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雜志2007年十二月號，登了一篇大學副教授惠雁冰博士對巴金的《隨想錄》痛加貶斥的宏文，連帶那些贊譽巴金的文章一起統(tǒng)統(tǒng)被斥之為“意識形態(tài)的魅影”。他聲稱寫該文就是來“除幻與祛魅”?！镑扔啊闭?，妖魔鬼怪也?；莶┦恳獊怼氨M量清除”這些“魅影”，就是要來打鬼，驅(qū)鬼除妖了。這樣為文的態(tài)度，首先就使人不得不懷疑是否學術性的。再讀正文，果然通篇充斥著粗暴的政治性的攻擊性的語言，幾乎沒有什么令人心服的事實根據(jù)，卻肆意扣了許多政治帽子。這種不尊重歷史，不講道理，只有蠻橫的以至跡近謾罵式的文風似曾相識，不是很像當年的大批判嗎？因此對此本可不予理會。但是，它是發(fā)表在一本有影響的高端的學術雜志上，又是出于一位年輕學者之手，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態(tài)度；涉及的又是一些重大的原則性的是非問題，這就很值得人們關注深思了

一、怎樣看待“文革”這個“魅影”

十年“文革”不只是對國人，也是對世人嚴峻地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必須直面的歷史命題。既然在人類文明史上寫下了這樣慘痛而恥辱的一頁，就需要人們不斷地深入總結(jié)，反思，探討，特別是從人類自身的缺失尋找教訓，警惕自我，告誡子孫，以期建設一個理性的健全的文明的社會。這是全中國人、也是全人類的權利和責任。對這場反人類的大劫難的經(jīng)歷者、見證者來說更有不可回避的義務。作家從個人的經(jīng)歷、體驗、感受、思考入手，寫出自己對這段特定歷史的認識包括批判和抨擊，對暴行的憎恨和憤怒，無論是政治性的還是道德倫理性的，都是理所當然的、必要的，也是完全符合文學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陳白塵、楊絳、韋君宜、季羨林……許多老作家都寫過類似的作品。文學藝術的獨特性就在于以小見大，以個別見一斑，從一滴水看世界，無數(shù)優(yōu)秀作品都是通過描寫具體的個別人的命運來反映時代的歷史的某些側(cè)影。我堅信這樣的藝術規(guī)律至今還是顛撲不破的。一個作家不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所樂所痛所愛所恨，他的作品的感情以至人生想是很可疑的。巴金寫了自己在“文革”中的一些經(jīng)歷、感受和思考，明確指出：“我認為那十年浩劫在人類歷史上是一件大事。不僅和我們有關，我看和全體人類都有關。”[1]當時確實還沒有很多人想得這樣深。為什么在惠博士眼里卻變成什么“個人自慰心理”、“個人命運的自悼行為”、“對個人命運的耿耿于懷”、“飽蘸著個人復仇行為的極端敘事”、“是蔓延近半個世紀的政治性復仇哲學的現(xiàn)實回響”……把這一系列牛頭不對馬嘴的政治性帽子加在巴金頭上有什么根據(jù)呢？

我從一開始就很懷疑惠博士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的“細讀”了《隨想錄》，因為《隨想錄》原著中根本就找不到他所編織的那些“魅影”。譬如，《隨想錄》中多次談到“思想?yún)R報”這個東西，現(xiàn)在的青年沒有機會見識、領教過。這比宗教里的“懺悔”要厲害得多。它是在暴力逼迫下要你“斗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交代自己思想言行中的種種不符合毛思想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罪行”和錯誤，哪怕是一閃念以至根本不存在的，也得所謂“竹筒倒豆子”統(tǒng)統(tǒng)坦白交代出來?！拔母铩睍r幾乎對每個人都這么逼迫強制寫過；對“黑幫”、“牛鬼”就更嚴厲了，幾乎是天天寫，一天寫幾次都是常事，卻從來沒有一次性過關的，永遠指責你“不老實”，“對抗”、“死不改悔”……等等，逼迫你再寫重寫，一次二次……沒完沒了，寫完了批斗，斗完了再逼你寫，完全是一種精神折磨和迫害，迫使人們永遠處在一種深陷地獄里自責自辱不得超生的狀態(tài)。那時，在這個上帝面前，每個人都是罪孽深重的罪人。

巴金以此為例，說自己也寫過不少這類思想?yún)R報和檢查，在暴力強逼下承認過自己過去寫的所有作品都是“大毒草”，不僅“認罪”，甚至在批斗會上也跟著舉手喊“打倒巴金”……挨了抄家、罰跪、批斗、關牛棚、罰做苦役勞動等等后，還要不斷感謝造反派、感謝黨對他的挽救……巴金在這里表述的是痛心和羞愧，是把自己當年“可笑”而“愚蠢”的“丑態(tài)”毫不留情地再次暴露在公眾面前，對自己蒙羞忍辱的靈魂嚴加鞭打；他并不因此委過于他人，相反，在“文革”后所謂批判“四人幫”高潮時，他卻說：不能單怪他們，“……我們也得責備自己！我們自己‘吃’那一套封建貨色，林彪和‘四人幫’販賣他們才會生意興隆。不然怎么隨便一紙‘勒令’就能使人家破人亡呢？不然怎么在某一個時期我們會一天幾次高聲‘敬祝’林彪和江青‘身體永遠健康’呢？”[2]這樣的話，不僅在當時，就是在今天，也沒有多少人能勇于自省而涉及自己在“文革”中的表現(xiàn)和作為，倒是唯恐避之不及了，這與惠博士指責的“自慰”、“自悼”、“個人復仇”……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人生態(tài)度！

人們讀《隨想錄》引起深思的是，巴金還遠不是僅僅停留在個別事件的反思中，他思考的要深刻得多。他聯(lián)系到幼時看父親審堂，那還是大清皇朝時，知縣老爺下令打打官司的鄉(xiāng)民的屁股，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淋的老百姓，還要向打他的老爺磕頭謝打屁股的恩。他聯(lián)想到幾千年流傳下來的“天王圣明，臣罪當誅”，從這樣的歷史深度再來觀照“文革”，包括那種中國特色的原創(chuàng)的“思想?yún)R報”，人們就很清楚地看到“文革”的本質(zhì)了。那是社會的政治的歷史的深刻挖掘，是思想的文化的深層反思。至此，人們不禁要問，是誰在“粗暴割裂”歷史，是巴金還是你呢？誰是“意識形態(tài)的魅影”，是《隨想錄》還是“文革”呢？

很久以來，我常感困惑的是，為什么總有一些人對巴金反思“文革”特別反感，作出種種嚴重的指責和打壓。這在巴金生前不斷遭遇過。這些人與大多數(shù)的讀者心意是對峙的?！峨S想錄》不是言情武俠小說，也不是股票生意經(jīng)真?zhèn)?，奇怪的是在巴金謝世后二年中，又重印暢銷了十二萬冊。這說明它擁有相當?shù)淖x者，也說明讀者對反思“文革”的重視，遠不是像有的人那么恐懼緊張，視為“魅影”鬼怪。原因就在于他說出了人民的心聲，讀者從中感受到了巴金的真誠和深沉，受到他人沒有言及的啟示。譬如，以巴金不斷挖掘自己心中的污泥為例，他在《十年一夢》[3]中相當尖銳地揭示自己在“文革”中，無論受到多么嚴重的屈辱和苦難，仍然一味迷信乞求神的恩典，給自己一條生路；揭示自己怎樣淪落成一個“精神奴隸”，從一個可憐的“奴在身者”變成一個可鄙的“奴在心者”。對于巴金這樣錐心泣血的反思，人們能不為之發(fā)生共鳴嗎？因為，人們由此感悟到數(shù)億人被裹脅深陷于瘋狂動亂之中的精神狀態(tài)和文化品性。它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了巴金自己，也照出了數(shù)億人的破殘缺失的靈魂。正視這樣殘酷的現(xiàn)實是要有相當?shù)呐芯窈陀職獾模⒎侨巳硕寄茏龅?。但這卻是從“奴在心者”復活到具有健全的人格和尊嚴、理性和正義的人的必由之路，才能真正祛除被強附在心底的“魅影”！歌劇《白毛女》結(jié)尾，描寫白毛女得救后唱道：“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4]以此說明社會的變化，現(xiàn)在也可以這么說：“‘文革’把人逼成鬼，改革開放把鬼變成人。”想不到惠博士卻又要打起鬼來，不打“文革”這個鬼，卻專打打“文革”這個鬼的人。連歷史的是非都分不清楚，也只能人鬼顛倒，“萬事閉眼睛，聊以自欺，而且欺人……”[5]也許，正因為如此，二十多年前，巴金就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館”，希望“世世代代牢記十年慘痛的教訓?！蛔寶v史重演’……”[6]，他好像已經(jīng)預見到像惠博士那樣的文章可能會出現(xiàn)。

惠博士宏文中對《隨想錄》以至巴金為人作了全面的貶斥，連巴金寫的訪問法國日本的散文也要嘲弄一番，說是“‘世紀大家’不無自得的游歷錄”，但人們讀到的卻是巴金對法國自由民主思想文化的感悟和法國人民對中國人的友誼，還時時聯(lián)系著祖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所延伸的思考。思考的深淺姑且不論，但哪里扯得上什么“自得”！“世紀大家”！惠博士還譏稱《隨想錄》是“‘右派生活’控訴錄”，事實上，巴金在1957年幸免“右派”帽子，又何來此說？即此數(shù)例，可見惠博士并未認真讀過《隨想錄》，也根本不了解巴金生平，所謂“細讀”都是“忽悠”讀者的，并不可信。否則，怎么會在洋洋灑灑幾千字的宏文中，無一言譴責“文革”，倒對批判“文革”的《隨想錄》氣勢洶洶地橫加“魅影“等等諸如此類一大堆惡謚。愛憎是非如此，使人難以理解。

二、怎樣看待“樣板戲”這個“魅影”

惠博士指控巴金對“文革”的反思是“飽蘸著個人復仇行為的極端敘事，是蔓延近半個世紀的政治性仇恨哲學的現(xiàn)實回響”，根據(jù)之一是巴金對“樣板戲”作了批判，就像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似的。

對“樣板戲”，早在七八十年代之交就已有過廣泛而深入的批判和分析，巴金的批判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眾所周知，“樣板戲”是一個有特殊含義的東西，連這個詞都是江青們創(chuàng)制出來的，最早見于《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無論中外古今，正常的文學藝術從未有此謬說，因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特征就是創(chuàng)造性勞動，不可能像物質(zhì)生產(chǎn)按標準樣板批量制作。江青們所以創(chuàng)此謬說完全是為“文革”政治服務的，把幾個劇目封為“樣板戲”，抬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她也靠此登上了“‘文革’旗手”的寶座。“文革”第二年，權威的報刊曾作過權威的解釋，有一本雜志社論稱“它們不僅是京劇的優(yōu)秀樣板，而且是無產(chǎn)階級文藝的優(yōu)秀樣板，也是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各個陣地上的‘斗批改’的優(yōu)秀樣板”。還強調(diào)說：“京劇革命是我國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盵7]另一家報紙則說：“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的江青同志，奮勇當先……在歷史上第一次為京劇、芭蕾舞劇和交響音樂，樹起了八個閃耀著毛澤東思想燦爛光輝的革命樣板戲……”[8]這就明白無誤地指出了“樣板戲”的真實特定的性質(zhì)，是“文革”的產(chǎn)物，江青們操弄的政治工具，絕不是惠博士所說的“首先應該是一種文學現(xiàn)象”；更不是什么“京劇現(xiàn)代戲運動的自然延伸，有其文學藝術內(nèi)在的律動軌跡”。

人們大概還能記得，用“樣板戲”打壓其他文藝作品直至百花凋零，八億人民只看八個“樣板戲”這樣的日子。后來還拍成電影有組織強制城鄉(xiāng)民眾觀看。通令全國所有報紙無一例外地將這些劇目一個一個全文登載，全國文藝單位，以及機關學校工廠……都要把它當成中央文件似的學習。所謂學習就是再一次的政治勒索，強制人們匍匐在“樣板戲”的腳下，對江青們表忠心，歌功頌德。尤其對“牛鬼”們再一次煽起批斗的浪潮，要他們低頭檢討認罪。這時，“樣板戲”隨著對江青們的造神運動也被神化供奉成不可侵犯的神圣，誰要是對“樣板戲”有任何質(zhì)疑或批評，就有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的危險。

那時，“樣板戲”的樂聲和演唱覆蓋全國城鄉(xiāng)，包括旅行途中如列車，只要廣播站能夠遍及的角落，從早到晚都會通過高音喇叭反復廣播。人們厭煩，反感，麻木，無異精神上遭受強制的折磨。尤其是批斗會上高喊打倒聲歡呼聲和“樣板戲”樂聲此起彼落形成喧囂的噪音，對“牛鬼”們無異是恐怖的符號，也即巴金所說的“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我曾不止一次聽到許多老作家說到類似感覺，說至今只要聽到“樣板戲”就會起雞皮疙瘩，成為條件反射，想起那時的批斗會。巴金寫了一篇《“樣板戲”》[9]，記述的就是這樣的事實，也是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和感受，又是當時人們的共同的遭遇。對于這樣一個奇特怪異的歷史現(xiàn)象，一個罕見的政治怪胎作一些解剖，可以進一步透視“文革”的荒誕和殘酷，看到它是如何對人們思想、感情、心理直至生理上進行全方位強制性的滲透和摧殘。這不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歷史反思嗎？退一步說，即使人們對此有恨有仇，也是一種正當?shù)牧x憤，是受害者的權利，中國人應有的是非觀。惠博士的宏文與“文革”時用“樣板戲”的極度政治化來打壓人民不同的是，換了一件所謂“文學”的美好外衣但又掩不住其政治帽子的真面目，這類“個人復仇行為”、“政治性仇恨哲學”等等不都是貨真價實的政治概念、意識形態(tài)，惠博士自以為是聰明的一招，當然很符合某些一直想把“文革”從歷史上悄悄地抹去的人的心意的！

那么，“樣板戲”作為“戲”的樣板的特點是什么呢？至少有這樣幾個：以階級斗爭為綱，“三結(jié)合”、“三突出”、高大全的英雄形象、“文革”政治思想的演繹或圖解；還規(guī)定了諸如不許寫戰(zhàn)爭的殘酷和恐怖，不許寫戰(zhàn)爭的苦難，不許寫死亡，不許寫愛，更不許寫“談情說愛”……這些都被認定是“資產(chǎn)階級的、修正主義的東西，必須堅決反對”[10]。江青嚴密控制“樣板戲”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一詞一句、一招一式的改動，甚至連一個角色衣服的補丁打在哪里都得由她來定，更不必說戲的思想內(nèi)容了?！渡臣忆骸方Y(jié)尾，按江青們的指示，不要太突出地下斗爭，還是要加強表現(xiàn)武裝斗爭，于是改成武裝進攻解放沙家浜結(jié)束全劇。這是非常明顯充分體現(xiàn)“文革”政治的一例。如依江青們的心意，文藝創(chuàng)作以此為樣板，各行各業(yè)也都照此辦理，試想想，這世界會變成多么荒誕！巴金文章就是針對這種“文革”政治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惠博士對此為什么這樣激怒，斥為對“樣板戲的極度仇視……并可能導致文革思維模式的死灰復燃與政治化敘事的再度登場”。真是匪夷所思！難道至今還要對“文革”、“樣板戲”拜倒在地才算是符合你們的“文學”標準嗎？

大概惠博士也無法否認“樣板戲”的政治實質(zhì)，就以為把這些政治東西都剝離掉，“樣板戲的底本大都是早已贏得觀眾認可的優(yōu)秀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可以超越時空的、特殊的藝術魅力來”。這種說法也是不符合事實的。第一，應把江青們插手之前這些劇目和后來的“樣板戲”區(qū)別開來，前者不應稱之為“樣板戲”。第二，這些劇目是在20世紀60年代前半期，也已相當嚴重的高壓政治氣氛下，在毛澤東再一次強調(diào)以階級斗爭為綱，“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的政治背景下出現(xiàn)的。大批文藝作品因此橫遭批判，隨之出現(xiàn)的幾乎都是按這樣的政治調(diào)子進行所謂創(chuàng)作的。當時有一著名話劇名字索性就用流行的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可見當時的極度政治化和高壓態(tài)勢了。這些劇目共同的特點是：人物政治化、類型化，概念化；內(nèi)容多為極端政治教條的演繹，赤裸裸的階級斗爭宣傳品和傳聲筒。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來說，這都是致命的違背藝術規(guī)律的，在1949年后的一些作品中早就普遍存在，為人們所詬病，只是到了此時愈來愈嚴重了，所以這些作品從整體上看都是極端政治化的產(chǎn)物，不可能像惠博士所夸張的那樣優(yōu)秀；而且這也正是后來有可能為江青們利用的內(nèi)在原因。直到今天，無論出于何種想法，再次封為“紅色經(jīng)典”，還是列入中小學音樂課程，都很難真正得到推廣，更不可能全劇照搬演出流傳，為觀眾接受。但是，這些劇目多數(shù)有所本，取材于或小說或電影或地方戲曲；以京劇為例大體上還保持和吸收了原有的一些程式以及其他藝術的某些素材，但也有很多粗暴的破壞，這都無須勞惠博士轉(zhuǎn)引第二手材料來證明，似乎是什么新發(fā)現(xiàn)似的；這些劇目創(chuàng)制過程中曾有許多藝人名家參與，付出一定的心血，其中有不少人后來還慘遭江青迫害，如編導阿甲、演員趙燕俠等等；因此，個別片段、唱段至今還能流傳。這與江青的所謂“樣板戲”完全是兩回事。對于這些劇目的成敗得失，人們當然可以各持己見，作出不同評價，大可不必給對方上綱，扣政治帽子，更不應與“樣板戲”混為一談。

總之，“樣板戲”才是不折不扣的“極端政治的魅影”，早已經(jīng)和江青們一起被扔進歷史垃圾堆，現(xiàn)在再去把它撿出來吹捧成“超越時空”的“優(yōu)秀作品”，徒然成為笑談而已。

三、怎樣看待“假話成風”這個“魅影”

誠然，巴金曾一再大聲疾呼“講真話”。他曾以“講真話”為題至少寫過七篇文章，編過一個文集也叫《真話集》。他的整個五卷《隨想錄》可以說從頭至尾都是在表述這樣一個思想：揭露、反對說假話，呼吁講真話。他說：他要“以說真話為自己晚年奮斗的目標”[11]。他還說：“這些年我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光！想到這，我就悔，我就恨。不過我總算留下一部《隨想錄》，讓后人知道我的經(jīng)歷，我的感情！我還指出了一條路，一個目標：講真話?！盵12]

巴金所以如此強烈呼吁講真話，是因為幾十年歷史證明，講假話已經(jīng)禍國殃民，已經(jīng)成為社會痼疾，已經(jīng)污染扭曲人們的心靈，以致社會道德淪喪，成了中國人民前進的一大障礙。巴金特別對政治權力以崇高的革命或人民名義強制人們相信假話、裹脅逼迫人們講假話這樣的社會現(xiàn)象提出嚴肅的批評和反思。講假話有功可以青云直上，講真話挨批受罰家破人亡。正因為茲事體大，切中時弊，所以引起一些人的恐懼和攻擊，不斷掄起政治棍子，說“不同的階級有他們各自的‘真話’”，“……被搞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人利用，把‘真話’作為投向黨和人民政權的石頭，槍彈……這樣的‘真話’越多，對社會主義的破壞就越大……”[13]這樣所謂反黨反人民的罪名是可以置人于死地的。這種激烈的反應從另一方面也說明“講真話”這個命題的重要性嚴酷性。

終于，人們在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中，開始覺悟到不能再讓“作假成風”繼續(xù)下去，提出了“求真務實”，提倡“誠信”等等，已成社會的共識。這離開巴金呼吁“講真話”已是二十年了，似乎沒有再聽到有人對此公開責問“是哪個階級的誠信”？“是自由化的石頭、槍彈”！世道還是變了！

但是惠博士對“講真話”還是不滿，但又不便從正面直接攻擊，而是換了一招，把矛頭對著“廣大知識分子”，說你們才是“為極左思想的一統(tǒng)天下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構(gòu)成話語合力并廓開‘假話’橫行天下的歷史語境的，恰恰是自覺解除了精神獨立性與審美感知力的廣大知識分子”。

如果惠博士僅僅說有一部分知識分子扮演了這樣的角色當然沒錯，如姚文元、戚本禹就是。但是想一棍子把“廣大知識分子”一網(wǎng)打盡，這未免太狠了些，因為太不符合歷史事實了。試看眾所周知的：胡風講了點真話成了反革命。1957年一些知識分子講了點真話成了右派。大躍進放衛(wèi)星，對畝產(chǎn)幾萬斤小麥，一年零幾天就可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天堂質(zhì)疑的，成了觀潮派、秋后算賬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彭德懷也是講了點真話成了里通外國的軍事俱樂部頭子。這與廣大知識分子有什么關系呢？這樣的史實罄竹難書，稍有點知識的人是不會講出這樣荒唐離奇的高論來的。當然，惠博士自作聰明，以為這么一來，即可魔術般地把“廣大知識分子”當作“假話橫行”的替罪羊，封住人們“講真話”的嘴，不去追問“歷史功過的個人性的擔承”，否則就是“線性歷史邏輯”，就壞了他的“歷史的整體敘述”的事！研究討論問題到了這樣蠻橫的地步，夫復何言！？正因為太理屈詞窮了，只好破口大罵“講真話”：“只能成為文革時期知識分子懦弱脊梁、萎靡人格、頹唐心理的代名詞?！比绱送戳R，所為何來？而這，還是學術研究嗎？

然而，我還要對惠博士上一點課。你不許別人通過個人經(jīng)歷、感受、思考寫文學作品，你也不許別人通過個體的歷史敘述來研究歷史。那么，離開了個體的活動、事件，歷史不就成了漂浮在云端的幻影了嗎？你的所謂“歷史的整體敘述”還有基礎嗎？有了許許多多的個體的研究，才有立體的多維的歷史。偉大的《史記》主要不就是由許多個體的歷史——本紀、世家、列傳等等構(gòu)成的嗎？沒有這些個體的歷史，就沒有偉大的《史記》。你能嘲笑他是“懦弱脊梁，萎靡人格，頹唐心理”嗎？你以為這樣就可開脫“歷史功過的個人性擔承”了嗎？誠然，每個人都應對歷史負責。巴金正是出于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才有了《隨想錄》，才有了“講真話”，才有了自我拷問。但是，這決不意味著“錯誤人人有份”，不分是非地把“廣大知識分子”與假話創(chuàng)制者推行者一鍋煮，其結(jié)果是讓真正的歷史罪人溜掉了！

[1]巴金：《我和文學》，《隨想錄·探索集》，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以下引述《隨想錄》文字均據(jù)此版

[2]巴金：《一顆核桃的喜劇》，《隨想錄》第11則

[3]巴金：《十年一夢》，《隨想錄》第69則

[4]《白毛女》第94頁，新華書店1949.9，上海版

[5]魯迅：《墳·論睜了眼看》，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

[6]巴金：《“文革”博物館》，《隨想錄》第145則

[7]《歡呼京劇革命的偉大勝利》，《紅旗》雜志社論，1967年第6期

[8]《革命文藝的優(yōu)秀樣板》，《人民日報》社論，1967年5月31日

[9]巴金：《“樣板戲”》，《隨想錄》第143則

[10]《林彪同志委托江青同志召開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面勝利萬歲》，中共外交部政治部編印

[11]巴金：《講真話之四》，《隨想錄》第82則

[12]巴金：《致蕭乾》1987.4.3，《巴金全集》第24卷第407頁

[13]《講真話與求真理》，《文藝報》1991.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