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踏上回托扎敏鄉(xiāng)的路途,我的耳朵里就會響起母親那悠悠的“贊達仁”聲。冬日的夜幕深深地蓋住了小小的獵民村,飄舞的雪花落在了樹木和房屋上,朦朦朧朧的,顯得那么的迷茫和滄桑。我像一直生活在母親的“贊達仁”中,恍惚從人生的一個階段里醒來,飄然走進了古樸的獵民村。
托扎敏鄉(xiāng),依然是那個老樣子,甚至還不如過去,惟一的一條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只有幾條狗悠悠閑閑地溜達著。我住在叔叔家,去東頭獵民鄉(xiāng)要經(jīng)過大橋,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這座橋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橋?,F(xiàn)在這座橋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大橋下的大河已干涸,河床上散亂地堆放著塑料袋和飲料瓶子煙頭之類的垃圾,橋的欄桿已被風蝕,橋心還漏了洞,像一個黑洞洞的眼窩,睜著眼從頭到腳看著我,仿佛在對我說,它是這個世界上受過真苦的橋,它有著許多苦悶無從說起。我禁不住想起過去的一些人和事,那些早已走遠了的跟我同齡或者比我小幾歲的朋友,我和這些人在這座大橋里度過最美好的童年,在這里玩耍,上學放學都從這座橋走過,他們的笑聲還在我耳朵里響著,就像是昨天的事……
走過托扎敏鄉(xiāng)去獵民村,我必須走過這座橋,然后沿著一條泥濘的公路,就像走在一個老獵人心靈之中,我的目光里總是出現(xiàn)他,我敬佩的老獵人,他的一舉一動,還有他像河流一樣清澈的眼睛。他說過這林子里的樹木,一棵樹的高度,是獵人做人的高度,他說過他和林子們一樣地呼吸著,一樣地享受著生命中的幸福抑或是苦難。這時我已經(jīng)走到阿布哈特的家了,她的婆婆在院子里曬著太陽,年近70歲的老媽媽,她竟然沒有發(fā)覺我已經(jīng)走進院子里了。老媽媽身邊的獵狗也在曬著太陽,對我的到來獵狗只是抬了一下懶惰的眼皮。坐在陽光中那境地肯定是很美妙的。阿布哈特是我兒時的伙伴,她在去年的一個風雪天的夜晚得了急性病,再也沒有醒來。這些往事深深地刺痛了我,像是遠處一個頑童用樺皮哨吹著,清脆的聲音在空中響了很久,那個聲音撞得我的心一陣陣嘭嘭地響,像是誰在敲,那種嘭嘭的氣流會在我的身體里持續(xù)很久很久,然后墜落到我的骨髓里,我心靈深處重重的嘆息聲盤繞在空中,落地時驚醒了那些走遠了的人們。就連夜晚那些短暫的睡眠中,我都會夢見那些人連續(xù)不斷地絮絮不休地與我說著什么,他們的聲音悶悶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氣息,還有那些老人們也是絮絮叨叨地說著關(guān)于薩滿的話題,還有兩個老薩滿在三個斜仁柱前跳……其中一個老薩滿還讓我跟著從左到右跳,老薩滿用他的眼睛跟我說話,他的眼睛像是空氣一樣,緊緊包裹了我,我仿佛是在一種無形的氣體里,我看見我的靈魂變成一片嫩綠的葉子了,在被老薩滿的眼睛掃來掃去時,我的靈魂變成一片枯葉,這時老薩滿沉悶的聲音不知在說著什么。在薩滿的眼睛里,我看見了另外一種眼睛,也許是另外一種生命吧。到我早上醒來,頭昏昏沉沉的。
走在一片林地,冬日僅有的陽光從蕭疏的枝葉縫隙中漏泄出來,風吹著林子,風的聲音像手風琴的音質(zhì)壞了,不像我小時候,聽著風吹著林子,像我的薩滿爺爺唱的薩滿調(diào)那樣有節(jié)奏。這風吹得我的心好煩,就像80歲老人的牙齒脫落了,說話時攏不住氣了。這時,從林子深處走來一個老獵人,他低垂著頭從我身邊走過去,手里拿著一截干透了的松木,像是他的寶貝似的。我看著老獵人從我身邊熟視無睹地走過去,獵人佝僂著的背影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他沒有了往日獵人的那種優(yōu)哉游哉的性情,就像這樹林,用干瘦的背部承受著人類帶來的災(zāi)難,林子承受著這重量,獵人們也在承受著……
鄂倫春這個民族,從一個地地道道的老獵民的嘴里說出來肯定還有樹木的氣息,還會散發(fā)著剛嚼完的狍肉干兒的味道,是獵人那種優(yōu)哉游哉的用上下牙磨碎狍肉干兒的細嚼慢咽的余香。我的鄂倫春,是一個家庭式的氏族,由四五個斜仁柱組成,成直線或者成圓周形,在“烏力楞”的中間有幾家共用的柴火堆和馬架子,馬架子上掛著各式各樣用狍皮或是用別的獸皮做的馬鞍子和韁繩,在陽光下顯得非常美麗。獵人的獵狗慵懶地躺在斜仁柱門前。夏日里的樹木幸福地站在陽光下,對于獵人的到來,樹木們只是用它們的目光輕輕地打量,然后,繼續(xù)把它們的身子伏在陽光的肚皮下做著樹木家庭美麗的夢。樹木們做夢時表現(xiàn)出的嫵媚與鄂倫春人夏季的夢是一樣的,與獵人談起森林,就像談起他們的生命那樣興味盎然。獵人不禁眉飛色舞地渲染一棵樹,就像渲染他們兒女的健康。他們會把一棵樹說成一個家庭,葉子是樹的兒女,甚至說起整個森林的家庭,追溯到大地與樹木們的關(guān)系,說大地是樹木們的母親。森林里所有的樹木,比如白樺柞樹等各種樹木都是親戚,而且有血源關(guān)系,整個山林其實是一個家庭,獵人把它們分得清清楚楚,哪怕一棵不起眼的小草也不例外。走在托扎敏鄉(xiāng)的林子里,我就像遵循著一個老獵人心靈的軌跡或是遵循著大自然運行的軌道,我的心靈深處不斷跳躍著那些獵人們的身影,還有夏日的陽光噼里啪啦地落在樹木和獵人身上的聲音;還有那個刻著白那查的老樺樹,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只剩下一只眼,而另一只眼睛沒有了,只留下流過眼淚的痕跡,深深的刀刻似的。
我在思考,獵人們,我的父輩們怎樣走過這片林子,怎樣圍繞著一棵棵樹走過,用雙腳在大地上行走,走得那么完美。后來我無意中在林子里結(jié)識了一位老獵人,他跟我說,其實人和林子是一個大家庭,好大的大家庭,誰也離不開誰。山,樹木,草,河流,還有陽光都跟人一樣呼吸著,都在平等地享受著這天底下的一切,都在同等地承受著天底下的痛苦和快樂。也是在這樣的林子,曾經(jīng)有一個民族用狩獵的方式生存在這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民族生態(tài)文化、宗教信仰,在鄂倫春社會結(jié)構(gòu)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們把自然和文化信仰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他們的生活與山,與樹,與火,與草,與水休戚相關(guān)。他們與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幾近渾然一體,從而形成了相互依靠的關(guān)系,對大自然的依賴感和敬畏感,使得保護生態(tài)的習俗一直沿襲下來,哪怕是一片枯萎了的葉子里都有他們的信仰。鄂倫春人對大自然的看法并不僅僅表現(xiàn)為控制和支配,他們認為自己只能索取確實需要的那一部分,無論是野獸、植物還是其它資源,因此,在狩獵時不打懷孕或正在交配和幼小的野獸,比如對“那么嘎羅”,他們說“那么嘎羅”是非常忠于愛情的鳥類,愛情專一得不忍心傷害它,如果打死妻子,它的另一半每年都會到它妻子死的地方哭泣,它哭泣的聲音實在太凄涼了,所以獵人從不打它,而是非常愛護“那么嘎羅”。
女人們采集時,對自然資源十分愛惜,有著共同遵守的規(guī)矩,對草木更不許連根拔起,那樣要受到整個氏族的責難,還有來自內(nèi)心的不安。惟其如此,女人們對自然資源有一種很深的感情和責任感。她們上山背柴,只找干透了的樹枝,只剔樹椏,這對成材活樹沒有威脅。她們懂得什么時間剝樺樹皮而不傷樺樹。
在狩獵中,鄂倫春人對動物的保護和對自然的保護屬于傳統(tǒng)文化的組成部分,尤其延續(xù)了人在自然環(huán)境中與各種生命形成的“植物、動物、靈魂”相互交融的生態(tài)文化觀念。他們對獵物采取不同的利用方式,有的可以充分利用;有的只能有限利用;有的則不可以利用,這種生態(tài)觀念與人的精神和物質(zhì)世界密切相連。鄂倫春人對天文知識,對各種植物的了解和使用,對生態(tài)知識都有很豐富的積累,這些技能和智慧多數(shù)已經(jīng)消失了。
這位老獵人說,森林是他們的家園,過去這個地方到處都是茂密的林子,抬頭都是樹木,天空很小,人在下邊,無比渺小——森林活著,人和樹木都活著,活得原汁原味,那種原始的樣子,才是有滋有味地活。在他們的眼里,森林并不只是衣食之源,更重要的是靈魂和生命的訴說。林子同他們的生活聯(lián)系得那么近。他們了解樹木就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而現(xiàn)在的人們卻時常忘記了鄂倫春人就是樹木的一部分,是大自然的擁有者和保護者!這種美好的自然崇拜,這個曾經(jīng)靜謐的世界,撫慰過每一個鄂倫春人的心靈。
我望著老獵人遠去的背影在想,世世代代生活在林子里的鄂倫春人,依靠他們的生態(tài)知識和傳統(tǒng)文化保住了這一片自然圣境,而現(xiàn)在,鄂倫春人定居五十年的時間,僅僅五十年,不僅是傳統(tǒng)文化失落,生態(tài)環(huán)境已經(jīng)惡化,森林逐年減少,水土流失也日益嚴重,面對這一幕幕觸目驚心的景象,鄂倫春老人們那期待的目光,還有那一聲聲重重的嘆息,讓我的心隱隱作痛。對于鄂倫春人來說,森林的綠色不僅是生命的顏色,還有著更豐富的文化意義,那是他們傳統(tǒng)文化的根基。對自然的信仰造就了鄂倫春人,也造就了他們的生態(tài)知識和行為模式。
在林子里的一棵樹下,我想起了這位老獵人年輕時怎樣騎著獵馬飛馳在山林里,而他的女人一手提著狍皮衣的裙邊,動作卻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女人的狍皮裙很長,顯得女人有一種天高地遠的天然氣質(zhì)。我還想到那一臉蒼蒼皺紋的老人們,他們從馬上下來,干凈利落地站穩(wěn)在大地上,不愧是狩獵民族。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