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唱廟戲,七月紅火醉。十多歲時,我們都盼縣劇團(tuán)到村里唱戲,全村二十幾個幾乎同齡的黑皮娃娃,立馬成了戲臺下的毛猴子。
伙伴們揮舞著棍棒,或者是自家?guī)黼p杈的頂門杠,把小書包吊在柳樹上,脫光上衣先在戲樓的磚臺上吼鬧半天,困了乏了才回家吃飯。晚上第一場戲是《鍘美案》:莊稼人對包龍圖有一種天生的崇拜和偏愛,愛他晝斷陽夜斷陰的月牙形臉,愛他字正腔圓的唱腔,也愛他那身花黑底色紋料衣服的妝扮。秉公執(zhí)法、剛正無私、沒有奸猾的包相爺,三口銅鍘與王朝馬漢,誰人不感到一種莊重和威嚴(yán)?
包公出場了。甩袖、方步、捋須、瞪眼,一招一式中透著正義和剛強(qiáng),他的一只手握住吊在腰間的蟒袍玉帶,另一只手豎起兩指舉過耳,開口如炸雷滾云:“包龍圖打坐開封府……”一聲咆哮,驚得會場四周柳樹頭上的麻雀撲棱棱飛出。包公的“大黑”腔把發(fā)著汗味的莊稼人那么多的怨氣、恨氣、窮氣都吼成水一樣的激情,通過揚聲器擴(kuò)散流淌到干旱的曠野去了。
我們一群野孩子才不管什么“伸張正義”呢。鄰居家的三旦把玉米纓子塞在鼻孔里,用柳條圈成玉帶,拿破鞋底當(dāng)笏板,頭戴他爹的那頂爛氈帽,鼻涕抹黑的臉本來就不用化妝。我們圍著三旦,在戲樓后窗漏出大片光亮的空地上,亦步亦趨地仿演著我們自己的“包公……”
三旦突發(fā)奇想,要我給他支“馬凳”,爬上戲樓的后窗戶偷看幕后的包公。我想自己擠不到臺前,看看幕后的演員也可解饞,就商量好與三旦輪流替換作馬凳看。三旦的個子高,大伙吵叫著讓三旦先作回“凳”,我站在他的肩頭長高了。
明亮的燈光,射向雪白的墻壁。亂紛紛的演員零星地坐在戲箱上休息。扮包公和秦香蓮的演員,互送飛眼,一個拉著一個的手,站在墻角的幕布后說悄悄話,包公摘下胡須還咬她的舌尖呢,那神色和鄉(xiāng)下的后生女子們相好完后走出玉米林的情景一樣。我心里立刻就看不起包公:臺上你怎演?臺下你怎做?……三旦蹲下去,令我下來作馬凳。他很快爬在后窗上,把光瓢腦袋都伸進(jìn)去了。我的腿有點兒顫抖,說:三旦你他媽快點看,爺扛不住了。三旦太胖,我很難撐起這小子。沒爬上去的伙伴們踮起腳尖,伸著天鵝般的長脖子問三旦里面有什么稀奇事,卻聽得三旦一聲斷喝:“呔,包相爺,你個壞種,憑什么抱住親人家秦香蓮的嘴,嘿?還喂冰糖哩,把你個害騷的狗雜毛……”話未畢,一盆洗臉的脂粉水從窗內(nèi)潑出,淋了我們滿頭滿臉。一群光葫蘆腦袋一轟散開。
三旦跌了一跤,罵道:“什么包公,我看那根本就不是婆姨漢關(guān)系。揣人家的奶,親人家的嘴,秦香蓮的案子才會贏。嘿嘿,咱算知道包公是個啥人了?!庇谑腔锇閭冝D(zhuǎn)過臺前一齊起哄,尖聲噪叫:“包公揣了秦香蓮,包公親了秦香蓮!”維護(hù)戲場秩序的兩個二桿子后生,用兩根細(xì)長的軟柳條趕走我們這些亂吼喊的碎腦娃。戲臺兩側(cè)敲鑼打板的人和拉胡琴吹嗩吶的樂師們都笑開了。
那個包公,背對著臺下不敢亮相,我猜想:那副黑臉下邊此刻正燒灼得厲害吧。聽那秦香蓮的哭聲里,多少有點不安的顫音——奶奶的,你耍風(fēng)騷到我們村的戲臺上,爺們就不給你這張臉。戲臺下最老實的一個戲迷問:“小碎娃們瞎鬧騰,包公怎會與香蓮暗勾搭?”另一個戲迷說:“戲子嘛,臺上演冤家,臺下胡遞打,正常事呀。世事不同了,如今的包文正,執(zhí)法都正不到哪去啦。憨憨才當(dāng)真包公哩。”
整個戲場都沉浸在柔軟的夏風(fēng)里,莊稼成熟地躺在月光下,染著鄉(xiāng)下人發(fā)綠的情夢。用耳再聽,絲弦琴竹的聲韻里,似乎那包公的唱腔猛然間失去一種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