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有一支深沉的翅膀觸撫著我……

——題記

圖案的原始(組詩)

日紋

紋義：(1)太陽及其光束

(2)十二角：《十二獸歷》

(3)十角：《十月太陽歷》

(4)八角：八個方位

(5)四角：東南西北四向

領唱：赤腳走在烈日下

你可記得支格阿魯

七天喊日，晝夜混沌

山毛櫸沒有一片葉子

只聽見憂郁正在降落

躁動冰涼的小手

觸摸清濁二氣

合唱：十二獸舞蹈、祭祀

鋪陳開十二道場

節(jié)奏若有若無

十二神簽排列為森林

法鈴晃動出生靈的長鳴

椎牲如白綢

我們知細浪相匯一山

十二面諾蘇人的旗幟

以血釁書畫出太陽

我們都是黑虎的子孫

領唱：混沌未分混沌未分

黑虎肢解化為天地萬物

左眼作太陽

右眼作月亮

須毛化陽光

白牙化星星

脊背化高原

合唱：高原如龍蟒

奔騰于云霧翻滾的黑水河

太陽 如澄鏡向荒野傾泄

傾泄我們瀑布般的淚水

這深沉的信仰在黑夜

使每一粒蘇麻化作輝煌的星辰

照耀我們綿綿不絕的繁衍

領唱：赤腳走在荊棘上

你要記住自己的祖先

走過的險象環(huán)生和漫長艱辛

武士上的雞冠紋

紋義：彝人視雞為最靈驗的卜物

領唱：洪水潮天

北方尼洛山

一片白色是積雪

先祖阿卜篤慕 率族人

幾路分進

向寒冷

向蒼茫

向貧瘠的安全帶

跋涉遷徒

合唱：此刻 死亡就是誕生

潮漲的日子被焦慮

炙烤為煙

為風吹不散的記憶

領唱：潮落了 雄雞鳴唱

山峰如雞冠高亢

山竹在為圖騰

柔韌族人的信仰

尼洛山遍布堅巖

庇護過生命的搖籃進發(fā)殺機

最初的 滿山安詳?shù)膶庫o

沒有聲響地席卷著生存的渴望

赫阿突的母親溘然逝去 族人

從死亡的一側望見了風景

合唱：我們共舉作齋大典

分為六支

為了水源和土地

離祖地 向三方招展

我們趕牛我們耕地

耕牛倒下的地方

就是我們的田扈

為了生存的庚續(xù)

棄雪山逐水草而居

我們射箭找住地

箭頭落下的地方

就是我們的寨址

與蠻荒對抗

才有生機

回聲：但是最初為生存分支拓土

后來為拓土各支結怨

互相殘殺血搏

山峰如雞冠怒豎

蕨子紋

紋義：生殖強盛的象征

“祭儀序?qū)訉?，祖嗣如綿羊，妣裔如蕨子，祖裔大昌旺，同祖共一齋?！?/p>

——引自古彝書《作齋經(jīng)》

對于你，莖下還有什么，除了一片黑土

一片潮潤，幾棵衰草，只有冰冷的日子

在擴散饑寒和困頓，直至天空殘陽如血

你卷曲的長葉，如拳，捶嘆古老的貧瘠

沒有更多的希望，但從不絕望，從不枯竭

你赤褐色的葉簇顫栗了多少次又伸展

叢聚的籽囊集結更緊，直至溫暖的春霖滴下

鉆入泥土的種子每一分鐘在生長

生長于這片艱苦冷峻的大地，流灑生命

從古里拉達向南、向北

都是寒山漠地，枯朽的弓

沒有獐影的山竹叢，扭曲蒼老的索瑪樹

只有彝人，在這風寒和高壓的

夾擊之間，在礫巖利牙般的

地平線下面，在這深沉的土地上

只有彝人的孩子，光著腳丫

裸露著身子的稚童，在沙土的冰冷中

嬉戲奔跑，不懂得太陽寒冷的印記

悲傷的母親只是說，抵抗了幾冬的

孩子才能成人，因為蕨芨草的乳汁

從每一片葉子滲出，充盈著他們

蕨茇葉的顏色已染透了他們

赤褐色的小臉，凝固為堅強的種籽

萌芽在瘦薄的沙土那鐵質(zhì)的迫壓下

深植于大地，挽結不散的根柢

水紋

紋義：孕育生命的母腹

淋浴山體的暖流，散發(fā)著濕潤

晶瑩的礫石，把水的河床

伸展向寒冷而溫馨的谷地

蕎麥在生長，魚兒藏到了石底

女人們在水邊哼著山調(diào)

聲音纖柔，就象河水的曲線

對流水訴說才會有的情愫

集結了所有孤寂的深沉和企盼

男人們在山里潛伏了一個冬日

踏著松林里粗重的氣息，執(zhí)弓的手

已被利美竹核的泥土染黑

岔徑縱橫的山原，深藏起痛苦的石頭

盡管河水依然流著，森林依然生長

從尼樂山，從大風頂，從黃茅埂的

森林中，從森林中盤繞锘節(jié)的樹根上

從狂嘯的風，從暴雨的鞭打

幾乎所有的男子都回來了

幾乎所有的經(jīng)歷都是慘淡的，痛楚的

泥濘的，帶著汗味兒和煙草味兒的

他們依戀這沒有聽夠的河水的歌唱

也許還從未觸摸過水面就進了老林

盡管沒有獵物，沒有收獲和鹽

他們已經(jīng)疲憊而歸，女人們接受了他們

在廣漠的天空下，以輕柔和撫慰

以無數(shù)無言的淚滴，仿佛一條河流

羽紋

紋義：(1)魚刺

(2)鳥翅膀

(3)蕨芨葉

我看見博物館里古老的漆皮鎧甲，

破綻的胄片上繪滿了魚刺作為紋飾

勇猛的武士就有了游魚般的敏捷

我感到有一只深沉的翅膀，觸撫著我

從古昔，從久遠，從殷紅的日子里

從爺爺?shù)母赣H飲箭的械斗場飛來

羽毛都是深色的金屬，如鏃頭

斷裂的皮繩系結起家支的歷史

爺爺?shù)哪赣H在那天繡了一枚卷曲的蕨子

爺爺就在那天生下，以其倔犟的沖力

在流逝的季節(jié)里成長，他從不習箭

無數(shù)的蕨子，在浸透了生命綠的空氣里

蔓延大地，他的孤獨，還有多依樹下

奶奶墊在石上的松毛，都忽然升起

我在想，涼山所有的土地都長遍了蕨草

鎧甲展覽著，應有蕨子和呼息

一種高山的呼息，以濕潤的音韻沉思

祭奠那荒野里被風遺落的膂力和生命

彝女(組詩)

四季：無詞歌

這是洛烏溝的秋天，遲到的秋天

沒有窗的瓦板屋

一張夢囈的小臉，仿佛一只鳥

在這里，貧瘠山地那搖籃的斷層

在黑水河還有黑水河流經(jīng)的地方

她甜甜而痛楚的呢喃

在收獲微薄的季節(jié)那落葉的飄零中

脈動，是一支無詞的歌

這是洛烏溝的冬天，寒冷的冬天

沒有草的山間道上、

一張向往學校的小臉，仿佛一只鳥

多少次，羊奶子果潮潤芬芳

在螺髻山還有螺髻山伸延的支脈

她清脆而苦澀的誦讀

在父親嗜酒如泥的傷口上愈合成習的

創(chuàng)痛，是一支無詞的歌

這是洛烏溝的春天，疾過的春天

沒有陽光的石磨旁

一張困倦的小臉，仿佛一只鳥

在這里，一陣渴望的風信子的波浪

在西洛水及西洛水的河谷

她圓長而干滯的鵝石筆

在哥哥輟學進山牧羊那猶疑的光腳下

碎裂，是一支無詞的歌

這是洛烏溝的夏天，沉悶的夏天

沒有風的草甸上

一張哭累了的小臉，仿佛一只鳥

(不僅僅只有一只鳥

還有一群鳥)

織婦

在沒有路的山里

你織成了路從此

獵人披著察爾瓦

在養(yǎng)子滲出苦味的時分

以厚實的足蹠

踏出又一條出獵的山道

在紅嘴鳥飛過山原時

以風吹燕麥的波動

織成線的遠處

潛行著一個你守望的人

孩子的父親荷桑木的弓

細察野物出沒的蹤跡

箭袋上你繡的星星 已上升

照徹廣袤的原森林

為沉沉夜色中的獵季導向

跳閃亮光的極致

當露珠兒從蕨芨草葉面上滑落時

松明子搖曳你的織影

透過孤獨的苦楚與疲勞的織網(wǎng)

在羊毛線碎裂的擰紋里認出

自己曾飽含芬芳的頰額

你閉眼晃了晃低垂的頭

在雉雞長尾羽的拂動下

仿佛晃掉了你所有的一切

在織板碰擊中留下了日子

在沒有路的山里

你織出了路

沙拉洛日子

山層層迭迭

皺了您的顙額

環(huán)繞在山坡坡上的云絮

在您的手與眼之間

旋轉(zhuǎn)旋出

細紗一縷縷如水線

漾平您的眉間的嘆息

十七歲的女兒

換上了長裙戴上了銀耳環(huán)

從她那光潔不留瀏海的前額

您想起了自己的沙拉洛日子

頓時山遠了

在您皺紋的年輪里

舒展出一片綠原

為了這一瞬記憶的美麗

您滯重的眼

凝注花蕾般純潔的笑靨

找尋昔時那美好的索瑪樹

死的眼，有—種悟性

題記：她戴著紅松石的耳串，已在鳥科梁子的

火光中得以超薦；此刻，祭司正

低誦《送魂經(jīng)》為她指引歸祖之路。

傳說彝人祖先居住的她方叫莫木蒲姑……

當她的魂靈奔赴莫木蒲姑的時候

有一陣低泣一陣喃語一陣長吁的波浪

潮響母性素馨的血脈

在嬰兒透明的肌膚下

有一種聲音——

于是我理解了這莊嚴而熱烈的一幕

理解了鳴哀報喪的槍聲為什么

這么深重而悠遠

理解了她不再會歌唱的嘴唇為什么

銜著虛妄夢幻的口銀

理解了她疲憊困頓的生命為什么

把向右睡去作為最后的選擇

理解了她榕樹根般的身體為什么

要讓七層火焰來化形

理解了她為什么頭北面南為什么

骨燼藏山

于是我理解了作祭為什么為大典

理解了喪儀為什么這般椎牲禮釁

理解了彝老為什么唱頌史詩

唱頌《勒俄特依》

理解了火的超薦為什么

唯在巴布涼山延續(xù)

理解了我們彝人古老的葬式

并祈一枝青柏的芳香

為她的魂靈

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