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狗叫聲的夜晚
我想睡覺可沒有睡著,我是剛八點就開始睡了,我睡在我的母親鋪好的被褥上,母親用手壓壓被子說,這棉胎還是你小時睡過的呢。母親的手顫抖著,摸索著,三十年的時光之石磨礪她的手,手背已沒有三十年前的光澤與豐美了,黑斑、棱骨和凸鼓的筋已不由分說灼傷著我的眼。任誰也承受不了三十年時光碎石的飛打啊。一腳踏進(jìn)這個喚做富塘的小村,我就曉得有好些東西在風(fēng)中改變了,好些東西也在風(fēng)中塵落下來。母親絮語著,她每年都要請人翻棉胎呢。母親說話時那聲音中的東西沒有改變啊。
我原本是想好好在這個小村里沉睡的,我想這個村莊會讓我踏實地睡,這是我最初的睡床哦,但我怎么也睡不著。這個三百來人的小村太安靜了,我房間的窗戶黑漆漆的,我在夜里仔細(xì)地瞧著朝西的正窗,那窗戶正對著友根家的屋呢,那屋子怎么就沒有一絲燈光射來呢,朝南的側(cè)窗也不漏進(jìn)一點燈光呢,那是生本家的屋,這我都知道,友根和生本家原先都是很熱鬧的,友根是這個村曾經(jīng)的村長,那時叫隊長,友根家有三個漂亮得讓人總想往他家鉆的女兒,生本的老婆當(dāng)年是個美人,而且奔放,她笑起來時我媽就說珍珠撒落在葉莖上,我的母親怎么懂得這種比喻呢,我琢磨了好久。
棉胎是柔軟的,三十年時光的重壓就是無法把這棉胎壓成一塊鐵餅。有些事情不是時光能改變得了的,在這個小村我明白了在城里怎么也弄不明白的道理,我想。在城里有很多事情別說漫長的三十年時光啊,恐怕三兩秒就能讓事物變樣讓人變樣。我橫豎睡不著。我睜眼看著西窗和南窗,沒有光也沒有聲音。對,連一點聲響也沒有了,在夜里,在風(fēng)呼呼走時,風(fēng)總會帶走一枝或兩枝老朽了的樟樹枝條嘩啦啦地落在瓦上吧,總有哪家走離了的貓躥上屋頂躥上瓦檐弄出聲響吧。但沒有。這個村莊沉睡了,一下子就睡過去了,仿佛搖床里的孩子,又仿佛一個老者在打著盹,打著打著就死睡過去。我睡不著,在夢里的家鄉(xiāng)無法入夢。這個村莊太靜了,靜得寂寞。對了,怎么會連一聲狗叫聲也沒有呢。友根家的那只大黃狗呢。那可是只好狗呢,那狗會認(rèn)人哩,誰企圖在他家沾點便宜時,只要友根家老二娟子哭著臉時,那大黃狗猝然地?fù)渖先ニ阂侨?,誰要進(jìn)那屋,那狗就伏在門檻上狂吠著,眼珠子發(fā)綠,狂吠聲仿佛一醉漢砸碎酒瓶子將碎片飛過來,那聲音讓村里人都打顫,想想那寒光閃閃尖銳碎片誰不恐懼呢。誰離那屋丈把遠(yuǎn),娟子扭捏著笑著嗔罵來人時,大黃狗就咻咻著低著頭伏在門檻上,等來人一只腳跨進(jìn)門檻時,狗蹭來人的褲管,討好著來人。狗明白討好主人的事理。我曉得這樣的來者大都是相上友根家的妮子的。企圖沾點光的都是這個村莊上的壯漢或與娟子姐妹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他們總會在打牌時,故意吹滅燈,然后以搶牌為借口,捏娟子她們的胸。
現(xiàn)在怎么會連一聲狗叫聲也沒有呢?我摸黑趿拉著鞋,鞋子蹭得地沙沙響,我碰倒一只搪瓷杯,搪瓷杯又倒在了一只喝茶的玻璃杯上。我的母親披衣立在我跟前。睏不著啊。我在暗處點點頭。母親順手挪過一條長凳,母親坐一頭我坐一頭。幾分鐘的沉默讓我有些害怕。我起身說我去外面轉(zhuǎn)轉(zhuǎn)。我說有狗嗎。我其實是想說這村子太安靜了,連一聲狗叫聲也沒有。村莊真的在發(fā)生著許多連時光也拽不住的變化。我的母親說,有,有狗叫,狗是有,生本和友根家都有狗,狗叫是要有生人來,現(xiàn)在哪有什么生人,看來看去都是這么幾個老人和小孩,能干活的都出去了,狗都懶得看了。我在黑夜中看清了母親,我的母親在黑夜中看清了這個喚做富塘的村莊。
我打開門在村子里轉(zhuǎn),我從墻根轉(zhuǎn)過去轉(zhuǎn)到金福家,轉(zhuǎn)到水松家,我高一腳低一腳地踢翻了好些堆在墻腳的爛磚頭或幾堆破瓦,人看不清我,那些狗們應(yīng)該看到我啊,我只聽到水松家的一只狗從洞里出來叫了兩聲,就懶得叫了,就縮回屋里去。莫非水松家的狗認(rèn)得我,認(rèn)得三十年前撫摸著狗們丟一?;ㄉ谆騼深w碎糖片的那個人返回了村莊。金福家的狗壓根兒就連汪的一聲也懶得叫了。過去不是這樣啊,過去哪家的燈光不是照徹到深夜,打牌,扔玻璃珠子,嬉鬧,直到燈盞里的燈芯燒沒了,直到忽大忽小晃動在墻上或板壁上的影子沒了。現(xiàn)在,沒有一家的窗戶亮著燈,我轉(zhuǎn)得心灰意懶了。我不僅沒有遇到一個生人,甚至連一個熟人也沒遇著。
往家回轉(zhuǎn)時,我心里有些難過。我像什么,我是什么,我什么也不是。這個村莊不知道我在這個夜晚看過它。我回轉(zhuǎn)時,我已適應(yīng)了這個墨黑的夜,我能憑著蹴在黑夜中的屋檐或翹角分清那是誰家的屋。一聲孩子的哭聲傳來,又傳來幾聲咳嗽聲,這是哪家的,怕是茍芽家的吧。
這個夜晚我沒有睡著,好多東西壓著我,我瞪著天花板,琢磨了一個晚上。
雨橫橫斜斜打在墓碑上
雨打下來了,雨是打下來了,像是老天爺萬箭齊發(fā),弄得人慌里慌張。剛才出門時還是陰天,只是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土路更是泥濘了些,我的母親跨出門口那塊青石時瞇了一眼
天,天是陰藍(lán)陰藍(lán)的,她說,走吧。夾了一把傘就跟著母親上路了,我是滿臉羞愧地跟在母親身后,我是讓母親帶路的,帶我去認(rèn)那座墳塋,我的父親在那座墳塋里孤獨地住了二十多年,我覺得我的不孝仿佛披在身上的一件衣服,誰都可以一下指認(rèn)出來。村里的路都是泥漿路,原本有的一些碎磚爛瓦被人挖走了,堆放在哪個墻角,他們準(zhǔn)備隨時派用場。我在村里走時,不時地有吱呀的一聲門響,沒有風(fēng)了,門開了就那么開著,總有一些我認(rèn)識的臉和不認(rèn)識的臉仿佛嵌在那開著的門縫里,我依次看清了的是仁寶、大國、金珠、素娥,那都是比我大得多的,他們都老了,大國看我時,我發(fā)覺他張開嘴仿佛打開的一黝黑黝黑的洞,一顆牙也沒有了,上下牙床的肉被搟在一堆。素娥也老了,手搭在眼上,啊,是崽回來了,怕是好多年沒回過吧。我的母親有些訕地笑了笑。還有一些臉我都不認(rèn)得了,我十多年沒有回這個村莊了,我那次回來時還沒有這些臉,他們太稚嫩了。偶爾夢里回過,夢里回時那就是一陣風(fēng),風(fēng)能記住什么呢,風(fēng)過了無痕啊。與我差不多人的,或比我小十幾八歲的我應(yīng)該都認(rèn)識,可沒遇上一個。
我羞愧得低頭抬頭都不是,臉像是燒了,就在這時雨打下來了,像亂箭啊。我的母親撐了半天撐不開傘,她放下手中的挎籃,挎籃里有祭祀用的冥錢、香和鞭炮,還有一只筍和六只蘋果,我不曉得筍和蘋果派什么用,但我明白香和鞭炮淋了雨就壞事了,我噌地一下就張開了傘,傘遮攔了打在我母親身上和要打在籃里的雨,傘遮擋了我的臉和一些別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我心里,他們看不見。
在村莊叉路口上,我的堂兄錦云打著傘在那等我,他也挎著籃子,籃子里是一樣的東西。雨,還有風(fēng),冥錢,香,一股東西在我心里彌漫著,我多少年沒遇著這樣的雨還有風(fēng)了,風(fēng)吹斜了他們的傘,雨一下子就濕了他們的衣服,我突然覺得有些暖,心里泛起一股東西,泛著泛著就泛上眼眶了。我在一片汪洋的雨簾中踩著腳,泥漿飛濺著。我想,他們怎么能執(zhí)住手中的傘,他們又能撐多少年,別說是撐傘撐了七十多年的手,就是一棵七十年的樹恐怕也開始往老上長了。
堂兄錦云說,聽說你回來,村里就夸你孝呢。我在蒼蒼茫茫的雨簾中,分不清我堂兄言語中的意思了。雨真大啊,本來能看清的方向被雨遮蔽了,我分辨不出朝那個方向的路,我的母親踉踉蹌蹌地邁著腳,套鞋啪噠啪噠地踩著。我順著她的腳步聲走,這可以走到那個目的地啊。
雨小了時,一些東西就遮不住了,山和路都能看清了。還看清了后面趕上來的人,仁寶也來了,還有一些和仁寶差不多大的人。一粒豆大的雨落在我肩上,雨一來氣溫就下降,雨粒就冰冷冰冷,一直冷到心里去。
雨停了,穿過那片茶山穿過一叢一叢荊棘,那片墳地就到了。那片墳塋都坐北朝南,大都長滿野草和荊棘,只有少數(shù)幾個墳塋前立著墓碑。我在墳地里走亂了腳,那漫無邊際的野草和幾人高的野荊樹絆住了我的腳,我迷路了,我來上墳卻找不到父親的居所,我的腳步亂了,我故意在一野草爬滿的墳前轉(zhuǎn)著,我在等著我的母親,她去上了我的爺爺也就是她的公爹的墳,她是直奔那去的,而我是只能直奔我的父親去,可野草和那刺人的荊棘擋了我的路。
在一墳塋前,我的母親突然就站住了。這座墳墳堆高聳,培上的新土蓋住了整個墳塋,黃色的冥紙和香還那么顯眼,一束花被雨打爛了但還在頂端迎風(fēng)飄曳,我曉得這是我的母親在冬至?xí)r做的,是她使我父親的這座居所每年呈現(xiàn)新氣象,而沒有蔓延著野草。雨又開始落了,噼哩叭啦打下來,風(fēng)一陣一陣,像一群野狼在亂草橫生的墳塋中竄來竄去,一時掀翻幾支香,一時掐斷一根火柴正燃著的火。我的母親一邊摸索著劃火,一邊說,崽,這是你父親的墳,崽啊,下次要認(rèn)得哩。我的母親說最后半句時,已帶著哭腔了,她深陷的眼窩子已仿佛兩眼干枯的井,歲月風(fēng)干了井。我的母親仿佛是對著父親屋門說,你要保佑這個家啊,你要記住啊。我的堂兄也立在旁邊說:叔,老弟回來看你了,他這回要修繕你的屋門了。我的堂兄是老大學(xué)生了,做過中學(xué)校長。這一刻,一股東西霎間奔襲上來,我想哭,淚水像決了堤般朝上噴涌,我在眼眶卻拉上了閘門。那些被拋到不知什么地方的東西,這時全泛上來。父親操著泥刀在砌柴房,推著刨刀在修豬圈的門,父親躬腰在翻耕麥茬地……記憶全被記憶本身拽出來了。我的母親不是在說話而是在用一把鑿刀在我心上鑿刻碑文哩。望著翻飛的絹花和被風(fēng)被雨揭起的冥紙,看著濃霧樣的雨簾,聽著啪噠啪噠打在傘上打在青石碑上的雨聲,心上就有那種東西彌漫,突然覺得在這里才仿佛又聆聽到心的聲音,不管它躲藏多深多遠(yuǎn),一佇立在這兒,就紛紛回來了。
我跪拜時雨落在了我的臉上,雨水包容了我的愧疚與淚水,在這種虔誠的宗教儀式面前,我想起了羅素的話,這種祭禮往往能鼓動偉大的集體的熱情,個人在其中消失了自己的孤立感而覺得自己與全部結(jié)合為一體。我這時就仿佛回到了這個喚做富塘的村莊,一節(jié)被丟棄在荒山野嶺的鏈,這時鏈接上了。
我環(huán)視這片墳塋時,只有零星的幾個老彎了腰的人在插香,蓋紙。
雨橫橫斜斜地打在一些墓碑上。那些經(jīng)年的墓碑,碑文已漫漶不清,也無人再去鑿刻或用墨勾嵌。
還有什么人會佇立在碑前聆聽、回憶和觸摸呢。
井有多孤獨
我轉(zhuǎn)了很久找不到去井臺的路了。怎么會找不到呢?出門時我母親分明用手給我指了指,那本來就應(yīng)該是我很熟悉的路,你對手上的掌紋有多熟悉,我對去井臺的路就有多熟悉,通向井臺的路不管從村東頭還是從村西頭,或隨便從金寶家或小英家出來,都能一會兒功夫就走到井邊。村子會有多大,不就是三四百人嗎,不就是五十六間屋外加村上一家倒了一角的榨油坊嗎,井臺上傳來的打笑聲,在富塘這樣的村莊,哪兒聽不見呢,即便小時候走在巷子里,走著走著被小巷弄丟了,人人只要站在井臺上喊一聲,就能從迷魂陣樣的巷子里走出來。怎么會說找就找不著了呢。一口井又沒長腿,它能走到哪去。我今天早上起床洗漱后,在我家屋前屋后轉(zhuǎn)了一圈,我突然記起來了,倒是這屋子長了腳,都走到先前的打谷場和上好的棉花地、花生地里了,都擠軋在那條鄉(xiāng)村公路兩旁了,把棉花擠沒了。是不是屋子們毫無顧忌地把那井丟棄了?我記得母親用手指指那口井的方向時,她的嘴角扁了扁,顯得了無情趣。我的母親老得都已是說話會漏風(fēng)的人了。
雨已經(jīng)沒有下了,我穿了一雙高靴套鞋走出門去,昨夜和前天的雨把這個村莊淋透了,碎瓦片和一些爛磚頭都冒出了頭,甚至還會一枝或三枝荊棘也橫在路上,我說我去井臺上看看。我母親沒吭聲,她仍舊忙著她手上的那點活,無非是抹抹灶臺上的灰或整整柴扉間幾捆柴草,或在家門口用手打打自家挖的一口水井的水。
我一出門就迷路了,我從生本家那深深的屋巷一走出就迷失了方向,我記得從生本家的屋巷一出去就是馬根家的屋,沿著馬根家的墻就走到國平家的灶屋,然后就是閉上眼也能走到井臺上去。馬根家的屋子與宏貴家的青磚屋子,連成了一條長達(dá)四五十米的深幽幽的巷子,巷子呈東西走向,巷道是青滑的鵝卵石鋪成的,夏天就是著了火,我們那群孩子也照樣可以在巷道里憨睡,大人們上午挑著稻子,挑著挑著累了,中午把打盹的事就交給了巷子。但我現(xiàn)在睜眼也找不到路了,馬根家的青磚墻坍塌了,我站在那朝東望,宏貴家那巷道沒了,朝西望,國平家的灶屋成了一個土丘,那些土磚都攤開散開成一土丘了,那堆土磚把路弄沒了。我怎么也弄不清方向了,土磚邊蔓延的野草已粗暴地爬滿了我的記憶,我的記憶走著走著找不著了。國平是與我同歲的,我們小時候吃飯時,喜歡端著飯碗滿村子跑,邊走邊吃,有三次我端著飯碗去國平家玩,吃著吃著我碗里沒菜了,國平媽第一次塞了半碗茄子,第二次是兩塊肉,第三次是半只雞腿。那三次我沒有跑回家添菜,我和國平說話說得呼呼響,他的母親咧開嘴說,看你們倆膽氣掀翻了屋頂呢,那個土磚的屋子里總傳出笑聲。第三次,我的飯碗落在了他家。
我艱難地爬過土丘,跨過兩道殘墻,一片野草長在我眼前,井沒有了,那原本有一尺多高的井沿沒有了,高高的野艾遮蔽了我的眼。我站在高處,望著井臺四周,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也聽不見什么聲音了,曉牛家的屋快要垮塌了,半邊傾斜著,那里一連片的屋子一點聲息也沒有,我只見一頭牛拴在屋子的門檻上,牛乜斜著眼吃著草,牛似乎懶得抬腿,在一根繩大小的地方挪著腳,踩爛的一腳一腳的污水沿著野草朝井臺旁那條溝汩過去,污水肯定滲進(jìn)了井,這在原來是可怕的事,隊長老早把那股污水?dāng)r住了。我走了過去,撥開了齊膝的野艾和狗尾巴草,井像個茍延殘喘的老人被誰遺棄在那,井水一汪墨綠,還浮著草芥,一圈青蛙一見我就扎進(jìn)水里。那八塊圍著井臺的青石找不著了,只有一堆碎石頭在那,我記得西邊的兩塊青石被村上的婦女搗衣?lián)v得光滑透了,夏天潑上水,赤腳上去,心里麻酥般清涼。那時,井臺上總是歡聲笑語,井不僅給人水還讓人泯恩仇,我記得有一次,伙生與全平兩家仇人的孩子在井臺上打水,全平兒子打水打著打著,桶快到井口時繩子一滑桶往下墜落了一米多,全平兒子的頭往井口栽下了,伙生兒子這時幫了一把,如果不幫,全平兒子就可能連桶帶人掉進(jìn)井里。全平與伙生再碰面時,全平會默不作聲地給伙生扔一支煙,伙生也不作聲扔一根火柴。那磨滑了的井沿石呢?沒有井沿石,人在井旁心里會發(fā)毛的。井沿石會長人的膽,我記得有次在打水時正遇著同歲的香萍,那是夏天,井臺的夏天總會把村上質(zhì)樸而又有些浪漫的美掀開來,我打水把水桶提出井沿石時,我從敞開低垂的衣領(lǐng)口看見了香萍雪白的胸和兩顆紅棗樣的東西,那個白涼爽了我一個夏天,香萍殷紅了的臉削去了我的鄉(xiāng)村寂寞。
井不僅給這個喚做富塘的村莊提供了清涼清涼的水,也給了這個村莊的快樂。我知道井臺是這個村莊的歡樂與一切消息的聚攏與輻射地。
這口百年古井,現(xiàn)在怎么一點聲息也沒有了,那清幽的搗衣聲呢,那如鄉(xiāng)風(fēng)般質(zhì)樸的嬉笑聲呢,那擔(dān)水遠(yuǎn)去的或裊裊娜娜或渾圓的背影呢?我在那兒枯站了一個或兩個時辰,目及的是隨風(fēng)搖晃的野草和四周斷墻,至多在遙遠(yuǎn)處聽到吱嘎一聲門響,看到的是老人或孩童出沒的身影,但沒有一個人走近井臺。注目與撫摸都是欣賞,無視就是種讓人錐心般疼痛的否定。我觸摸過的光滑的井沿石沒有了,我和香萍曾坐在那井沿石上,看星星,說月亮上的事。那槌衣的青石板呢?一切目撫過和觸摸過的東西都沒了。
我和井孤獨地對望著,傷感擊中了我,當(dāng)回憶都找不著地方時,我們的確就孤單了。
我不知道那井會有多孤獨。
在這個村莊,我仿佛一陣野風(fēng),我找不到任何記憶可存留的物件了,找不著那些人了,找不著那清幽幽的鵝卵石巷道了,這個村莊的一切似乎都與我無關(guān)了,我能與誰說,年老的都老得只有打打盹的份了,年小的我又都不認(rèn)得,和我一般大的也都像陣陣風(fēng)樣,來或者去,都在這個村莊里了無痕跡。當(dāng)一切記憶都對接不上時,對這個村莊來說,我不是一陣風(fēng)又能是什么。
我站孤寂的井臺上,我弄不明白,是我遺棄了村莊,還是村莊已回不到我的心上。
【責(zé)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