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莊子提出的“元為”主張在于救世。但人們在談論這個問題時。往往忽略了他對個人內在修養(yǎng)的重視。偏談“外王”一方面,使其救世思想失去了內在依據。在《莊子》本文中,無為以救世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針對每個個體而言,以無為修身,提高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調整人的精神狀態(tài),使人心境空明,體得大道。以此挽救世道人心。一是針對帝王而言,以無為治天下。順應自然,不拂民之常性,從而實現天下大治。歸根結底。其無為思想乃在于救世,以期回歸上古淳樸時代。
關鍵詞:莊子;無為;救世;修身;治天下
“無為”是莊子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是莊子救世的手段。無為思想主要針對兩個方面提出來的。一是人的精神道德方面,主張個人“無為”而修身。使人德充于內,知恥無欲,實現社會安定和諧;一是統(tǒng)治者的政策方面,主張帝王“無為”治天下。順民之性。無所用智,則可恢復上古淳樸風氣,實現天下大治。因此,莊子的“無為”主張,歸根結底是為了救世。
晉代的郭象早就發(fā)現了莊子的救世思想,他在《莊子注·序》說:“(莊子)通天地之統(tǒng),序萬物之性,達死生之變,而明內圣外王之道?!薄皟仁ァ笔菍€體人格的內在要求,“外王”則是理想君王的境界??墒侨藗冊谡務撉f子的救世思想時,往往多談“外王”這個方面,把他對內在修養(yǎng)——“內圣”的要求忽略了。使其救世思想失去了內在依據。今試就此補論。以更全面地看到莊子以無為救世的思想表現。
一、個人“無為”修身得道
莊子時代,世道喪亂,人心浮躁,社會道德日益淪喪,世道人心與日俱下。當時許多人為了錦裘之利、口腹之欲而阿臾無度。不乏“破癰潰痤”(《列御寇》)的謀利之徒;人心浮躁。執(zhí)迷外物,整日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精疲神勞?!芭c接為構,日以心斗”、“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成功,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齊物論》)人一生下來,就沉溺于外部的物質世界之中,陷入無休止的爭奪之中。斤斤于個人利益的得失、名譽的有無。這種現象的出現。莊子認為其根源在于“嗜欲”太深。莊子希望以“無為”為策,調整人的精神狀態(tài),提高人的道德修養(yǎng)。以挽救世道人心。挽救正在滑坡的社會道德。
可見。莊子的救世哲學首先是修身之學。他把救世的方向直指人的本心道德,因為他認為。人心“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知北游》)。社會道德的滑坡,人類良心的喪失,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喪失了據于人內心的“道”。因此。要拯救人類和社會,最根本的方法就是重新得“道”。莊子宣揚修身得“道”。其意在于調和人的精神狀態(tài),拯救人的心靈,把人們從“小知間間”、“與接為構,日以心斗”(《齊物論》)的沉重精神負擔中解脫出來。同時。個人重新得“道”之后,德、義、仁、禮皆不失于心,這樣,人皆不以利為重,不以物為爭,方可把人們從“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駢拇》)的物欲中拯救出來。讓整個社會回歸渾沌淳樸狀態(tài)。
要拾回業(yè)已失去的“道”,莊子認為,首先要以“無為”的方式修身。這就要求人精神專一。要擺脫外物的束縛,不奔走于名利之場,不糾纏于得失之間,與世事無爭,讓人的精神達到一個空明的境界??墒?,人依賴于物質而生存,怎樣才能從物質世界中掙脫出來呢,《大宗師》中女偶教卜梁學“道”的寓言具體描述了人如何從生死、名利等外物中掙脫出來達到“無己”境界的過程。首先是“外天下”,然后是“外物”。最后是“外死生”。這三個步驟的關鍵就在于“齊物”,也就是取消主體與客觀事物的對立,沒有了這種對立,人就可以從對“名利”、“天下”等外物的執(zhí)著追求中得以解脫。這樣就只剩下精神上的個體。從個體與外物的對立角度看。這就達到了“無己”境界。至于這個階段。人就可以無欲而無爭。莊子之所以提出通過“齊物”而至于“無己”的觀點。是出于他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關懷,他要將萬物平等的自然之道,移于社會和人生,以引出“以隸相尊”(《齊物論》)的道德觀念,借以消解社會的爭端。創(chuàng)造融洽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莊子認為,精神一旦從形體中分離出來。就可以與“道”合為一體。而“道”在時間上無始無終。在空間上無邊無際。因而與“道”合為一體后,人就可以“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大宗師》),達到“無為而無不為”境界。
擺脫了外物的束縛,方可達到最高的精神境界——“無”、“虛”。莊子把能體“無”體“虛”的人稱之為至人、圣人、真人、神人,因為他們能作到“無己”、“無名”、“無功”(《逍遙游》)。人若能體“無”,則我與人無爭,人與我亦無所爭。杜絕了一切有為之跡,則可逍遙“無己”。莊子有時也用“逍遙”二字表達無為的境界。如“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逍遙游》)、“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大宗師》)、“芒然彷徨乎污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達生》)、“逍遙,無為也”(《天運》)。在這里,“逍遙”與“無為”的意思也是相近的,張松輝先生就認為。這里的逍遙類似于“無為”、“無事”。是“清凈無事”的意思。如何才能逍遙無為?莊子的回答是,如“至人無己”、“圣人無名”、“神人無功”就能逍遙矣。其實世人之病就在于對外物(名、利、物等)無休止的索求,才會有嗜欲之累,才不能體“無”而逍遙。清代宣穎對此看得很清楚:
天下人淚沒于嗜欲之場,何事不鉆,研究竟過,其所不能到者,只是逍遙游;其所不肯為者。亦只是逍遙游……蓋至逍遙游而累去矣。至于累空而道見矣。人要見道則需累空,累空則需逍遙(無為),逍遙(無為)則需去欲。而迷失于物欲中的人在對外物的不斷追逐中喪失了人的本真,喪失了空明的心境,又何能逍遙無為。何能體“無”。何能明性得道?在莊子筆下,許由是一個逍遙無為的人。因為他擺脫了“名利”、“天下”等外物束縛?!皥蜃屘煜掠谠S由”。而許由認為堯已經把天下治理好了,如果自己再代堯為君。則是為“名”,故拒絕了堯的辭讓。人與外物的關系,在許由看來猶如“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逍遙游》),外在的物質和名利對他來說是多余的,這就是許由不愿意代堯為君的原因。人若能視外物如遺土。其精神則達到逍遙的境界,是真正得道逍遙的人。因此。莊子認為,無為是修身得道的一個重要過程。唯有經過此過程,人的心境才會空明,才可能由此得道而至于“內圣”的境界。
體“虛”和體“無”的境界是一樣的。體“虛”的狀態(tài)。是精神內守。心志專一,排除雜念物欲的干擾,心境清凈無染?!拔ǖ兰摗L撜?,心齋也?!?《人間世》)。凝神靜心,方可體“虛”而至于“無為而無不為”。但“虛”的狀態(tài)并不是心靈的枯寂死滅。而是得“道”的高級階段——“唯道集虛”。只有進入這種狀態(tài),才能使“道”回歸人的心靈,即得道。《在宥》篇中,廣成子告黃帝的養(yǎng)生之術,也可以說是個人的得道之術。因此郭象于此注云:“人皆自修而不治天下。則天下治矣!故善之也。”l成玄英疏日:“使人治物,物必櫻煩。各各治身,天下清正。故善之。”二人都注意到個人修養(yǎng)對社會治理的必要性。個人是組成社會的最小單位,整個國家和社會的綜合素質的提高,是以國民個體素質的提高為前提的。因此。國家的治亂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民個體素質的高低。這樣看來,郭象、成玄英的注疏亦不無道理。若人皆無為而自修。則天下自然清正。莊子談個人無為養(yǎng)生之道。其意在乎救世。就如嚴復在解說“若一志”(《人間世》)一段時所說:
此解(郭象注)深得莊旨。蓋楊朱學說之精義也。何則?夫自修為己者也,為己學說既行,則人人皆自修自治,無勞他人之庖代。世之有為人學說也。以人類不知自修自治也。使人人皆知自治自修,則人人各得其所,各安其性命之情。楊朱“拔一毛利天下不為”的行為固不可為,莊子此說是否為“楊朱學說之精義”也姑且不論,但若果人人皆能“心齋”。“人人皆知自治自修”,則可使“人人各得其所。各安其性命之情”,則自無嗜欲之累,社會則自然和諧,天下自然可以得治。這在今天仍然有一定的借鑒意義。
個人無為自修而得道,可以達于“無己”的境界,則如同許由一樣能棄名利遺外物。人的精神得以從繁亂紛雜的俗事中解放。從這個角度看。莊子的“治身之術”何嘗不是救世的一種方式?因此,著名史學家呂思勉先生說:“道家之意,以為……人人能止乎其位,則無利于人。亦無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故道家之言養(yǎng)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鼻f子無為自修之意亦在于茲。
二、帝王“無為”天下治
莊子以“無為”為救世手段,其根本目的是希望實現天下大治,回歸到上古時代的淳樸。在莊子看來。上古時代,人們淳樸無欲,無所用智。整個社會處于一種和諧美好狀態(tài)。但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多欲施政,使人們?yōu)閼镀鋲浩榷陨腔?,世道因而變得奸詐險惡,難以治理。因此,莊子提出“在宥天下”,而不是“治天下”(《在宥》),“在宥”之意,“或系因物之存在而隨順之之意?!鼻f子極力主張君王“無為”和順物。讓社會達到真正的和諧富足。正如他在《天地》中所說的:“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這和《老子》所言“我無事。而民自富”的理想是一致的。
莊子理想的君王是“內圣外王”型的。所謂“內圣”,就是道德充滿于內;所謂“外王”。即是“無心而任化者,不蘄為立于不敗之地。而默應帝王之道者也”。莊子認為帝王治理天下,應“無心而任化”以順應民心。要。默應帝王之道”而不可強作妄為。他說帝王應該“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帝王應該不為世俗的名譽、人間的俗事、斗巧的心智等所糾纏和牽絆,而游于寂靜的境域。摒棄了這些凡俗的外物。帝王心境才會明凈而“用心若鏡”。才會無所用智巧,才會無為而應萬物。帝王應該“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應帝王》),順應自然而沒有一己之成見。則“天下治”。這里強調“無事”和“順物自然”才是治天下的根本。明代焦垓對“順物自然”的無為之治大加贊賞:
治因其自治。而毋以正人為也。故日“外乎正而后行”,斷然盡其性命之能事而已矣。性命之能事,我無為而民自正之謂也。
順物自然而不以已與之,故天下治,蓋無意于為天下。而為天下之道莫妙于此矣。焦垓對無為之治的理解無疑是符合莊子原意的。
莊子在其他篇章同樣表達了帝王無為而治的主張。如“夫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夫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徐無鬼》)為天下不必生事、有事。順其自然就行,“又奚事焉”(又何必生事呢)就是這個意思?!短斓馈菲鞔_地說:“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而為天下用?!鼻f子此句意在說明“上”與“下”應各得其宜。各司其職。嚴復解釋說: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者,凡一切可以聽民自為者,皆宜任其自由也。下必有為為天下用者。凡屬國民宜各盡其天職。各自奮于其應盡之義務也?!?/p>
“上必無為而用天下”就是順世而治,就是“無為”。此所謂“凡一切可以聽民自為者,皆宜任其自由也”。正得莊子之意。
君主的無為,重在不對天下事物進行過多的行政。只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施其策略,安撫天下,實現大治。因此。莊子對老子“不得已”的思想加以發(fā)揮,以補無為之紕漏。
“故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從容無為而萬物炊累焉。吾又何暇治天下哉!”(《在宥》)
“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刻意》)
“有為也欲當,則緣于不得已。不得已之類。圣人之道。”(《庚桑楚》)所謂“不得已者,無心之應也”。徐復觀先生解釋“不得已”為:“不得已’是形容主觀上毫無要有所為的欲望,而只是迫于客觀上人民自動的要求。因而加以順應的情形?!倍叨际欠稀肚f子》文意的。《應帝王》篇中莊子這樣描述君王:“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已為牛。”圣明的君王無為悠閑?!白酝錇楹蔚热恕币?,他們不會留意于世事,不會對俗事橫加干預。在莊子筆下,理想君王于世無事、于名無爭而實現天下安定、百姓富足,這固然是烏托邦式的妄想,但也體現了莊子的救世意圖。
莊子主張帝王無為治天下。自然就會反對有為。莊子認為,“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應帝王》)就是“有為”。他把這種治理天下的方式稱為“欺德”。并宣稱這種治理方式的無效:“其于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應帝王》)莊子認為政府應該順應民心而治,而不能用人為的政策亂民之性。政府應該放棄那種無所不為的統(tǒng)治方式。那是“有為”的統(tǒng)治方式。“有為”是對社會事務的人為干預。對百姓生活的制約和束縛。無為使人心淳樸?!坝袨椤眲t使人旁生智慧、喪失真仁真義。他說:“鳥高飛以避增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應帝王》)鳥獸尚且能設法躲避人類的網捕,受束縛的人們不能不想出辦法進行對付帝王的治理。這正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焦垓認為這是“拂亂其(民)之常性”:
“夫鳥鼠避患,曾不待教,況民之有知,豈不如二蟲,而必作為經式義度以拂亂其常性哉。”
整個社會上下斗智,爾虞我詐,社會變得險惡?!吧险\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置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膚篋》)崇尚智力是現代文明進步的體現,而在莊子看來,“好知”也是“有為”的表現,“天下每每大亂”就在于這種“有為”的行為。《應帝王》結尾“渾沌鑿七竅而死”的寓言更證明了“有為”的危害,郭象注云:“為者敗之?!绷衷沏憚t說“此段假言有為則傷其初也”。二人可謂一語中的。渾沌被破壞了原有的自然狀態(tài),七日而死,形象地說明了“有為”的禍害,批判了“有為”的行為。嚴復則從治國的角度加以評論:“此段亦言治國宜順自然,聽其自由,不可多所干涉之意。”這應該是對莊子此寓言的全真注釋。
實行無為之治。就能實現莊子的理想社會狀態(tài)。在他的理想中。遠古君王就是實行無為而治的:“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天地》)在《天道》篇中他說:“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放古之人貴夫無為也?!边h古君王實行無為,天下百姓富足安定。因此,無為而治正是莊子崇尚的理想境界。
逍遙“無為”是莊子思想的主體,是在世道昏亂、人心危殆的社會背景下提出來的救世主張。莊子這種貌似消極的思想主張,歷代得到不少人的理解。清代學者王先謙深有感觸地說:“余觀莊生甘曳尾之辱。卻為犧之聘,可謂塵埃富貴者也。然而貸粟有請,內交于監(jiān)河,系履而行。通謁于粱魏;說劍趙王之殿,意猶存乎世。”可謂知莊者也。正是懷著對“至德之世”(《肽篋》、《馬蹄》、《天地》)的憧憬,對人類個體生存的關懷,莊子才提出這樣一個近似于消極的救世主張,以消解人們對外物過度的追求。緩釋人們心中躁動的情緒,以期恢復到上古的淳樸狀態(tài)。因此,救世是莊子“無為”思想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