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裁縫死了。按理兒,我得叫他一聲“爺”。他那三個女徒弟咋辦?我似乎替她們擔(dān)心起來?不過我還是決定到東街去給他磕個頭。
東街不遠(yuǎn),但離家久了,還是變得生疏起來。熱騰騰的紅棗饅頭,剛出爐的春聯(lián),零星的爆竹聲包圍著通往東街的路。萬裁縫咋就不能捱過這個年呢?自打幺奶走后,我就再沒見過萬裁縫。后來聽老宅的人無意中說過,萬裁縫瘋瘋癲癲快兩年了,自然也沒人再請他做衣裳了。幺奶活著時,我們在鎮(zhèn)上也算得上大戶人家,一年兩季把萬裁縫請回來,給一家老小做幾身新衣裳。
“吱噶、吱噶”的聲音擠進胡同口時,我就知道是萬裁縫來了。他吃力地推著獨輪車,車前捆著幾匹不同顏色的布,后面就是那臺“五一”牌縫紉機。他的三個女徒弟也沒閑著,大徒弟的手輕輕地搭在縫紉機的邊上,那倆徒弟胳膊彎兒里各挎著一個籃子,里面盡裝著些做衣裳用的剪刀、滑石片、尺子之類的東西。車子停穩(wěn)了,萬裁縫總是不忘先跟幺奶打個招呼,幺奶卻把目光落在了那個新來的三徒弟身上。“嘖嘖這孩子生得多俊??!”大徒弟上前打了三師妹一下,三徒弟見幺奶在夸自己,臉一下子就紅了。我說萬師傅,瞅瞅你那破車,啥時得空上點兒油,我都叫它嚶死了。幺奶說這話時目光一直沒離開三徒弟。萬裁縫邊嘿嘿地笑著答應(yīng)邊和大徒弟把車前捆布匹的繩子解開了,二徒弟和三徒弟抱起布匹送到屋里。那臺縫紉機可是萬裁縫的命根兒,瞧他那個仔細(xì)勁兒。臺面的四個角他都用厚厚的布頭裹好,繩子捆扎的地方也都墊著碎布頭。幺奶瞅見他和女徒弟抬縫紉機的動作總要掩著嘴笑個不停。
幺奶對布料很講究,雖然她先自個兒挑一陣,但每回都讓萬裁縫幫參謀一番。挑好了料子,萬裁縫就會把布料抖開,輕輕地披在幺奶身上。幺奶也會自個兒抓著布料一邊兒左瞧右看的。還是幺嬸兒有眼光,把這最好的料子挑去了。大徒弟每次都要搶在眾人之前發(fā)表一下她的高見。大伙也都跟著“就是,就是”。萬裁縫的二徒弟和三徒弟悄悄盯著她們大師姐偷偷地笑了笑,大師姐用眼睛狠狠地剜了她倆一眼,立刻,她們收斂了笑容。萬裁縫嘴里嘰里咕嚕地不知道在念些啥。幺奶瞟了萬裁縫一眼,我說萬師傅,您覺得咋樣???瞧好兒吧!萬裁縫的聲音好像不是從嘴里發(fā)出的,倒像從鼻孔擠出來的。裹在幺奶袖子里的那只老玉鐲跟著大伙的笑聲滑落到手腕上。萬裁縫給大伙量好身后,他的女徒弟們就開始忙碌起來,籃子里的東西這回全都派上了用場。“咯吱、咯吱”的裁剪聲此起彼伏。幺奶的料子從來不進她們的手,總是萬裁縫親自剪裁。萬裁縫那兩半嘴皮子也不知咋長的,薄得出奇,只要上下碰幾下,準(zhǔn)得把大伙樂死過去。幺奶有一搭沒一搭地想插一句都不容易,因為她自個兒早就笑彎了腰。大徒弟雖然也跟著笑,眼睛卻不停地搜尋著,時不時捅捅二師妹,別只顧了傻傻賣單兒,忘了正事兒。三徒弟對活計顯然不是太熟,眼睛很謹(jǐn)慎地跟好大師姐的動作,邊模仿邊做,沒一會兒的工夫,額前就滲出了一片汗珠。這個晌午,幺奶會吩咐多添幾個好菜。萬裁縫實在不勝酒量,三兩盅酒下肚他就成了紅臉兒的關(guān)公,不僅臉上的表情豐富了,就連說的話也跟著肆無忌憚起來。幺奶一邊仔細(xì)聽著,一邊悄悄打量著三徒弟,不時還抽出衣襟前的手帕輕輕地掩著嘴笑。三徒弟傾聽著大伙的談話,小心地夾著自個兒面前的菜,偶爾也會陪著笑笑,沒有多一句話。添酒!萬裁縫的聲音蓋過了大伙的笑聲。我說萬師傅您可得喝好??!幺奶有意打趣萬裁縫。大徒弟趁大伙沒在意時用靠近萬裁縫的胳膊肘輕輕拐了拐他,萬裁縫只是挪了挪胳膊,依然沖幺奶腆著笑臉。二徒弟趁大伙笑的當(dāng)口,悄悄地把筷子伸得更長了,見大師姐沒有責(zé)怪,她把大塊的肉一下子塞進嘴里,油水?dāng)D出嘴角,她小心地用舌尖輕輕一挑,筷子在碗中上下翻飛。當(dāng)幺奶把筷子輕輕一擱,大伙也都趕緊跟著落下碗筷,可二徒弟剛好夾起一塊肉,當(dāng)她的目光跟大師姐對上時,得來了一個狠狠的白眼,只好把筷子上的肉送回盤子中。算啦,平時也沒得這些,吃了罷了!幺奶的話音還沒落,那塊肉就已經(jīng)進了二徒弟的嘴里。大伙起身時,大徒弟上前對著二師妹就是一把,“哎喲!”瞬間,一個雪白的掐痕落在了二徒弟的臉上。三徒弟嚇得躲到萬裁縫身后狠狠地抓住他的胳膊,眼淚跟著“啪嗒、啪嗒”地滾了下來。幺奶瞅了瞅萬裁縫和他的三徒弟露出一臉的不快,萬師傅!幺奶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卻轉(zhuǎn)了身。萬裁縫只傻傻地望著幺奶的背影遠(yuǎn)去。
各種剪裁聲音很快傳遍整個老宅。二徒弟按照大師姐畫過的衣樣熟練地裁剪起來,不時跟三師妹竊竊私語。大徒弟把衣樣畫好后,就開始打女人衣裳的盤扣,她不時探腰把剪下的碎布頭都拾起來收在一個布袋子里,悄悄塞到身后。二徒弟對三師妹使個眼色就沖著大師姐的背影做個鬼臉。萬裁縫大概借著幾分酒勁兒會生出許多靈感,先前給幺奶定制的款式往往會多出一些變化。“咔噠、咔噠”的縫紉機聲也變得越來越輕柔了。大伙的衣裳都裁剪好后,幺奶的衣裳也基本做好了,這時幺奶就會泡好一壺茶端來。當(dāng)幺奶瞧見萬裁縫手中那件款式新穎的衣裳就要成形時,露出一臉的歡喜,手里的茶壺不知不覺就擱到了縫紉機的臺面上?!斑菄}”聲突然停了下來,萬裁縫一把抓起茶壺移到身邊的凳子上,他趕緊用自個兒的衣袖輕輕在剛剛放過茶壺的臺面上擦了幾下。仔細(xì)了我那茶壺,這可是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幺奶氣急敗壞地甩了臉子。瞧您說的,咱哪敢呢!萬裁縫小心地端起茶壺,高過了額頭,壺嘴兒里的茶水沿著一道弧線傾瀉到他嘴里?!皳溥辍币宦暎勰绦α似饋?,小心燙爛了你這張嘴!幾個女徒弟也跟著笑著,當(dāng)大徒弟瞥見幺奶泛起紅暈的臉時,嘴里的笑聲戛然而止。
幺奶高興,就把萬裁縫的底細(xì)抖給大伙聽聽。萬裁縫早年收的大徒弟,是鎮(zhèn)上崔寡婦的女兒。崔寡婦相中了萬裁縫賺錢的本事,就巴結(jié)他收下自己的閨女跟著學(xué)手藝。崔寡婦的女兒可是個聰明的主,沒出幾日不僅做了萬裁縫的徒弟還成了他的女人。可幾年下來,這大徒弟卻沒能給他師傅生個一子半女的。萬裁縫逢人就講開嘍:女徒弟的肚子不靈光。萬裁縫又要收徒弟了。大徒弟眼睛哭得跟桃子似的,她實在不愿看到萬裁縫再收徒弟,因為他只收女徒弟。萬裁縫的二徒弟年紀(jì)輕不懂什么規(guī)矩,幺奶說萬裁縫還算有點兒良心,他怕二徒弟對她大師姐起二心,就一直讓大徒弟掌管著平日里的花銷。這二徒弟起初是沒資格跟大師姐住一塊兒的,可日子久了,她也就賴在這兒不走了,平時趁大師姐不在意她就跟師傅眉來眼去的。二徒弟住進了大師姐原來的西屋,這樣一來,萬裁縫的大徒弟也就名正言順地搬到了東屋,跟師傅一塊兒住了。只可惜這女人沒能給師傅生娃,所以身份還只是師姐成不了師母。這二徒弟的肚子同樣不爭氣,一帶上身子就流掉了,接連三五個,到后來干脆就懷不上了。三徒弟是萬裁縫一氣之下領(lǐng)進門的,這孩子不僅年輕漂亮,聽說還懂得操持家務(wù),萬裁縫打算交權(quán)給她。
三師妹剛進門那些日子里,大徒弟心情遭透了,那次來家里做衣裳時給幺奶的短衣打的蝴蝶盤扣全弄反了,被萬裁縫狠狠甩了個耳光。吃了委屈壓根兒就沒地兒說,都說那三徒弟年輕,但她卻很有心,輕輕埋怨了師傅一回,又去陪大師姐說說話,解解悶,大師姐根本就不去理睬她,淚水像開了閘一樣往下淌。二徒弟瞅瞅萬裁縫又瞧瞧幺奶竟露出一臉的驚恐,幺奶正盯著萬裁縫堆著滿臉的笑。
幺奶說萬裁縫的仨徒弟似他的手心手背。那時,萬裁縫的確能弄到點錢,背地里也會悄悄塞給他的二徒弟和三徒弟一點兒。得了錢,二徒弟那個歡喜啊,偷偷溜到集市上全都買了吃的,三徒弟卻悄悄地攢了起來。有一回子,二徒弟偷了三師妹辛辛苦苦攢的錢,大概她覺得自個兒獨自去享受有點過意不去,就拉了師妹一塊兒去。到了集上,二徒弟竟然買起了酒吃。這還了得,被大師姐用木柴半子一頓狠打。三師妹跪在大師姐面前拖住她的腿給二師姐求饒,結(jié)果也遭到一頓毒打。等大徒弟打累了時,發(fā)現(xiàn)三師妹下身淌出的血殷紅了一片?!白髂醢?!作孽啊!”萬裁縫回來后守著地上那片猩紅的血跡聲嘶力竭地嚎啕著。那天天沒放亮?xí)r,三徒弟悄悄起身離開了萬裁縫,她這一走竟是在幺奶臨終前才出現(xiàn)。
右邊高點,再高點。在萬裁縫家門前他的大徒弟正指揮幾個男人掛起白色的挽幛。她右手腕上戴著那只翠綠色的老玉鐲,是幺奶的。這鐲子可有年頭了,幺奶一年到頭戴著它從不離身,幺奶臨終前明明把它戴到萬裁縫三徒弟手腕上的,眼下咋就到了萬裁縫大徒弟那兒了,這恐怕只有她自個兒清楚啦。大娘!噢,是煥兒來啦!瞥見大徒弟悲戚的臉,一絲久違的沖動在我心里轉(zhuǎn)瞬即逝??磥砣f裁縫臨了還是把權(quán)交給了她,可到頭來她還不是落個兩手空空,守著一堆房子有啥用呢?穿過大門,東屋、西屋和堂屋門前也都掛起了挽幛。那色彩在寒冷的冬天里顯得格外耀眼。屋里的女人大抵聽見外面的動靜,拼命地嚎了起來,整個年味都給嚇跑了。二徒弟出了西屋見是我,立刻收起憂傷。二娘!吆!煥兒來啦!“嘖嘖”,瞅瞅這小臉兒都瘦成啥樣了?三妹!快出來,看看認(rèn)得不?里屋傳出窸窸窣窣的動靜,一雙驚恐的目光躲在門框處。三娘!三娘,我是煥兒?!拔 彼菬▋?,他說他是煥兒。三徒弟用手指勾著稀疏的牙齒偷偷地笑著轉(zhuǎn)身回屋了。笑得那么無辜。煥兒,別理那瘋子,等著,二娘兒給你弄點好吃的來,說著就拖著細(xì)碎的步子去了灶間。這么多年了看來她還是那么愛吃。
那年中秋節(jié)前,幺奶邀了萬裁縫他們來家里趕制衣裳,晌午前,幺奶見那二徒弟的活做得仔細(xì),就賞了一塊月餅給她。這二徒弟接過月餅上去就是一大口,噎得她眼淚都跟著出來了。萬裁縫瞅了二徒弟那吃相可氣壞啦,上前一把奪了過來,塞給了大徒弟。其實大徒弟嘴不饞,但她故意當(dāng)著二師妹的面吃了起來,吃得那個香勁兒就甭提了。還有意無意地打著飽嗝,甚至還用手輕輕地煽著嘴邊的氣息。萬裁縫當(dāng)時只露出一臉的無奈。二徒弟上前一把摟住她師傅“哇啦哇啦”抽泣起來,跟淚人兒似的。幺奶咬著嘴唇狠狠地瞪了萬裁縫一眼甩門走了。
堂屋的門深深地敞開著,萬裁縫靜靜地躺在廳中央撐起的木架子上。我點了三炷香為他叩了頭。在繚繞的煙氣中,萬裁縫那張土灰色的臉晾在外面,疲倦得像剛剛睡下的樣子。萬裁縫老了,再也不是先前的萬裁縫了。身上的壽衣還挺厚實的,替別人做了一輩子的衣裳,也不知道這身壽衣是不是他親手做的。青色的緞子面上繡滿了金色的“?!弊郑粋€個銅錢圖案錯落有序地排列在“?!弊诌吘?。當(dāng)我靠近時,發(fā)現(xiàn)那些金色的“福”上卻爬滿了被蛀過的洞,心里跟著猛地一縮。我跑出來時差點撞翻遞到面前的一碗紅燒肉。二——“娘”字剛想出口,又被我咽了回去。捧著那碗紅燒肉的并不是二徒弟。二徒弟只摟著三徒弟在灶間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透過碗里冒出的清香熱氣,我瞥見面前大徒弟干癟的笑容。
要說這女人的命苦,其實萬裁縫也很苦。那年年根兒的時候,幺奶又把萬裁縫和他的徒弟邀家里做活兒。萬裁縫進門跟幺奶打了個招呼就悶頭做活了。吆!幾天不見咋成了學(xué)問人兒啦?幺奶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萬裁縫始終不接茬,他的兩個徒弟也默默地做著活。幺奶不高興了:做完這季的活都別來啦!幺奶甩門走了。雖說幺奶生了氣,可還是吩咐讓往爐膛里多加點柴禾。爐膛里“霹靂啪啦”的聲音守著一屋子的寂寞。幺奶是個守不住清靜的人,過了一會兒,她又轉(zhuǎn)了身回過來。她不搭理萬裁縫,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兩個徒弟嘮著嗑。幺奶說著說著就扯到了孩子。大徒弟“撲哧、撲哧”地抽泣起來,說自個兒的命苦,二徒弟惶恐地瞅了瞅她師傅,也默默地跟著垂淚。幺奶大概也想起了自己早年喪夫,膝下竟沒留個一子半女的,也跟著流起了眼淚。晌午,萬裁縫沾了點兒酒就醉了,這一醉讓他哭得個稀里嘩啦。幺奶平日里最講究的,尤其這要過年的,怎能讓個爺們兒在這瞎鬧,可幺奶沒有責(zé)怪他,也陪著傷心了好一回。萬裁縫的徒弟們見幺奶流了淚,又像開了閘似的,淌了一臉的淚水。幺奶拭著臉上的淚痕悄悄起了身,她的手輕輕地搭了一下萬裁縫的肩頭。沒一會兒的工夫萬裁縫也出了屋,躲在門外的幺奶一下?lián)溥M他的懷里,整個身體跟著哭泣蜷縮在他的懷里不停地顫抖。萬裁縫用力昂著頭,劇烈的呼吸一陣接一陣。
開春時,幺奶又把萬裁縫他們邀了過來,說把這兩季的衣裳一塊兒趕起來。這么多的衣裳得花兩天的時間。別說兩天,就算再長,我也供得起。那個夜里,萬裁縫怎么敢爬到幺奶床上的,大伙都弄不清楚。在老鎮(zhèn)上,幺奶只是輩分長了點,比起萬裁縫,她的歲數(shù)還小了不少。幺爺去得早,只給她留下了這么大的家產(chǎn)。萬裁縫上了幺奶的身子后,幺奶很快有了身孕。這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若是傳了出去還了得。那些日子,幺奶只躲了東屋偷偷地哭著,真的希望哪天萬裁縫接了她離開老宅。幺奶最后一次出門是去了一趟城里南門的寺廟,上香時她遇見了一個人。萬裁縫的三徒弟。這女人邋里邋遢的,看樣子瘋了也有年把了。幺奶壓根兒就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兒,她把萬裁縫的三徒弟帶回鎮(zhèn)上,留她在老宅里。
女人的事還是傳開了,萬裁縫大徒弟帶著二師妹沖到老宅。大徒弟騎在門檻上哭天喊地地嚎啕著,鼻涕一把淚一把,甩得門簾、門框到處都是。二徒弟哪經(jīng)過這種場面,她一直緊緊地抱著那個傻師妹瑟縮著。過了一會兒,大徒弟大概嚎累了,狠狠地甩了一把鼻涕,起身把大門關(guān)上,她來到幺奶的屋檐下開始罵喪了。罵得那個狠,那個難聽。她罵幺奶的聲調(diào)控制得很好,外面的人是別想聽清的。也許她自個兒也害怕,萬一幺奶鐵了心跟了萬裁縫出門,到時這個場子恐怕就難收了。當(dāng)時幺奶的肚子已經(jīng)出懷了,咋能容得她這樣一個女人的罵。幺奶一手托著腰,一只手就在萬裁縫大徒弟的臉上甩開了耳光,究竟甩了多少,誰也不清楚。幺奶甩累了,竟“嗚嗚”地哭了起來,那個女人也跟著抽泣起來,二徒弟也躲在邊上“哇啦、哇啦”哭起了。后來,她們四個女人還抱在了一塊放聲哭泣。大徒弟領(lǐng)著二師妹和三師妹出了幺奶的老宅,幺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喊住了她們。幺奶囑咐萬裁縫大徒弟和二徒弟照顧好她們?nèi)龓熋?,這孩子命苦。臨了,幺奶脫下她那只翠綠色的老玉鐲,很仔細(xì)地戴到了那三徒弟干瘦的手腕上。三徒弟把手腕湊到面前,光滑的玉鐲子在手腕上空空地晃蕩著,她看得出奇。突然,一陣驚恐的笑聲從她的嘴里迸了出來。
萬裁縫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老宅時并沒有帶上他的徒弟們。他見到幺奶微微隆起的肚子,“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淚水稀里嘩啦淌了一臉。萬裁縫緊緊地抱著幺奶的腿要接她過門。幺奶想想他那三個徒弟也夠可憐的,怎么也沒肯答應(yīng)。萬裁縫跪在地上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耳光,幺奶看了心酸,就躲回屋里。萬裁縫什么時候離開的,幺奶也記不得了,她只聽到萬裁縫的那句話:我把她們打發(fā)了就來接你。
幺奶沒能等到萬裁縫。幾天后,她就小產(chǎn)了,孩子跟大人都死了。當(dāng)時壓根兒沒有人去通知萬裁縫。幺奶上路時沒有壽衣,她穿著春季天兒萬裁縫給她做的那身蓮花面的緞子旗袍。后來聽說,萬裁縫帶著仨徒弟在幺奶的墳前燒了好幾身衣裳,全是給幺奶和他們那娃子趕制的壽衣。
萬裁縫出殯正趕上大年三十兒。他的三個女徒弟披麻戴孝,跟在血紅色棺材后。不痛不癢的哭聲費了好大勁才從熙熙攘攘的東街穿過。大徒弟帶著抬葬的人要把棺材在老宅的門前擱一擱,也許是想讓萬裁縫再望一望幺奶住過的老宅??砷T口結(jié)的冰又讓大徒弟放棄了這個念頭,于是她催促著快點上路算了。抬葬的人最終還是被這片冰滑倒了,棺材跟著著了地。大徒弟和二徒弟哭得厲害起來,上氣不接下氣。三徒弟滿嘴里哼起了小曲兒,那個得意勁兒就甭提了。
“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把年送來了。我給幺奶房屋檐下掌了燈,紅彤彤的燈籠把整個院落映紅了。幺奶!幺奶!屋子里沒有動靜,也許幺奶正趕去見萬裁縫了,不然院子里怎么會飄起了紅色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