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如明鏡，氣溫像火苗，坡地上，草也不青，樹也不綠，漫山遍野都焦枯。鄉(xiāng)上鄉(xiāng)下，到處都有人哀怨，說今年暑夏遭災(zāi)，天要滅生靈。鄉(xiāng)干部急得慌，一邊連續(xù)開會，號召鄉(xiāng)民抗旱；一邊逼我寫報道，發(fā)揮宣揚效應(yīng)，把災(zāi)情公之于眾，求得上級賑濟。

據(jù)說，這次天旱，屬黑山之最，水田全是龜紋，秧苗枯了，坡地寸草不生，竟連人畜飲水都發(fā)生了困難。搞宣傳，就得找典型，我直赴黑山。進(jìn)得村，熱浪襲人，下意識仰頭看太陽，天上不見一絲云，滿眼亮白，一身烘辣。想到神話后羿射日，真想有一支神箭，把烈陽射掉。我順著小河走，在一株柳樹下，見兩個男人在河底掏沙，掘了極大一個凼，不見水。我也乏了，在柳樹下歇著，指了凼子說，再掏一點就能見水。兩個人直起腰，把我看著，其中一個胖子說，你是鄉(xiāng)上的畢委員，都知道你筆頭子硬，我知道你來干啥的。我笑笑，問，你說干啥的?胖子說，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寫抗旱文章唄，對嗎?我點點頭，承認(rèn)了他的聰明。另一個瘦子說，五黃六月天干，能寫出水來?胖子說，你胡貴友糊涂，不知道世界上的事，現(xiàn)在上邊領(lǐng)導(dǎo)事多，想了解群眾，就看報紙，如果不寫，能知道黑山天干嗎?不知道天干，能給錢支持嗎?瘦子胡貴友說，可惜我不會寫，要是會寫，就把吳貴救人的事寫一寫。我一聽，便急問，吳貴救人?是怎么回事?胡貴友說，昨天下午，吳貴為了救黃大龍的兒子，差點丟了命。胖子說，這事值得表揚，比較感人，特別是兩家還有仇氣，為了救命，吳貴啥都忘了，村里人誰都做不到。對這救人的事，我極有興趣，立馬挖根刨底。胖子和胡貴友都說，要想問個明白，就去找胡老三老婆，她在場，親眼看到的，說得清楚。

于是，告別二位，我就去找胡老三老婆。在村路上走，心下想，瘦子胡貴友說得對，天旱是天上事，不管寫什么文章，都寫不出水來，這是老天掌控的事。吳貴救人，是新鮮事，如果寫一寫，遠(yuǎn)比寫天旱好。在鄉(xiāng)上工作，整五年了，一直搞新聞宣傳，常寫開會消息，雖然得到人的恭維，卻也遭到小瞧，竟連鄉(xiāng)長都說，小畢，寫豆腐塊不算本事，有能耐的，應(yīng)該寫點大文章，為我們鄉(xiāng)樹個典型，名利都來了。這話盡管刺激，但能誘人奮搏，耍筆桿的，靠筆吃飯，終日走不出小窄廊，自己顏面無光。雷鋒、焦裕祿、孔繁生這些典型人物，都是筆桿寫的，結(jié)果，典型被人學(xué)習(xí)，寫家也成了大腕。一旦成了大腕，哪會在鄉(xiāng)上耍?不過，搞宣傳的人，誰不想寫典型，苦于沒典型可寫，放眼看，四處一片俗庸，閃光的人真少見。這次真巧，天在助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吳貴救人，且救仇人家的孩子，這種典型，是有相當(dāng)含金量的，我決定下來，好好寫吳貴。

村口，有一棵大槐樹，形如巨傘，遮極大一片陰，幾個人湊在陰下說話。上去打聽，幾個人停止說話，面都朝我，有個中年人把我望著，態(tài)度蠻好，說，畢委員來了，我知道，是來黑山采訪的。我說，你怎么知道我來采訪?中年人說，吳貴舍已救人，這事肯定傳到你們鄉(xiāng)上了，耍筆桿的就愛寫這些事。周圍人不少，我旋目看大家一眼，說，確實采訪，想找找胡老三，聽說他老婆知道救人事，問問情況。中年人抬起手，拍一下身邊女人，說，她就是胡老三老婆。我望望這女人，有一雙靈動的眼睛，再從頭看下去，身材也俏，在鄉(xiāng)村，算得出眾的婆娘。我說，請你把救人事談?wù)劊犝f你親眼見到了。這女人笑笑，把大家看一眼，說，采訪我?這樣吧，外面太熱，又沒水喝，還是到家里說吧。中年人開玩笑說，畢委員，你年輕有才，她要領(lǐng)到家里去一人獨占。這女人就打了他，責(zé)罵一句，春生，嘴賤就借給人生娃去!罵畢，引著去她家。我望望這個叫春生的中年人，便跟著女人走，心想，我剛?cè)鲱^，她卻四十五六，就是關(guān)起門來說話，也不會惹是生非。

到了家，胡老三老婆沏了茶，拉過凳子，在對面坐了，說，吳貴這人值得表揚，這次救人，簡直是雷鋒。我喝一口水，掏了本子記，遂問，吳貴怎么是雷鋒?女人說，昨天下午，太陽大得很，我在地里給包谷澆水，吳貴見了，連忙幫我，他這人心好，見我家死鬼不在，就同情我力氣差。我家離水塘近，他幫著在塘里挑水，正巧，遇到黃大龍兒子洗澡，一邊叫喊，一邊往下沉。吳貴本來不會水，但為了救人，還是撲下去救了，雖然那娃咽了氣，吳貴還是把他拽起來了，自己差點被淹死。我說，黃大龍兒子已經(jīng)死了?女人說，當(dāng)時拉到鄉(xiāng)上醫(yī)院，聽說在搶救，反正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我估計活不了。

不會水，去救人，這是真正的見義勇為，令我感動。我問，吳貴這人平時為人咋樣?是不是經(jīng)常給人做好事?女人說，吳貴可好哩，比如說，水塘兩個月前就干了，沒人想著灌水，那次下雨，吳貴才把水渠開了一個豁，把塘灌了水。黑山這里缺水，你想想，塘里如果沒水，天旱咋辦?聽這么一說，我興奮，眼前有個高大形象，心中有個光輝典型，便問，吳貴平時都做些啥好事?女人說，他做好事可多哩，小河漲水，他搭跳石，村路不平，他就墊土。我點點頭，覺得這個典型早已夠了，雷鋒偉大，讓人學(xué)習(xí)，不就是從小事做起嘛；現(xiàn)在一些先進(jìn)，不就是點點滴滴感人。

從胡老三家出來，我突然自責(zé)，搞宣傳五年，全鄉(xiāng)上下，哪個角落都步伐到了，天天與人閑談，卻不留心典型。其實，這些閃光人就在眼皮底下，沒拿宏圖大略去觀察，讓典型悄悄消失了，真是可惜。鄉(xiāng)長到底是官，見識比我多，思想比我深刻，知道樹典型，抓大放小，這對我提高身價，是絕對有好處的。心里暗下決心，以后，就盯著典型走，這就好比漁夫，捉大魚比捕小蝦好．想著，就拐過胡老三家的山墻頭，那里有一蓬竹，春生站在竹下，把我堵住，問，畢委員，還準(zhǔn)備采訪誰?我見他有話想說，就直言告他，說，自己想見見吳貴本人，把他動人的事跡問個明白。春生說，畢委員，你可別信這女人的話，她這人語氣花哨，很會騙人，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吳貴這種人，只差狼不叼，哪會有事跡?我一驚，緊急追問，怎么是騙我呢?吳貴難道沒救人?春生鼻孔吭了兩下，堅定地說，人是救了，不過這不算救人。聽了這話，我心泛涼，好端端的典型，猛地趴下了。我說，當(dāng)時救人場景，你看到?jīng)]有?到底是怎么回事?春生說，我沒看到，但陳有章看到，具體事，你去問問他，一切都清楚了。我愣了一會，問，胡老三老婆為啥要騙我呢?春生望望四周，臉上出現(xiàn)神秘，說，吳貴是她老情人，咋會不說好話?村里人都知道，只要當(dāng)了典型，就會給獎金，以后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像城里工作人一樣，一輩子榮華富貴。我自然又是一驚，鄉(xiāng)村人這么看待典型?我辯解說，吳貴如果是個品質(zhì)差的人，小河漲水，他就不會搭跳石；路面不平，他就不會墊土。春生說，畢委員，那你就信這女人的話好了!甩下這句話，遂扭身走開。

看來，這事復(fù)雜，我還得找陳有章問個究竟。正好，前面來了個漢子，肩上挑著水桶，低著頭，順著竹蓬往水井走。我便上前，向他打了招呼，問他，陳有章住哪?請幫我指一下。漢子望著我，還沒開口，那邊有人喊我，扭頭望過去，是春生，他指著漢子說，畢委員，那個挑水的就是陳有章。我把漢子看著，還沒問話，漢子就先問我，你是鄉(xiāng)上的?找我有事?我說，關(guān)于吳貴救人的事，聽說你知道，想找你了解了解。陳有章說，你們是不是要樹典型?我說，情況了解后，他是典型就樹，不是典型也樹不起來。陳有章說，你是鄉(xiāng)上干部，政策摸得透，我想問你一件事，現(xiàn)在天旱，黑山很多人出去打工，家里莊稼烤死了，我如果天天幫他們澆水，算不算典型?我眼一亮，說，你一直幫大家抗旱?這當(dāng)然是典型！現(xiàn)在建設(shè)和諧社會，你這是好典型。陳有章仰頭望天空，自言自語說，近一段還會干旱，那就來得及。要是這樣，從現(xiàn)在起，我天天幫村里人抗旱，一直等雨來了為止，你是不是能宣傳我這個典型?如果答應(yīng)，從現(xiàn)在開始，我?guī)兔刻烀慨a(chǎn)挑水抗旱。我笑笑說，這不行，你這是制造典型，真正的好典型，是在日常生活里慢慢成長起來的，堅持一生為他人做好事。陳有章說，那吳貴也是制造典型，要說他一生為人做好事，這是日鬼的話!我說，他確確實實救人了，這是事實，不可否定。陳有章冷笑一聲，說，人死了他才去撈，這能算數(shù)?再說，救人時，誰也沒看見，就是他和胡老三婆娘知道，最后隨便瞎編，說成了英雄，說成了見義勇為。從話中聽得出來，陳有章嫉妒吳貴，對這個典型不服氣。我說，不管救的死人還是活人，這種行為是可敬的。我還聽說，小河漲水，他搭跳石，路面不平，他就墊土，這次天旱，他還幫胡老三家抗旱，這一件件小事，說明了他的品德高尚，其他人是做不到的。陳有章不友好地看我一眼，說，雞巴品德，你們當(dāng)干部的就喜歡瞎吹!胡老三打工去了，常年不在家，他吳貴和人家老婆狗扯羊腿，幫著挑幾擔(dān)水，這能算典型?他家住在小河邊，小孩要上學(xué)，不搭跳石就得淌水；他門前那段土路，經(jīng)常有牛踩，下了雨就坑坑洼洼，不墊平能走么?你的話，我聽得出來，反正要給吳貴臉上貼金!言畢，陳有章走了，看得出，他極不耐煩。

不曾宣傳過典型，現(xiàn)在才知道，典型是有爭議的?，F(xiàn)在，進(jìn)入經(jīng)濟時代，社會召喚大義，必然重賞勇夫，難免讓人對先進(jìn)人物眼紅。我想了想，仍堅持寫這典型，不管咋說，一個沒有水性的漢子舍已救人，這本身就是義舉，如今人都復(fù)雜，有向東的，也有向西的，有向你的，也有向我的，既然典型站立了，我不能讓人推倒。

我從竹蓬處往村東走，剛邁兩步，有人喊我，回頭看，是胡老三老婆，她說，剛才你和陳有章說話，我都看到了，心眼小的人，能選好的說?聽這話，她和陳有章隔著心墻，我便忍了話，如果把陳有章說的告訴她，必有矛盾。為了少生是非，就編著說了一句，吳貴救人的事，他還是蠻佩服的。這女人不信，愣怔一刻，說，他一輩子都不會說好話，我知道!我問，黃大龍的兒子已經(jīng)死了?女人說，救起來就送醫(yī)院了，估計喝多了臟水，只怕救不過來。我說，吳貴現(xiàn)在身體沒問題吧?女人說，也喝了很多臟水，身體吃了虧，總算把命保住了。我說，吳貴家在哪住，我想看看他，把情況了解了解。女人就指了房子，我順著方向，慢慢往過去。快到吳貴家時，遇到兩個男人，一胖一瘦，就是在小河掘凼的人。胖子問，畢委員，你找到胡老三老婆嗎?我說，找到了，把情況了解了一下，聽說吳貴救人，差點丟了命，是真的嗎?瘦子胡貴友說，咋不是真的?黃大龍趕到水塘邊，見兒子淹得沒氣了，就瘋了一樣哭，然后求大家說，吳貴救了我兒子，是大恩大德，一定請你們把他送到醫(yī)院搶救。黃大龍一邊說，一邊背著兒子往診所跑。我看看吳貴，發(fā)現(xiàn)他胳膊流血，像牙齒咬破的，大拇指也流血，傷口上看得見骨頭，蠻可憐的。我見沒人愿意背他到醫(yī)院，就主動背了他，送到醫(yī)院，請醫(yī)生給他打了一針，他醒了，對我說，貴友，我把臟水吐完就好了，不能住院，更不能讓黃大龍?zhí)嫖一ㄥX。昨晚上，他就從醫(yī)院跑回家了。這樣的人，就該好好宣傳一下。

我激動，心里泛熱，說了陳有章對吳貴的評價。胖子說，陳有章的話不能信，他和吳貴有矛盾，肯定不會說好話。我追問，他倆啥矛盾，說說行嗎?胡貴友說，矛盾簡單，爭風(fēng)吃醋唄，見胡老三打工去了，兩人就去纏人家老婆，結(jié)果吳貴勝了?，F(xiàn)在是宣傳典型，吳貴就是嫖了女人，還是救了人，也該寫文章宣傳他。望著胡貴友，我把頭點點，覺得他的話比較客觀，就說，你的觀點我佩服，世上沒有完美的人，英雄也是人，也談情說愛，也講兒女情長，也吃五谷雜糧，不能把英雄看成神仙，常人有啥毛病，他們就會有啥毛病，不能磨滅了他們做的好事。胡貴友看著我，有一道好目光。我說，救人的事，還有誰看見?胡貴友愣了一會兒，把頭搖搖，說，沒有誰看見，最了解情況的就是胡老三老婆。胖子說，聽說包黑子也知道這事，可以問問他。言罷，胖子指了一下側(cè)邊的房子，我就往那邊走。

看來，吳貴見義勇為，這是不可否定的事實，任何人也別想推翻了。我離開胖子和胡貴友，拐到側(cè)邊房子，還沒進(jìn)包黑子家，突然竄出一條黃狗，對著我兇叫，齜牙咧嘴，好像冤仇極深，要施展報復(fù)。心想，我并沒惹你，怎要逞兇呢?難道這種不友好的舉動，是天生地造的?遂撿起一片小石，要嚇唬狗，卻遭到更兇的氣勢，勇猛沖向我，嚇得我差點叫出聲來。正好，有個男人出來，把狗吼住，說，你這東西不長眼睛，鄉(xiāng)上干部來了你也敢咬?然后望著我說，你寫救人的事吧?都問了哪些人?情況問清楚了?聽口氣，他關(guān)心這事，我便把采訪到的情況如實說了，問他，你就是老包嗎?他說是的，便把雙手叉在腰上，得意地說，要談這情況，你算找對了，我比誰都清楚!我立馬走到他身邊，說，既然你知道，就請你說說好吧?我主要想知道真實情況。包黑子把我領(lǐng)進(jìn)家，喊來老婆，拿蒲扇為我扇風(fēng)。我不好意思，把扇接過來，自己扇。包黑子拉過木椅，坐我對面，有些炫耀，說，要說吳貴救人，誰都沒我清楚。我說，那太好了!你就介紹一下吧。他說，當(dāng)時，太陽已經(jīng)偏到黑山那邊了，我去塘里挑水澆地，見黃大龍兒子在塘里洗澡。我開玩笑說，這水臟，蟲子多，防止小雞雞被蟲子叮了。他說，叮不著的，我包起來了。我不信，他就游過來，讓我看，果然，小雞雞上纏著塑料袋，襠里墜了疝氣一樣，惹我笑了，說這小家伙聰明。我把桶里水打滿，正要走，胡老三婆娘來了，手里拿著毛巾，指著塘里說，這大孩了，光著身子不怕丑?黃大龍兒子對著她游過來，把胯子亮出來給她看，把她也惹笑了。我問包黑子，塘里水深嗎?包黑子說，快干了，還剩一人深。我說，黃大龍兒子的水性咋樣?包黑子說，搞不清咋樣，反正黑山就那點水，天熱時，學(xué)生娃娃放了學(xué)，都喜歡去那里洗澡。我沒望包黑子，只顧在本子上記，聽得出來，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當(dāng)事人。

這時，窗外有人觀看，幾個長長的頭影，在我面前晃動。包黑子揮了一下手，說，有啥看的，都過去吧!幾個人把頭低了一下，當(dāng)他又說話時，頭又豎起。我沒顧窗外事，繼續(xù)問包黑子，你看著小孩沉水了?他說，沒有看到，后來我把水挑走了，小孩才出事。等我去挑第二擔(dān)水時，塘岸上圍著一堆人，黃大龍兒子和吳貴都躺在地上，兩張臉都發(fā)烏，嘴里都在往出吐水，是我讓人把黃大龍叫來的，是我讓胡貴友把吳貴送到醫(yī)院的。我說，事實已經(jīng)清楚了，黃大龍兒子就是吳貴救的，對嗎?包黑子說，沒錯，是吳貴救的，不是咋會上岸呢?我問，這種見義勇為的事，是不是應(yīng)該宣傳？包黑子冷冷一笑，說，要說救人，應(yīng)該宣傳一下；要說他是英雄，宣傳出來讓大家學(xué)習(xí)，我看不值。我覺得奇怪，問他，那是怎么回事?包黑子說，吳貴脾氣太壞，心眼太小，不像個大男人。比如說，有一次我家豬跑到他家門前，拉了尿，他用扁擔(dān)打豬，我老婆說不該，他就罵了我家八代。這種人當(dāng)?shù)湫停疾环?我見包黑子說得氣憤，便迎合他說，這是吳貴的不對，鄉(xiāng)村人，誰家畜生不游走?我剛才還聽說，吳貴和黃大龍也有矛盾，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嗎?包黑子說，肯定知道，黑山人都知道，這也是吳貴的不對。兩家都有小孩上學(xué)，黃家小孩學(xué)習(xí)好，吳貴小孩學(xué)習(xí)差。有一次，黃家小孩得了獎狀，吳貴老婆打自己孩子，說他不會掙榮譽。吳貴火了，把老婆拽到院場，當(dāng)眾飽打一頓，說她長了別人志氣，滅了自己威風(fēng)。就為了這事，兩家慢慢有了矛盾，平時見面，都不搭理。有一次，黃家的雞跑到吳家這邊來了，吳貴扔了棒槌，當(dāng)場打死了，兩家就打起來了，結(jié)果把院場砌了墻，互不來往了。

突然，窗外有人插言，否定了包黑子的話，說，砌墻的事，你說得不對，我清楚。我側(cè)頭把窗外看一眼，那顆頭沒有回避，當(dāng)著我說，不是打雞的事，是兩家小孩不準(zhǔn)來往。我站起身，招招手，讓說話人進(jìn)來。窗外的人就慢慢走到門邊，身子貼著門欄，看面相，十四五歲，長得蠻精明。他說，那次，黃大龍兒子拿著一本書，到了吳家，說老師交代了，讓他輔導(dǎo)吳貴兒子。當(dāng)時，吳貴有火，吵了黃大龍兒子，問他算老幾，有本事輔導(dǎo)他兒子?黃大龍兒子拿著書走了，吳貴還在發(fā)火，扔了棒槌，正好把門邊的雞打死了。包黑子說，你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花樣，還不是棒槌把雞打死了。我笑笑，示意小孩繼續(xù)說，他就干咳一聲，又說起來，為這事，兩家吵了，吳貴撲過去打黃家的人，黃大龍說，你這種兇神惡煞的人，早遲要戴銬子的。吳貴說，你不死就看著，老子早遲是英雄，上光榮榜讓你學(xué)習(xí)。第二天，黃大龍就在院場砌了墻，說變豬不和吳貴同槽，不來往圖個輕松，不見面免得生仇。

小孩的話，讓我對吳貴有了更多了解，鄉(xiāng)村人，心胸窄，這是我知道的。然而，說一千，道一萬，救人的事不可否定，吳貴站起來的形象，并沒在我心中矮下去。我告辭包黑子，拍拍小孩肩膀，讓他帶著去吳貴家，順便看看院場的墻。小孩順從，立馬帶我走，幾個看熱鬧的娃，悄悄跟隨在后，尾巴似的。

到了吳貴門前，看了看，院場不大，卻有一道墻壘在中間，把黃吳兩家院場一分為二。小孩指了指，說，這就是吳貴家。言畢，他退閃到一旁，我自己進(jìn)了家門。屋子里，沒見吳貴，只見他老婆坐在后窗邊，臉面木木的，樣子蠻呆癡。我介紹了自己，也說了來意，這女人就站起身，讓我在她椅上坐了。我說，吳貴呢?女人話中帶怨氣，說，淹悶了，差點沒死，現(xiàn)在躺在床上。我說，這是見義勇為，為社會做了好事，我是來采訪他的，讓大家都學(xué)習(xí)他。女人還是惱恨的樣子，說，他這死人為了一點名，拿命不當(dāng)數(shù)，要是真的淹死了，我和娃咋辦?我說，他這種行為很可貴，經(jīng)常想著為人民做好事，你應(yīng)該為他高興。比如說這次救人，就是英雄行為，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女人突然問我，這次救人，能給多少錢?我說，只要是大家學(xué)習(xí)的典型，社會是不會虧待他的。女人好像自言自語，說，要是獎了錢，他還準(zhǔn)備送娃去城里上學(xué)。我一聽，有些驚訝，女人的話意，我能感受得到，吳貴舍已救人，是為了掙到一筆錢，送兒子去城里讀書，顯然與黃家抗衡。這雖然可卑，但這種卑中透視出亮彩，融進(jìn)了高尚。在宣傳這個典型時，如果把卑微避開，寫出新的靈魂，仍會大放異彩。心想，典型都是從常人中走出來的，既然是常人，必有常性，不能窺探他們的靈魂，應(yīng)該看事情的結(jié)果，在書寫時，應(yīng)該技術(shù)性地處理，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吳貴不管是什么樣的人，他的付出，令我有些許動情，也會讓大眾敬仰的。

我說，見見吳貴行嗎?女人說行，就帶我走進(jìn)睡房里。屋子較黑，太陽曬不進(jìn)來，里面不算太熱，女人走到窗戶邊，撩開窗簾，頓時，黑暗被趕走，有熱浪撲進(jìn)來，我親手把窗簾再拉上。吳貴躺在床上，慢慢動了身子，將臉側(cè)過來，然后想撐著坐起。我伸手把他按了一下，讓他躺著不要動彈，就睡著說話。當(dāng)時大家靜了，聽我問話。我說，你救人的事，我很感動，請你介紹一下情況可以嗎?他艱難地抽了一口氣，有氣無力說，沒啥介紹的，順便救一個小孩，值不得宣傳。這話像一團火苗，在我眼前跳動，這短短兩句話，不是豪言壯語，勝似豪言壯語。我說，聽人說，你和黃大龍家還有點不愉快的事，能說說嗎?吳貴說，是有矛盾，不過，矛盾歸矛盾，救人時，哪還想這些事。我把窗簾撥開一條縫，對著光亮，刷刷記錄，覺得每句話分量都重。我說，聽說你沒有水性，撲下水時，是怎么考慮的?他淡淡一笑，也沒考慮啥，見小孩快淹死了，急著去拉他。話說回來，人活一輩子，就該做點好事。我覺得這話閃光，記下來，又追問，我還聽說，你一直想當(dāng)英雄，談?wù)勏敕ê脝?他又抽一口氣，說，要說想法，就是這輩子養(yǎng)了個兒子，沒給他留點啥，總想當(dāng)個人物，給孩子臉上添點光。這些話，極樸實，深深感動著我，遂問，你救人時，擔(dān)心自己淹死嗎?他肯定地說，沒擔(dān)心，只要把孩子救上來，死了也行。今天實話告訴你吧，我現(xiàn)在心里不安，救上岸時，我一看孩子死了，當(dāng)時難受，一下就昏過去了，聽說是胡貴友把我背到醫(yī)院去的。

這時，門外闖進(jìn)一個人，進(jìn)了屋，猛地一下拉了吳貴的手，蒼蒼一聲大哭，說，我的好兄弟，大恩大德呀!你為了救我兒子，差點丟了性命，我這輩子咋忘得了你咽!今生填不了情，只有下輩子為你做牛馬。他一邊哭訴，一邊在床前跪了，手伸進(jìn)兜，掏出一個紙包，塞到吳貴手上，說，這1000塊錢，兄弟你收下，去買點好吃的東西，好好補補身子。吳貴顯然動情了，使勁坐了起來，給我介紹說，這就是黃大龍，我救的就是他兒子。我正要伸手去握，黃大龍站起來，主動抓住我手說，剛才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是鄉(xiāng)上大筆桿子，來宣傳我兄弟的，他可真正是好人啦，不顧自己命，只顧救別人。我說，請你放心，我會盡力的，不管寫得咋樣，英雄事跡本身感人。吳貴看看紙包，一只手抓住黃大龍，突然哭了起來，說，老哥，這錢我受之有愧呀，沒把你兒子救活，哪能收你這錢?黃大龍說，兄弟，我現(xiàn)在就是來告訴你的，兒子剛才活過來了，都是你的大恩大德呀!

這話一落音，吳貴陡地倒下去了，牙齒咬得格格響，眼睛翻白，隨后昏過去了。黃大龍見狀，大聲呼喊兄弟，沒有反應(yīng)。我急了，連忙配合黃大龍，將吳貴送往醫(yī)院搶救。終于，一個小時后，他醒過來了，立馬一陣大笑，接著又大哭，樣子很有些嚇人。黃大龍悄悄對我說，你可能不了解我這兄弟，他是誠實人，聽說救活了我兒子，他高興哩!這是多好的兄弟，想起院場那道墻，我就有愧，對不起他，明天我一定把它拆掉!

醫(yī)生過來，對我們揮揮手，說，你們出去一下吧，病人嗆了水，情緒不穩(wěn)定，需要安靜。于是，我和黃大龍走出來，去看他兒子。小孩臉色發(fā)黃，眼圈發(fā)黑，嘴唇發(fā)烏，但看得出來，神智基本恢復(fù)。黃大龍摸著兒子的臉，把我指了一下，說，這是鄉(xiāng)上領(lǐng)導(dǎo)，來看你的。你知道嗎，吳貴是你恩人，你這條命是他救的，現(xiàn)在這位領(lǐng)導(dǎo)來村里，就是宣傳你恩人的。小孩臉上陡地變色，一雙眼睛閃出怒光，說，他不是恩人!黃大龍說，兒子，你不知道，吳貴為了救你，差點丟了命，他正住在這里搶救哩。小孩越發(fā)憤怒，語氣十分固執(zhí)，重復(fù)著剛才的話，他不是恩人!他不是恩人!我摸著小孩額頭說，他咋不是恩人?你肯定不知道是誰救了你。黃大龍用提示的話說，你在塘里洗澡還記得嗎?小孩把頭動了動，說記得，然后把我看著，說，叔叔別宣傳他。我說，為啥不宣傳他，你給我說說理由好嗎?小孩頓了頓，提了一口氣，把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昨天下午，他在塘里洗澡，包黑子挑水剛離開，胡老三老婆就對著地里喊，吳貴，天熱，你過來在塘里涼快涼快吧。很快，吳貴來到塘邊，胡老三老婆小聲說，是他。吳貴說，是他就好，老子現(xiàn)在就收拾他!話畢，便下了水，打著狗刨式，往小孩身邊游。快接近小孩時，他突然說，我不會水，你拉我一下吧。小孩及時過來，剛一接觸，吳貴就將他死死拽住，說，小崽子，我讓你得獎狀，我讓你學(xué)習(xí)好，我讓你老爹高興，明年這個時候，就是你的周年!說完，一下把小孩壓到水下，用腳死死往泥里踩。小孩憋得急了，狠狠咬了他一口。他用手掐脖子，小孩又咬住了他的大拇指。他瘋了一般，說，你小崽子今天也別想再活了，老子那次給塘里灌水，就是給你準(zhǔn)備的。今天你要見閻王了，明著給你說，淹死你，我還把你尸首拖上岸，落個救人英雄!

小孩說到這里。烏眼圈有淚，病房空氣凝結(jié)如冰。黃大龍呆怔著，淚水牽線滾落，鼻翼拱著，牙齒咬著嘴唇，有血滲出來。我小聲對黃大龍說，你一定要沉住氣，我?guī)湍戕k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