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彝字的雕塑
我要走進彝文的大涼山。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才不至于望文生義,把它誤讀成荒涼。
——題記
這尊雕塑,不在天上,不在地上,也不在高山之巔;而是:在彝文里鑄骨,在漢字中成鼎。
那就是頭扎英雄結(jié)把山峰作為頭顱的彝字,
那就是頭供天菩薩把信仰戴成頭冠的彝字,
那就是將薪傳的火把舉過頭頂,身背干糧、緊系腰帶、肩挎刀槍、邁開雙腿走向千山萬嶺
走向一個象征的彝字。
從東走向西,從南走向北,沉沉地,在詩人歌唱的
那條黑色的河流上,穿越生與死的交匯,穿越千年時光,最終,它是自己走向自己的遠征,走向一尊雕塑的完成,高高地完成在靈魂回歸的棲息地……
鷹爪杯
這雙箭矢般的腳爪,曾屹立于大山的峰巔懸崖,支撐過一雙騰飛萬里的翅膀——
它飛翔風(fēng)飛翔云飛翔一道黑色的閃電,
它飛翔長空飛翔陽光飛翔一片遼闊的蔚藍。
它從遙遙的遠古飛來,飛翔一個民族的圖騰。
當我將它盛滿玉液瓊漿舉過頭頂?shù)臅r候,我感覺到全身有一股上升的力量,這飛動天空和大地的精靈在我手中復(fù)活了,我仿佛看見——
它正高高地飛向遠方……
火的身體
穿一件火的衣裳。
火的身體,是赤裸的光明。
歪曲它形象的,是大地的陰影。
火把節(jié)寫意
一
你為我們留下了永不褪色的火焰字跡……
那一束束火把的揮舞是一支支筆的揮寫么?
你把夜色寫成了紅色——
夜就不黑暗了……
你蘸的是什么顏色的墨汁呢?
二
讀你帶火的文字于夜空,我看見星星的標點,
讀你帶火的一筆于賽馬,我看見紅色的飛翔,
讀你帶火的一劃于選美,我看見紅色的芬芳,
讀你帶火的一點于酒漿,我看見液體的火光——
酡紅了夜的臉龐……
古人云:“山上有火,文相照也?!?/p>
我知道,你在那一部典籍的“山下”以燃燒的光亮燦然的一種美學(xué)一個象征,照耀了千秋華章。
今夜,我走出古老的典籍,站在典籍之外的“山下”,舉起火把,舉著你的輝光……
我真想,借你的火把寫詩,寫燃每一字每一句
我把眼睛投向鷹
一只鷹,一經(jīng)升起就不再降落的鷹,它黑色的飛翔牽引著我黑色的目光——
盤旋,
視角的旋轉(zhuǎn)在天空在云端,高高的,轉(zhuǎn)換成一種自由一種鳥瞰——
于是,視線穿越昨天、今天的同時穿越明天,無論俯視上下,無論陽光還是風(fēng)雨,在陰與晴、晝與夜的臨界點上——
我的眼睛黑白分明,
我活在我自己的眼睛里……
無名山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
登山。登山。登山——
登一座無名山。
腳軟。氣喘。心在悸動中像要從胸口蹦出來一樣……
朝山并朝圣,眾人皆拜名山拜名寺,而我卻獨行于人跡罕至的崎嶇與陡峭……
這座山雖然無名,但也有教人仰望的峰巔,高聳入云。
我攀登了很久很久。山之頂在可望而不可企及之間,尚有一個高高的陡坡橫亙在眼前……
就是這一個陡坡相隔的距離,我知道,抑或攀登
十年,甚至百年,很可能我高攀不上那一個絕頂
然而,只要喘得過氣來,我就會堅持攀登。
最終,我是在默默地登山——
登一座無名山。
灰燼
那些升騰烈焰的身影呢?
那些燃燒的歡舞燃燒的激情呢?
那些照徹夜幕的光亮呢?
煙滅冷寂之后,就全然消失了嗎?
踏著熹微的晨光,我圍著昨夜遺下的一堆灰燼,繞了一圈,又繞一圈……
我沒有停步。
一陣冷風(fēng)掃過,有些灰塵被卷到空中,飄起,又落下,落下,又飄起……
還留在原處的余燼,肯定的,一會兒主辦篝火晚會的主人會安排侍者一掃而盡。
一夜歡歌笑語的人們此時正在酣睡。當他們夢醒之后,走到這歌舞之地,肯定的,會記起一夜的歡樂,但他們能否想到這一堆也曾火過、也曾紅過而遺留的灰燼呢?
而我,與朝陽一同醒來,看見了灰燼,記住了灰燼
——在被打掃之前。
書頁中抖落一瓣蝶翅
在舊書店購回一本詩集。翻閱時,從書頁中飄然落下一瓣蝶翅。
一瓣殘損的蝶翅!
我很小心地將它拾起,輕輕地吹去被沾染上的灰塵。不愿它因我的疏忽再次遭損,更不愿是經(jīng)我的手將它遺棄。
不知道將它夾進書頁的是怎樣一個人?美的、丑的?男的還是女的?當初,她或他同我現(xiàn)在的心境是一樣的嗎?
我將送蝶翅重新夾進這本從舊書店購來的詩集中,保持它原有的樣子。
盡管它現(xiàn)在像一枝枯萎的葉片,但它曾經(jīng)在春天的花叢中飛翔過美麗……
荷塘雨滴
從天而降——
她知道,落入大海,便成為海之水;落入河流,便成為河之水。而落入山野田間,便消失了自己……
作為雨滴,作為不帶絲毫塵泥的雨滴,她執(zhí)意地要保留自身的純凈。
于是,在降落之中,她選擇了荷塘。
她也明白,一旦落進荷塘之底,便墜入污泥而成為濁水。
我看見了,我們都看見了——
她選擇的落點是映日荷花叢中的接天蓮葉。高高的,她被托舉在那綠色的手掌之上,成為一粒粒水的珍珠,那么晶亮,那么透明,那么圓潤……
當然,她將被蒸發(fā)。
但是,正因為循環(huán)于這蒸發(fā)的走向,她才不會消失。
待其回歸之時,她仍將是純凈的雨;并且仍將選擇荷塘,落點仍將是那接天的蓮葉……
三岔口
你的三條路望不到盡頭,對于我猶如三個猜不透的謎;又像一個只有開頭而沒有結(jié)尾的童話故事……
我真想,你是我手上的掌紋,生命線、愛情線、前程線一眼看透?;蛘?/p>
像管道上的三通,讓我三個方向都暢流無阻……
然而,很久很久我才明白,選擇只有一條,在你的岔口……
一座石橋
一座人跡罕至的石橋,長長的,從此岸到彼岸,彎成一個古老的問號……
河的兩岸是聳入云霄的高山。一抹屏障似的峭壁橫亙橋頭,有倒垂的老樹,有一簇簇的草叢,有繁盛的野花,卻看不見路的蹤影。
橋下流水淙淙,我知道,它流走了石橋當年那個盛大典禮的日子,既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那筑橋者的歲月自然流逝成一種遙遠……
肯定的,彼岸曾有過筑橋者的足跡。
但把橋修到一個盡頭,把所有的來路斷然成一個巨大的休止符,不再繼續(xù)其路的延伸,是叫所有的后來者到此止步嗎?
久久地,我徘徊于這,這沒有路的彼岸,欲覓得那筑橋者留下的耐人尋思的深長意味……
祈愿
我不想自己看得見自己。
但不用外在的鏡子,鏡中人是虛影。
我要讓自己的一只眼睛走到背面,看著我的背影。
還要讓自己的另一只眼睛走到前面,看著我的面影。
父母說:你愚昧,眼睛不長腳,怎么能行走呢?
一位詩人對我說:有心要走,眼睛就能邁動雙腿……
于是,我把與生俱來的雙眼留給父母,留下他們需要的慰藉。我讓能遠足的眼睛走出軀體——
一只走到了背面,
另一只走到了前面,
這樣,也只有這樣,我才看見了一個真實的自己。
謁楊升庵與艾蕪塑像
一人明朝大詩人,
一個當代文學(xué)巨匠;
一個安坐于老桂湖,
一個矗立于新桂湖。
新老之間,僅僅一道古城墻之隔,卻有五百年之遙;一進一出,我便把這久遠的歷史踏在方寸之中了……
一個流放的腳步,
一個漂泊的身影,
一前一后,似乎緣于一個等待——
如今,他們走到一起,在家鄉(xiāng)作了近鄰。
在一個風(fēng)清月白的夜晚,我看見,他們相約相聚在一處,把酒笑談天地古今……
我走到兩位先輩面前說:“我雖然不再會遭遇被流放的命運,但有一個漂泊的靈魂,也想有一個居所,不只是在身后,而且在生前……”
倒臥的船
不是擱淺,而是被遺棄于岸。
那弓形的脊背仍是浪的隆起嗎?
是無聲的展示,還是無言的訴說……?
破浪的日子,乘風(fēng)的歲月,已波痕于滿身的裂紋,這便是蒼老的標志么?
眺望大海的浩瀚,聆聽每天的潮汐,我猜想,你一定羨慕那個身著?;晟赖哪泻?,他折疊的紙船放于水面,盡管漂流的時間不長,漂流的航程不遠,但,最終會沉沒于波濤之中。
而你,一生航行于海卻不能歸宿于海。
場
有一個我們看得見又看不見的場——
這個場有磁性的誘惑力,有彈性的伸縮力,可高可低,可大可小……
這個場有邊,也有面——
趕場的登場在面上,
離場的下場在邊上,
面上的自然就高了大了,
邊上的自然就低了小了。
場內(nèi)場外,許多人看見的是其過場,卻看不見一個又遠又近的終場……
并且,誰一經(jīng)開場,就注定自己的終場不由自己收場。
夢話
我說我不是夢,
它說我源于夢并且走向夢……
我說:“我在萬物之中……”
它說,“萬物”都在它的框架之中。
我說:“我又在萬物之外……”
它說,它更在“之外”的“之外”。
我說:“我屬于一切……”
它說,它更是“一切”的“一切”。
我沉默了。
正當我無言以對的時候,只聽見女兒在窗外喚我:“天亮了……”
牛鼻子
對鏡自照,一日三番。
這是我每天必修的功課。
我這樣審視自己的面目,不是擔憂頭上又增添了幾絲白發(fā),眼角又增長了幾道魚尾紋,而是隨時警覺自己,不要長出牛鼻子。
一旦長出來,我將自動手術(shù),自行消除——
(好多人不在意的牛鼻子)
我看到過,好多好多人長出了牛鼻子,自己卻不知道;在好多好多場合中,被一根長長的無形的繩索牽引著,
被牽了一輩子……
這是我所不愿的。
我將堅持到底——
一日三番,對鏡自照。
醉眼看劉伶
一壺酒深不見底,裝著皓月裝著旭日,你全系在腰間。
仰首長嘯,仰首暢飲??柿艘豢诰疲I了一口酒,醒了一口酒,睡下也是一口酒。醉了天醉了地,醉了心醉了肺,醉了一生才醉出的那篇《酒德頌》,誰解其醉翁之意呢?而你又何曾灌醉自己呢?我知道,你是在灌醉你所處的那個晉朝,因為你已經(jīng)在“萬期為須臾”之間看到了后繼的朝代也是酒也是醉……
一車在前,一鍬在后,游了天游了地,游了東西南北,你高高地搖晃著酒壺說:“死便埋我!”但那執(zhí)鍬者不飲酒,因無酒德,故無頌辭,被你遠遠地拋在身后,百年千年,他只得先埋了自己。而你,親自駕著那輛“唯酒是務(wù)”的車沖出了晉代……
——誰能埋葬你呢?
海礁
默默地,兀立于汪洋之中。
有多少風(fēng)帆從它身邊漂向了遠方,
有多少海燕從它身邊飛上了高空;
漲潮被淹沒之時它沒有移動過半步,
退潮被顯露之時也沒有移動過半步。
滿臉皺紋,是歲月刀刻的深深的印痕呢,還是它思索的長長的紋路?
面對沒有際涯的天空和大海,它在思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