她的馬上卻未能馬上得到火車的理解,火車是在兩小時后才上路的,我二姨在車站站了兩個小時。她也整整哭了兩個小時,旁若無人。私下里,我母親說我二姨的說法肯定不可信,她過于夸張了自己的痛苦,“她從來都是一個心狠的人”。在住到我小姨家里之前我姥姥曾在我二姨家住過一段時間,回來后我姥姥多次表示過對我二姨的不滿。她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是很愉快的,不過,每個人對于愉快的理解不同。
我姥姥沒有等來我的二姨。在我二姨趕到醫(yī)院之前,我姥姥就早早地閉上了眼睛。她沒有看到這個在路上的女兒。
九月的那個晚上,我在滄州,躲在一間關(guān)閉了燈光的教室里,和一個小女生正在戀愛。我們倆趴在窗口,看著外面的燈、月亮和黑暗,用最輕的聲音說話。這時,校園里出現(xiàn)了幾束晃動的手電筒的光束,那些光束照射在草地上、墻上和玻璃上,像是在搜尋著什么。它很快就過來了,它照到我們趴著的窗口上,我感覺玻璃被擊碎了,它發(fā)出了破碎的聲音。我和那個可愛的女生蹲下來,躲過了照射的光,在課桌的下面我們緊緊地?fù)г谝黄?,心跳連著心跳。那時,我們才開始像一對真正的戀人,雖然,我們做戀人的時間很短,在三天之后就結(jié)束了。
真的,在九月的那個晚上,我對我姥姥的死亡沒有任何預(yù)感,后來仔細(xì)想想也沒有。我在兩歲的時候就跟姥姥生活在一起,那時我的父母都忙于工作,直到我九歲時才離開我姥姥?;氐礁改傅纳磉叄菚r我父母的想法和我們的生活都有了相當(dāng)大的變化。九月的那個晚上,本應(yīng)感受痛苦的晚上我卻感到了快樂,我和我的戀人擁抱在一起,取得了溫暖。后來我才知道,那些手電的光是專門來找我的,不過它們的目的并不是要抓一個違反校規(guī)的典型,而是要給我傳遞我姥姥病危的消息。我故意地錯過了這個消息。
九月的那個晚上,我的姥姥離開了人世。她離開了她的家,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子,她的親人和并不是很親的人,離開了地上的月光和草葉上的露水,離開了眼睛、鼻子和手指。離開了她的枕頭,有裂痕的老花鏡,沒有做好的鞋,離開了氣味、顏色、她的頭發(fā)、她的牙齒。我姥姥的離開相當(dāng)徹底。
她離開了她的手指,我母親在和醫(yī)院辦理了相關(guān)手續(xù)后發(fā)現(xiàn)我姥姥手上的戒指不見了。那時又那么混亂。我小姨隨后也發(fā)現(xiàn)了。她問我母親,我母親用一陣?yán)湫卮鹆怂?。一枚很輕的、沒有任何象征的戒指成為我母親和小姨兩個人疏遠(yuǎn)和猜疑的開始。這還只是個開始。
我的舅舅們也匆匆地趕來了,他們坐在拖拉機(jī)上一路突突突突地來到了醫(yī)院,他們趕到醫(yī)院的過程和書上寫的也基本一樣。我的舅舅們匆匆地哭了兩聲,然后就伸出手來,拉起了我的母親和小姨。他們當(dāng)然更為冷靜,他們是男人,況且他們也不是我姥姥親生的。他們一言一語地勸著我的母親和小姨,別太傷心,人總得有這么一天,人都是要死的,后面的事還多著呢,還有許多的事需要你們處理呢。
于是一切都停止了,真實和不太真實的悲傷。死亡的姥姥被裝到了一輛拖拉機(jī)上,而我的舅舅們、我的父母和小姨他們則坐上了另一輛車。據(jù)說我父親對坐不坐拖拉機(jī)回去表現(xiàn)了一絲的猶豫,這多少顯得和他副校長的身份有些不符,我母親罵了他一句,他也只好坐在了顛簸的拖拉機(jī)上。他們在書上寫過的露水中穿行,在空氣中和月光中穿行,趕回我姥姥生活過二十多年的村莊。在路上,我的小姨哭起了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第三任姥爺,也就是我舅舅們的叔叔,她似乎要通過這種方式表明她和我舅舅們的親近以及和我母親的疏遠(yuǎn)——我母親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她的牙開始隱隱作痛。
在路上,我的舅舅們和我父親發(fā)生了一些爭吵,在這些爭吵中,我的姨夫和我父親站到了一邊。我母親沒有參加到爭吵中,她一直默默地聽著,后來終于忍無可忍,她用力地拍打著車廂:別說了,都給我別說了!還有小二呢,她還沒有回來呢!
……我說過九月的那個晚上我并不在老家,我那時在滄州上學(xué),關(guān)于這一切我所知道的都只是片斷和側(cè)面,我依靠想象和猜測將它們連貫了起來,從而也使它們變得面目全非。我發(fā)現(xiàn)我對于那個晚上知道得太少了,對我姥姥知道得太少了,那于那天晚上的事件知道得太少了,而在我寫下這篇文章之前,我以為我熟悉它們。我以為我熟悉九月的那個夜晚,盡管我并不在我的姥姥和死亡的身邊。我在日記里記下了那天的發(fā)生,可我重新拿出那個舊日記本翻到那一頁,卻發(fā)現(xiàn)那一頁空空蕩蕩,我記下的就像書上記下的那些一樣,它只是表面。是的,在那一頁和隨后的幾頁里,我用了許多“悲傷”、“快樂”、“痛苦”之類的詞,可它們只是詞,缺少那個晚上真正的溫度。
那個晚上的溫度,我姥姥比我更應(yīng)當(dāng)知道。
九月的那個晚上,一個人進(jìn)入了死亡,她是我的親人,是我的姥姥。
九月的那個晚上,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土改、“三反五反”、“大躍進(jìn)”和生活困難的人,一個帶著兩個女兒離過兩次婚的人,一個六十三歲的人,一個人,我的姥姥,她死去了。她離開了這個充滿坎坷和不幸的世界。本來我寫下這個題目,是想說說我姥姥的一生,說說她的生和死,說說她的命運和她的內(nèi)心,可是,我只記下了一些和她內(nèi)心無關(guān)的廢話,面目全非的事件。我已經(jīng)是第五次用到面目全非這個詞了。
即使在最后的那個晚上,我的姥姥依然保持了可怕的沉默,雖然她始終都相當(dāng)清醒。她不說?;蛘咚X得無話可說,或者她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她不說,我也就只好記下表面,我的記下缺少通向她內(nèi)心的路徑。其實她即使說了,我也不可能找到什么路徑,一個人的生活可能沒有秘密,但內(nèi)心卻不是。
九月的那個晚上,也就是書上反復(fù)寫過的,樹梢上掛著一枚冷冷的月亮的晚上,有厚厚的露水的晚上,一輛警車和我姥姥的靈車擦肩而過,我父親和我母親都看到了警車頂上閃爍的熒光。那天晚上,五個警察翻人了我家鄰居的院子,把那些打麻將的和看打麻將的一起拉上了警車。我的父親,剛剛從那張麻將桌前離開還不到—個小時。
九月的那個晚上,一只貓掉進(jìn)水溝里淹死了,它的九條命在一夜之間就被它全部揮霍一空。那條水溝在我姥姥家的房后,第二天早晨我的一個舅舅發(fā)現(xiàn)了它。富于聯(lián)想的親人們,把這只貓的死和我姥姥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只有從石家莊匆匆趕來的我二姨,和我父親一起對這樣的聯(lián)想表示了不屑。趕回家里的我二姨,比我母親和我小姨都哭得響亮。
九月的那個晚上,除了書上寫過的,和我不知道的、不準(zhǔn)備寫的,所能記下的也就是這些。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