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荒誕意識是張愛玲小說現(xiàn)代性的最主要特征之一。張愛玲在她的小說中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生命存在的偶然性、人與外部世界的割裂、生存的無意義及人與自我的離異等等。張愛玲筆下的荒誕圖景。是她對充滿非理性世界的一種理性的把握。是一種徹悟。
關(guān)鍵詞:張愛玲;小說;荒誕意識
“荒誕”一詞來自拉丁文“聾的”(Surdus),它原本是一個音樂上的詞匯,意指不和諧、不協(xié)調(diào)。后引申為非理性,不真實。不合理,不可理喻凸荒誕的感受古已有之。但到了20世紀?;恼Q才成為一種包蘊深層次哲理內(nèi)涵的自覺意識。成為西方現(xiàn)代哲學(xué)、現(xiàn)代藝術(shù)、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表現(xiàn)的主題。在文學(xué)表現(xiàn)中,“荒誕”的內(nèi)涵更豐富,更深刻,尤涅斯庫在評論卡大卡的一篇文章中說:“荒誕指缺乏意義……”加繆說:“荒誕從根本上講是一種離異?!钡鹊取?/p>
傅雷在《論張愛玲的小說》中寫到:“惡夢中老是霪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灰暗,骯臟,窒息的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jié)果,惡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難,在此只是無名的浪費。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應(yīng)該說,傅雷敏銳地體味到了張愛玲文學(xué)世界中夢魘般的感覺。然而他卻從現(xiàn)實主義文藝觀出發(fā)給予批評。而在現(xiàn)代主義視野里,夢魘般的感覺與荒誕化的生存是表里一致的,張愛玲對荒誕性生存的揭示,卻恰恰是她小說現(xiàn)代性的最重要體現(xiàn)。
(一)
存在主義認為,人是未被征詢就被置入這個身體、這個性格飛這個歷史場面和宇宙中的這個位置,并被委托于他自己。這就是人的“被拋狀態(tài)”。人被拋在這個世界上。無時無刻不處于偶然之中,沒有任何存在的根據(jù)和理由。但又不得不把已經(jīng)在世的這一事實承擔(dān)起來,這就是人存在的荒誕性之所在。對生命存在荒誕性的體驗滲透在張愛玲的作品之中?!稑s莉香片》中的聶傳慶非常厭惡父親聶介臣以及存在于他自身內(nèi)的聶介臣,但“他生在聶家。卻是一點選擇的權(quán)利也沒有”。他未被征詢,就被注入聶家的血脈。拋到這個世界上。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完全偶然的,荒滲絕倫的。傳慶對自己的出生作過無數(shù)推想,然而,存在是不可理喻的。這諸多的“如果”和“可能”只是徒勞的幻想。傳慶還把自己出生不幸的罪責(zé)推到言丹珠身上,他對丹珠的暴虐源自他對存在合乎理性的愿望的執(zhí)泥。他固執(zhí)地想使原本荒誕的存在不再荒誕,但當他堅持存在應(yīng)該合于理性的時候。他本身的言行舉動也就變得荒誕不經(jīng)。不管他如何努力。他都逃脫不了荒誕的尷尬境地,任何人都是被動地被拋在世界之中,他在宇宙中的存在是偶然的、荒誕的,而人在與世界的關(guān)系中,存在狀態(tài)又如何呢?加繆認為,世界沒有自身的目的和意義,人總是對世界充滿合理的期望,但世界本身并不按理性的方式運行。人與世界之間總是存在割裂。這種割裂就是悖謬,悖謬便產(chǎn)生荒誕。加繆的作品《局外人》及《西西弗的神話》都貫穿著“悖謬”一詞。悖謬也同樣充斥在張愛玲的小說之中?!栋肷墶分新幢九c豫瑾青梅竹馬。卻不得已嫁給了毫無感情可言的嫖客祝鴻才。曼楨被祝鴻才強暴、被姐姐關(guān)禁閉之后,恨透了他們,可虎口逃離之后。她又回到祝鴻才這里。
盡管最后曼楨又離開了祝,但她執(zhí)愛的世鈞卻早已是有婦之夫。叔惠喜歡翠芝,翠芝心里也放著叔惠,然而兩人因猜不透對方的心思而錯失良緣,后來他們各自與自己并不愛的人結(jié)了婚。這種陰差陽錯便是分裂、悖謬。一種生存的荒誕。此外,《傾城之戀》結(jié)局的圓滿只是表象,只是偶然。而圓滿背后的真相,仍然是割裂,是離異?!哆B環(huán)套》中的霓喜一生的目標是做個正房太太。但她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徒勞《琉璃瓦》中的姚先生為一群女兒的婚事費盡心機。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一次次的嘲弄?!渡そ洹分械募阎シ抛吡怂鋈粣凵系娜?,又恰恰死在了這個人手里?!痘ǖ颉分械拇ㄦ显谠嚧┠赣H為她買來的新鞋時道:“這種皮看上去很牢??偪梢源﹥扇??!笨扇瞧诤笏齾s死了。人生在世不知何時來又何時去的生存荒誕。
薩特在詮釋加繆的《局外人》時指出,荒謬“不過意味著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闹嚨幕局c表現(xiàn)為一種割裂,即人們對統(tǒng)一的渴望與心智同自然之間不可克服的二元性兩者的分裂。人們對永恒的追求同他們生存的有限性之間的分裂。以及構(gòu)成人本質(zhì)的‘關(guān)切心’同人們徒勞無益的努力之間的分裂,等等。機遇,死亡,生活和真理的不可歸并的多元性?,F(xiàn)實的不可知性——這些都是荒謬之極端?!痹趶垚哿岬男≌f中,有對存在合乎理性的愿望與存在非理性的分裂,有人與他人的分裂,有人的渴望與人徒勞無益的努力的分裂等等。割裂、離異、悖謬無處不在,張愛玲撕破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世界中的明朗、清晰、統(tǒng)一、完整以及理想的道德和正面價值的信仰。展示了一個人人不愿意正視而又不得不正視的陌生的、荒誕的世界。讓我們看到了理性世界背后更為深刻的真實。
(二)
張愛玲在散文《姑姑語錄》中談到。姑姑有個年老嘮叨的朋友,姑姑說:“生命太短了,費那么些時間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睆垚哿衢_始以為姑姑的意思是。因為厭煩的緣故,仿佛時間過得奇慢。后來領(lǐng)會到另外一個意思:看了那龍鐘糊涂的樣子,不由得覺得生命太長了。也就是說。沒有意義的生命毫無存在的價值。生存沒有價值可言。還是生存著,這就是人生的荒誕。小說《年輕的時候》揭開了一個薩特似的“惡心”世界。主人公潘汝良看不起“吃油炸花生,把臉喝得紅紅的,油光賊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的父親,看不起“沒受過教育”的母親,更看不起庸脂俗粉的兩個姐姐和一大群不懂事的弟妹。在他看來。這群人活得毫無價值與意義,對于他們,潘汝良有著“過度的鄙夷與淡漠”。潘汝良自以為自己過得充實又高雅。而實際上他追求的體面的日子也不過是加繆在《西西弗神話》中說的那樣,活在世上僅僅是:“每天起床,乘電車,在辦公室或工廠工作四小時吃飯、睡覺,星期一二三四五六,總是一個節(jié)奏,大部分時間都輕易地循著這條路走下去?!眴握{(diào)、機械、無聊。一種無意義的荒誕。潘汝良的戀愛也是“為戀愛而戀愛”。他把教科書上的語言顛來倒去,東拼西湊。以尋求他能向?qū)Ψ絺鬟_柔情的詞語。我們不由得想起薩特《惡心》中人物,洛根刁為撰寫一個人物傳記,經(jīng)常泡圖書館查閱資料,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熬其生命所做的也不過是為死人偽造辯護。毫無意義。而那位一心想掌握全部知識、按字母順序讀書的自修者也不過是一個被語言、形式所左右之人。至于周圍那些例行公事、周而復(fù)始一天天混日子的人。他們的存在早已隱沒在俗套與做作之中。在潘汝良身上。我們很容易找到這些人的影子中小說中電影廣告牌上“自由魂”偌大的三個字與穿梭在廣告牌之下年輕人的生活極不和諧。這種對峙昭示著荒誕。
《沉香屑第二爐香》中,按點吃飯、喝茶、坐馬桶、坐公事房的男人像一只一只“白鐵小鬧鐘”,腦子里除了鐘擺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沒有;成天結(jié)絨線的女人?!叭兹椎拿樢蚕窳死慕q線衫”。他們都是無所用心的“事實性”的自在存在,毫無意義。羅杰十五年來沒換過講義,十五年來一直在講兩句同樣的笑話。他后來愛上的女人,也是一個徒有外表實則虛空的存在?!靶∷{牙齒”的意象在文本中多次出現(xiàn),它象征著一種美麗的空無。最終,羅杰對自己毫無意義的生存以及自己所生存的荒誕世界產(chǎn)生了厭惡與絕望。《霸王別姬》中的虞姬在一場生死決戰(zhàn)之前,忽然有了存在的覺醒,她意識到多年以來,表面上看跟隨項王風(fēng)光無限,而實際上。她的存在只是一個沒有本質(zhì)內(nèi)核、美麗而蒼白的空殼。即使她跟隨的項王將來成功。她依然是一個空殼,而且這空殼還將不再美麗。當虞姬為丈夫而活的信念受到質(zhì)疑、繼而倒塌之后。她看到的是人生的虛無與荒誕。此外,《相見歡》中,兩表姊妹的日子空虛無聊,連相見歡時的語言也破碎、空洞。象毫無意義關(guān)聯(lián)的囈語;《等》中,那群太太們象貓一樣自顧自活著;《沉香屑第一爐香》中,梁太太活在皇陵似的豪宅。過著行尸走肉生活;《鴻鸞喜》中,婚事籌辦的過程卻一再出現(xiàn)“白骨”、“尸首”、“肉蟲”等死亡的意象。象征喜慶人生背后的空無:等等力肉體的存在與本質(zhì)的虛無構(gòu)成了荒誕的人生。同時,張愛玲還站在宇宙的視點。洞徹了一個人的全都努力終究化為烏有的結(jié)局。從而展示了人生的“無意義、荒誕、無用”。她在《中國人的宗教》一文中說:“一切對于人生的籠統(tǒng)觀察都指向虛無?!比嗽谟钪鏁r間中的徒勞與無意義是命定的,就象蔑視天規(guī)、被罰推石上山的西西弗,他努力地將一塊巨石從山腳往山上推,可一推到山頂巨石便咕嚕嚕又滾圓山腳。他努力的最終結(jié)果總是徒勞。人生在世也是如此,人從虛無中宋,終將又回到虛無中去。任何顯在的、世俗的價值終歸會覆滅?!栋肷墶分校殡S著曼璐生命的結(jié)束,她所有的心計與手段也變得毫無意義。《花凋》中,川嫦的病治不好了,她一寸一寸死去,她周圍的世界也一寸一寸死去:“余美增穿著嬌艷的衣服,泉娟新近置了一房新家具。可是這對于川嫦失去了意義。她不存在,這些也就不存在。”《金鎖記》中,曹七巧臨終前臉上的那兩滴眼淚,虛無了她一生的努力?!秲A城之戀》中。張愛玲說:“你年輕么?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年輕是暫時的。衰老與死亡是不變的。在張愛玲的經(jīng)歷中時時伴隨著這種人生徒勞的荒誕感受,“戰(zhàn)爭來了。學(xué)校的文件記錄統(tǒng)統(tǒng)燒掉。一點痕跡都沒留下。那一類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注定了要被打翻的罷?”正因為張愛玲洞明了人生的終極困境。她才在熱鬧紛繁中看到了荒涼。
(三)
人是天生自由的,天生渴望一種本真的存在,人應(yīng)該成為自己的主人中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人往往為了某種外在的誘惑,迷失了自我。墮入一種非本真的生存,一種“自欺”狀態(tài)。而人迷失“自我”、人與自己本質(zhì)的分裂、離異也構(gòu)成了一種荒誕。張愛玲的《封鎖》與《紅玫瑰與白玫瑰》可以說是展示人與自我離異之荒誕狀態(tài)的典型文本。《封鎖》中的公翠遠從小是個好女兒、好學(xué)生,畢業(yè)之后又成為令人羨慕的女大學(xué)教師。然而社會文化視閩中的“好”把生命的真實與自由蒙蔽起來。她感到生活與自己生命本真之間的疏離:“生命像圣經(jīng)。從希伯萊文譯成希臘文,從希臘文譯成拉丁文。從拉丁文譯成英文,從英文譯成國語。翠遠讀它的時候。國語又在她腦子里譯成了上海話。那術(shù)免有點隔膜?!薄4溥h一面渴望著本真地生存,一面又身不由己做著內(nèi)心所厭惡的“好人”。呂宗楨也是個迷失了自我。在社會上不知為誰忙碌的體面人。翠遠和宗楨并非沒有意識到自己非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但又投有勇氣面對自己生命深處的真實。只好無奈地活在與自我疏離的荒誕中?!都t玫瑰與白玫瑰》的開頭寫道:“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足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北砻嫔鲜侵v一個男人與兩個女人的故事。實際上也是在展示生命的本真存在與非本真存在的割裂。振保顧及到他在社會上的前程。放棄了他的真愛紅玫瑰,而選擇了雖毫無感情但卻體面的白玫瑰作了自己的妻子。在振保這里。為他的存在遮敝著自我的真實,他存在著,但離開了自己的本質(zhì)?,F(xiàn)代文明社會中。到處都是這樣的“好人”。他們?yōu)榱税缪荨昂萌恕钡慕巧瑓s舍棄了真我。張愛玲銳利的目光看穿了“好人”們生命存在中的分裂與離異。
對社會價值的偏執(zhí)追求。讓人背離了自己生命的本然。情欲、物欲的過度膨脹,也讓人迷失了自我?!督疰i記》中的曹七巧表面上看來是一路劈殺的英雄,而實質(zhì)上她只是她所擁有的那些東西,她的財產(chǎn)就是她的生命,她成了一個遠離了自己本真、被異化扭曲了的存在。在行將生命盡頭的時候,七巧突然醒悟,然而她沒有機會再去重新籌劃自己了。此外,《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尋歡作樂的梁太太及其周圍燈紅酒綠中的人;《沉香屑第二爐香》中過著畸形生活的蜜秋兒一家及羅杰周圍循規(guī)蹈矩的人;《等》中那群等待丈夫的太太們、《傾城之戀》中的說慣了謊的范柳原與尋求婚姻保障的白流蘇;《鴻鸞喜》中為做好丈夫而存在的婁先生、靠周圍人的存在維持夫妻關(guān)系的婁太太以及象“紙洋娃娃”的新娘,等等口張愛玲的小說里盡是迷失自我的異化人。范柳原在灰磚砌成的高墻下對流蘇說:“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什么都完了——燒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許還剩下這堵墻。流蘇,如果我們那時候在這堵墻根下遇見了,……流蘇,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绷噪m然極端。但可見他對文明的反省及文明中自我沉淪的無奈。為什么文明毀掉之后,真心才會顯現(xiàn)呢?因為太多外在手生命的東西把生命的本真與樸素層層包裹,人的自我被種種外在的東西所占有。人在社會、文化中被異化后。只能按異化的形象生活下去,自己成了自己的局外人。這正是所謂文明人生存的荒誕。
張愛玲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淋漓盡致地展示了生命存在的偶然性、人與外部世界的割裂、生存的無意義及人與自我的離異,等等。與西方荒誕文學(xué)作家一樣,張愛玲對荒誕的描繪,正是她對充滿非理性世界的一種理性的把握。是一種徹悟。是一種反省,是一種終極的關(guān)懷?;恼Q的人生感受生發(fā)了張愛玲作品中的“蒼涼”。但她絕不是讓讀者止于此。在《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告訴我們:蒼涼是一種啟示。她在大徹大悟中描繪的荒誕圖象,是在啟示我們更加清醒地認識自己的真實處境,然后去超越,去反抗。張愛玲對自己喜歡的真實樸素生活的執(zhí)著。不正是她為我們提供的反抗荒謬的路徑之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