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聊齋志異》的妒悍婦故事中,蒲松齡花了相當(dāng)多的筆墨去鋪陳妒悍婦的殘忍與兇悍,渲染妒婦凌虐他人的方式,并描寫出嚴(yán)懲妒悍婦的血腥過程,以及妒悍婦承受懲罰時的痛苦。如此一來,便使得文章不時展現(xiàn)出一幅陰森恐怖、驚心動魄的酷刑場面,充斥著高度的暴力色彩,帶著強(qiáng)烈的敘事暴力。同時也顯現(xiàn)了蒲松齡對于妒悍婦的嫉妒與暴力。因為,對于蒲松齡這一類失意的男人來說,唯有在夫妻關(guān)系上,他們才能始終居于支配地位,亦即只有在面對女人時,男人才可以全然地享有父權(quán)特權(quán)的滋味。但是,妒悍婦的存在,卻架空了失意男人在家庭的權(quán)利,腐蝕著失意男人所剩不多的自尊,讓失意男人產(chǎn)生了更深的自卑感,也更加無法鞏固他在男性之間的社交地位。于是,蒲松齡用倫理道德來包裝對妒悍婦力量的嫉妒、敵視,以及由此而生的恐懼與自卑,并將懲罰、教化妒悍婦過程中所出現(xiàn)的高度暴力行為合理化,避開了嚴(yán)懲女性所引起的正當(dāng)性問題。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嫉妒;暴力;妒悍婦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一、前言
蒲松齡的《聊齋志異》①是清代小說的經(jīng)典作品之一,此書有不少篇章是在描繪兩性之間的關(guān)系與互動情形,這其中又有很大一部份是在刻畫男女的愛情故事,如《連城》、《葛巾》、《香玉》、《黃英》、《嬰寧》、《阿寶》、《青梅》等,故事中的女主角幾乎清一色都是美艷動人、溫柔婉約、善體人意的女子,她們大膽示愛,敢于追求愛情,帶給窮困潦倒的男主角一線希望與救贖,安慰著孤寂的心靈。而這些作品也是歷來學(xué)者研究《聊齋志異》的主要對象之一,并且,多依此推論它們反映了蒲松齡內(nèi)心對情欲的渴望、對名利的追求,以及失意書生的自憐心理。②
然而,關(guān)于《聊齋志異》刻畫兩性關(guān)系與互動的文字,除了上述的愛情篇章之外,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另一種題材的作品——“妒悍婦” ③。美國學(xué)者馬克夢(Keith McMahon)曾在《吝嗇鬼、潑婦、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紀(jì)中國小說中的性與男女關(guān)系》中(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鄄
ations inEighteenth Century Chinese Fiction.)對潑婦下定義:“潑婦”,若按字面翻譯,應(yīng)為“把禍水潑向男子使其丟失面子”之意。在清代小說中,這類女人多以兇悍的面目出現(xiàn),而懼內(nèi)的男人則往往低聲下氣地任其擺布,女人拒不遵從家族內(nèi)部尊卑長幼的既定規(guī)范。為了控制男人,懾服所有的同性對手(包括妻妾、婆婆和姑嫂),即使家族因其不會生育而絕嗣,她也一意排拒一夫之下多妻共處的家庭格局。同時,潑婦通常以嫉恨的形象出現(xiàn),并用暴力來弱化男性的權(quán)利。臺灣學(xué)者胡曉真依據(jù)馬克夢的說法,認(rèn)為妒與悍是相依而成,互為因果,于是將妒與悍并稱來討論小說的惡女——妒悍婦。① 本文乃采用馬克夢與胡曉真的說法來界定《聊齋志異》的妒悍婦,相關(guān)的篇章如下:《張誠》、《辛十四娘》、《閻王》、《馬介甫》、《江城》、《鬼妻》、《邵女》、《呂無病》、《崔猛》、《邵臨淄》、《云蘿公主》、《珊瑚》、《段式》、《王大》、《大男》、《杜小雷》、《錦瑟》、《妾擊賊》。
在這些妒悍婦的故事中,女性形象不再是溫柔體貼、貞靜恭順的可人兒,更不是帶給男人希望的救贖者,相反地,她們是令人聞之喪膽的“夜叉”、“胭脂虎”、“跗骨之疽” ②,是惡魔的象征。于是,兩性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已非良好和善,而是劍拔弩張的局勢,是雙方(男女)或多方(一男一女)較勁的場面,充滿著濃濃的火藥味,并且,透過蒲松齡的文字描繪,這些妒悍婦故事還不時展現(xiàn)出一幅陰森恐怖、驚心動魄的酷刑場面。如果說《聊齋志異》的愛情篇章反映了蒲松齡對情欲與名利的渴望,撫慰了蒲松齡失意的心靈,則妒悍婦的故事又反映了蒲松齡哪些層面的心理狀態(tài)呢?蒲松齡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態(tài)來書寫妒悍婦故事的?蒲松齡又是運用哪一種筆觸來書寫妒悍婦故事呢?基于上述疑惑,筆者遂有意呈顯出《聊齋志異》妒悍婦故事的敘事暴力,并藉此去思考這些妒悍婦故事背后隱含了蒲松齡的哪些創(chuàng)作心理。
二、蒲松齡的敘事暴力
明清之際,在文人的書寫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了一批以妒悍婦為題材的小說作品,并且,這些文人作者也常常在字里行間感嘆妒悍婦問題日益嚴(yán)重,如謝肇浙《五雜組》有言:“古今妒婦沖棟,不勝書也” ① ;煙水散人《女才子書》亦言:“美色易得而不妒罕聞” ② 。而身處同氛圍下的蒲松齡也頗有感慨,故忍不住言道:“娘子軍肆其橫暴,苦療妒之無方” ③ 、“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 ④ ,并在《聊齋志異》中書寫過一些有關(guān)妒悍婦的題材作品,極力描寫妒悍婦爭風(fēng)吃醋、狠戾惡毒的行為,塑造出一個個瘋狂、暴力的血腥形象。如《江城》 ⑤ 中的樊江城,發(fā)現(xiàn)丈夫高蕃在背地里偷偷納妓于齋中,便生氣地拖著高蕃的耳朵入房,并一次一次地以細(xì)針刺入高蕃的大腿,直到兩條腿都被針刺遍了才肯罷手,但是,即便如此,仍不能消平樊江城心中的怨氣,在一覺醒來之后,依舊斥罵不已。書寫至此,蒲松齡已將樊江城兇悍潑辣、吃酸捻醋的模樣形容盡致。可是,蒲松齡似乎還不滿意,繼續(xù)寫道:
一日,與婢語,女疑與私,以酒壇囊婢首而撻之。已而縛生及婢,以繡剪剪腹間肉互補(bǔ)之,釋縛令其自束。
樊江城因為懷疑婢女與高蕃有私情,便把酒壇子套在婢女頭上再施以毒打,接著,把丈夫與婢女都捆綁起來,硬生生地用繡花剪刀將他們腹間之肉剪下。在這一連串“囊”、“撻”、“縛”、“剪”的動作敘述中,蒲松齡不但再一次表明樊江城的嫉妒心理,也再一次強(qiáng)化了樊江城瘋狂暴力的血腥形象。
再如《馬介甫》 ⑥ 中的尹氏,蒲松齡說她是個“奇悍”的女子,不但虐待丈夫楊萬石,還凌虐公公、凌虐小妾、凌虐小叔、凌虐弟婦、凌虐侄兒、凌虐婢仆。甚至,有一天,尹氏無意間發(fā)現(xiàn)小妾王氏早已身懷六甲,且長達(dá)五個月之久,乃怒而將王氏的衣服剝光,狠狠地毒打一頓。之后,尹氏因馬介甫一事遍撻奴婢,要傳喚王氏時,王氏欲因先前被掠打,受創(chuàng)頗重,躺在床上無法起身,但是,尹氏并不就此作罷:
婦以為偽,就沓搒之,崩注墜胎。
尹氏直入王氏的閨寢并再次時價毒打,直到王氏血崩而流產(chǎn)。在這短短的幾句文字中,蒲松齡道出了尹氏凌虐王氏的程度,著實稱得上是窮兇惡極、殘忍不仁,充滿濃厚的暴力色彩。
又如《邵女》 ① 中的金氏,蒲松齡說她“不育,又奇妒”,其夫柴廷賓以白金買一小妾,卻被金氏凌虐致死。后來,又買林氏的養(yǎng)女為妾,金氏表面上似乎很疼愛林氏,“喜形于色,飲食共之,脂澤花釧,任其所取”,并以老師的姿態(tài)來教導(dǎo)她女紅之事,可是,只要有些微的差錯,金氏便呵罵鞭楚,甚至“履跟稍有折痕,則以鐵杖擊雙彎;發(fā)少亂,則批兩頰”。最終,林氏不堪金氏的虐待,自剄而亡。過了半年,柴廷賓再納一妾——邵氏,邵氏將自身的姿態(tài)擺的十分卑下,敬謹(jǐn)奉事金氏,可是,此番卑順恭從的態(tài)度不但無法討好金氏,反而使得金氏“積慚成忌”,種種殘酷刻毒的暴力行為便紛紛出現(xiàn),“鞭之至數(shù)十”、“燒赤鐵烙女面”、“以針刺肋二十余下”等。
在《聊齋志異》中,類似樊江城、尹氏和金氏的妒悍婦形象可說是層出不窮。如《段氏》 ② 中的連氏“最妒”,其夫段瑞環(huán)欲買妾而不敢,于是,段瑞環(huán)便暗地里與一個婢女偷偷往來,不過,最后還是被連氏察覺,連氏“撻婢數(shù)百”,并將她轉(zhuǎn)賣出去?!缎潦哪铩?③中的阮氏,蒲松齡說她“最悍妒”,使得婢妾們都不敢施粉來打扮自己,唯恐遭阮氏嫉妒。一日,有一婢女進(jìn)入書房的時間過久,阮氏懷疑婢女與丈夫有染,遂“以杖擊首,腦裂立斃”,活活地將婢女打死。又如《閻王》 ④ 中李九常妻“甚悍妒”,常常詬罵小妾,并在小妾盤腸而產(chǎn)時,暗地里“以針刺腸上”,使得小妾“臟腑常痛”?!秴螣o病》 ① 的王天官女“擅寵專房”,常常對小妾“厭罵”、“毒撻”無數(shù),有時還會遷怒夫婿,導(dǎo)致夫婿遠(yuǎn)游離家。而且,王天官女對于前妻遺留下來的幼子也是百般虐待,不但毒打他,還不給他飲食,讓他終日啼哭、氣竭聲嘶。再如《張誠》② 中的牛氏、《珊瑚》 ③ 中的臧姑、《大男》 ④ 中的申氏等,個個都是具有妒心悍行的女性形象。
于是,為了維持父權(quán)制度的正常運作,對于那些不安分守己的妒婦們,蒲松齡必須讓她們停止繼續(xù)破壞家庭和諧、擾亂倫理秩序的行為,因此,她們必須被教化,乃至被懲罰。而教化或懲罰妒悍婦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的篇章采取感化一途,如《邵女》中的邵氏在面對金氏的凌虐時,乃是抱著“安心忍受”的態(tài)度,逆來順受,沒有半點怨言,終令金氏“有愧悔之萌”。有的篇章乃以顛沛流離、落魄無所依的遭遇來教化或懲罰妒悍婦,如《段氏》中的連氏“最妒”,因為無子而遭諸侄搶奪家產(chǎn),甚至將被掃地出門,于是,幡然大悟。不過,有些妒悍婦故事里所使用的方法卻充滿著高度的暴力色彩,如《閻王》中李九常妻遭閻王釘其手足于扉上,于是,李九常妻乃終日臥于榻上,“創(chuàng)血殷席”,血水染紅了床席。《崔猛》 ⑤ 一文中的鄰婦“日虐其姑”,每天虐待婆婆,不讓婆婆吃飯,崔猛知曉此事后,勃然大怒,逾垣而過,直入鄰家,乃割鄰婦之鼻、耳、唇、舌,將鄰婦凌遲致死?!渡叟R淄》 ⑥ 一篇中的李生妻因“指罵夫婿以為常”,被邑宰邵公視為“真悍婦”,于是,邵公便不顧李家親人的求情,硬是將李生妻“杖責(zé)三十,臀肉盡脫”。而《王大》 ⑦ 中的趙氏妻乃因平時“喜爭善罵”,一日,路過山谷,便被幾個賭鬼以“悍婦宜小祟之”的名義強(qiáng)行押走,并“掬土塞其口”,令她不能呼叫求救,接著,又以一塊長石強(qiáng)硬地塞入趙氏妻的陰戶中,使得趙氏妻癱倒似死。然則,以長石強(qiáng)納陰中的做法,正象征著以暴力的性行為來懲戒妒悍婦?!秴螣o病》一篇則是敘述王天官女對呂無病及阿堅“厭罵”、“毒撻”無數(shù),其夫?qū)O麒乃以白刃及木杖嚴(yán)懲王天官女,使她“額破血流,披發(fā)嗥叫而出”、“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zhuǎn)側(cè)”。不久,王天官女產(chǎn)下一子,卻“交手于頂而死之”,孫麒對她更加不滿,“遂出婦”。后來王天官女為了再次回到孫麒身邊,竟抽出腰間利刃“斷指以自明”,頓時間,血溢如涌。又如《珊瑚》一篇的臧姑凌虐丈夫及婢女,“婢一日自經(jīng)死”,婢父乃至官府訟臧姑,于是,臧姑被“械十指,肉盡脫”,接著,臧姑又受到了加倍嚴(yán)厲的懲罰,其兩子相繼去世,日后臧姑“產(chǎn)十胎皆不育”。
然則,在《聊齋志異》眾多刻畫妒悍婦受懲的篇章中,乃以《馬介甫》一文書寫得最為詳細(xì),其描繪妒悍婦受懲罰的過程,主要有三段,分別敘述如下:
有巨人入,影蔽一室,猙獰如鬼。俄又有數(shù)人入,各執(zhí)利刃。婦駭絕欲號。巨人以刀刺頸,曰:“號便殺卻!”婦急以金帛贖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錢,但取悍婦心耳!”婦益懼,自投敗顙。巨人乃以利刃畫婦心而數(shù)之曰:“如某事,謂可殺否?”即一畫。凡一切兇悍之事,責(zé)數(shù)殆盡,刀畫膚革,不啻數(shù)十。末乃曰:“妾生子,亦爾宗緒,何忍打墮?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數(shù)人反接其手,剖視悍婦心腸。婦叩頭乞命,但言知悔,俄聞中門啟閉,曰:“楊萬石來矣。既已悔過,姑留余生?!奔娙槐M散。無何,萬石入,見婦赤身繃系,心頭刀痕,縱橫不可數(shù)。
此為第一次嚴(yán)懲尹氏的文字?jǐn)⑹?。因尹氏痛打小妾王氏,使得王氏“崩注墮胎”,也使得楊萬石哀痛地向馬介甫哭訴,于是,馬介甫施展法術(shù),幻化出一個猙獰如鬼的巨人來懲罰尹氏。先是以利刃刺傷尹氏的頸部,并威脅尹氏不準(zhǔn)呼救,否則就要殺了她,接著,巨人又在尹氏心頭處劃下數(shù)十刀痕,責(zé)數(shù)尹氏種種兇悍作為,甚至,反綁尹氏雙手,要剖視尹氏的心腸。雖然,最終因楊萬石的出現(xiàn),巨人沒有真的對尹氏開腸剖肚,但是,此番嚴(yán)懲過程已讓尹氏恐懼萬分,“由是婦威漸斂,經(jīng)數(shù)月不敢出一惡語”。
第二次嚴(yán)懲尹氏的人則由楊萬石扮演:
萬石覺忿氣填胸,如烈焰中燒,刻不容忍。直抵閨闥,叫喊雷動。婦未及詰,萬石以足騰起,婦顛去數(shù)尺有咫。即復(fù)握石成拳,擂擊無算。婦體幾無完膚,嘲哐猶罵。萬石于腰中出佩刀。婦罵曰:“出刀子,敢殺我耶!”萬石不語,割股上肉,大如掌,擲地上。方欲再割,婦哀鳴乞恕。萬石不聽,又割之。家人見萬石兇狂,相集。死力掖出。馬迎去,捉臂相用慰勞。萬石余怒未息,屢欲奔尋。馬止之。
楊萬石泄漏巨人一事為假非真,令尹氏再次恢復(fù)昔日兇悍模樣,于是,馬介甫勸楊萬石出妻,“如渠不去,理須威劫;便殺卻勿懼”,倘若尹氏不肯離去,則可使用強(qiáng)硬的手段逼迫尹氏,乃至殺掉尹氏都無須害怕。但楊萬石仍不敢出妻,馬介甫遂出“丈夫再造散”給楊萬石服用。沒多久,楊萬石便“忿氣填胸”地直抵尹氏閨房,大聲叫喊,尹氏還來不及開口,楊萬石就一腳飛踢過去,隨即又“握石成拳”,對尹氏大擂大擊,使得尹氏體無完膚。最后,楊萬石還抽出腰間佩刀,連續(xù)兩次硬生生地割下尹氏腿股之肉,絲毫不理會尹氏的哀鳴求饒,直到家人與馬介甫出面,才停止這血淋淋的嚴(yán)懲場面。此種暴力手段,令尹氏再次驚恐不已,“股憟心懾”,并且,當(dāng)再次見到楊萬石時,乃“倩婢扶起,將以膝行”,跪著走來迎接楊萬石。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 魏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