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女嬰誕生了,同時,她的母親去世了。是難產(chǎn)。也不能算難產(chǎn)。
女嬰的父親有個姐姐,她叫她嬤嬤,后來,嬤嬤告訴她:你媽懷上你的時候,醫(yī)生要她作選擇,是要孩子,還是要你自己的命?你媽的身體不能要孩子,就是說,不該有你。
可是,母親決定要你。母親說:我一定要這個孩子。母親對父親說:我要給你留個孩子。還說:我遲早要走,我得留個紀念。
我就是那個女嬰。我生了。媽死了。有人說我克了我媽的命。后來,嬤嬤說,你父親送走你媽,抱回一個骨灰盒。
父親把骨灰盒抱進臥室,他反鎖起了門,嬤嬤呼喊、敲門,他都不出來。嬤嬤說:你父親愛你母親。他守著骨灰盒,不吃不喝、不聲不響,連燈也不開。那是父親的黑夜。一連三天,父親坐在屋里,我的哭聲也不能讓他開門。
嬤嬤喂我牛奶、米湯。嬤嬤說:好像懲罰你一樣。這能怪我?我生了,媽死了。似乎我替了媽的命。嬤嬤擔心我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就喚來兒子,撬開了門。
嬤嬤說:你父親坐在床沿,枕頭上擱著你媽的骨灰盒,你父親呆呆看著骨灰盒,那樣子,像一棵樹在枯萎。
嬤嬤抱著我,闖進屋子,把我放到父親的身邊。我躺在雙人床上。嬤嬤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退出,狠狠地關(guān)上門。那是上午九點。屋子里灌滿了陽光。
嬤嬤坐在客堂間的沙發(fā)上等待。她不知等待什么。她不要其他人(她的丈夫、兒子)弄出聲響。她說:我聽里邊沒有什么響動,估計,那時,你睡了。嬤嬤給我喂飽了牛奶送我去父親身邊。嬤嬤期望我哭,響亮地哭。不過,我那時很乖。骨灰盒,父親,我,都靜靜地在一間屋子里。
嬤嬤不放心,透過撬開的鎖孔偷偷地看看。她后來告訴我:你醒了,不但沒哭,還動著小手,好像覺得那房子有什么有趣的圖畫,接著,你被什么逗樂了,你笑起來。
嬤嬤說:那一刻,你父親注意起你來了。你看著你父親,你父親看著你。你父親用粗大的手指撥你的小手,你像一架琴,一撥,你就笑。你父親好像不認識你,湊近你,看著看著,吻了你一下,大概你父親的胡子觸得你癢癢,你舞動著小手,哭了。
于是,父親抱起了我。他抱我的姿勢很別扭,好像不知怎么抱。他抱著我在屋子里來回走,嘴里還哼著童謠(小兔乖乖,把門開開……)。那是我母親懷我時喜歡唱的歌。我母親似乎用這首童謠滋養(yǎng)我,呼喚我。她在冒險,可她沒往這上邊想。
我在父親的懷抱里睡著了。后來,父親對我說:我感激你的母親,你把母親和父親的優(yōu)點都融合在了一起,包括你的微笑。
父親抱著我,就想起母親。父親還告訴我,當時,他覺得自己好像跑得過快,跑到了和母親結(jié)合的年紀,而母親好像剛開始起步,沒跟上來,還停在女嬰的年紀。他得等女嬰長大,跟上來。
抱著抱著,我醒了,醒了我就哭。我餓了。父親不知我怎么了。他已不知道餓了。
仿佛陽光漏了,屋子漸漸暗下來。傍晚。父親突然打開門。嬤嬤就等待著這一刻,她站起來了,說:你出來了。
父親抱著我,站在門框邊,說:這小家伙怎么了?
嬤嬤說:餓了,她都知道餓。
父親說:趕緊弄點吃的來,別餓壞了她。
嬤嬤早備好了晚飯。那是父親和我第一次坐在一張桌上吃飯。嬤嬤給我喂牛奶。父親搛了一塊胡蘿卜。嬤嬤阻止了他,說:小白兔還不到吃胡蘿卜的年齡。我的屬相是兔。
我那段歷史——童謠,其實,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首歌——憑嬤嬤和父親的述說構(gòu)成,填補了我出生的記憶空白,它印在我后來的記憶里。有一次,父親對我說:沒有,有了,而且,越來越重要,這就是你,你媽媽創(chuàng)造了一個多好的奇跡。我看著父親,真想說一聲對不起。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衰老了。有時,他會說:要我做什么。父親期望為我做些什么,哪怕替我盛飯??墒牵覔屜仁⒑昧孙?,好像我把他愿意做的事兒做掉了。父親欣賞我吃飯,好像他在有滋有味地吃那樣。我說:爸,你也吃呀。他說:哦,哦,好吃你就多吃。
他會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屋內(nèi)還保持著原來的雙人床。母親的骨灰盒擱在靠窗的柜子上邊,旁邊有一個花瓶,插了一束鮮花。門敞開著。
我梳妝,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尋找媽的影子。我辨析著,哪一點像母親,哪一點像父親。她(他)們都活在我身上。我對著鏡子,默默地叫陌生的詞語:媽媽。我真想喊得響一些,那樣,可能有回應(yīng)。我不能喊出聲音。媽媽的樣子,固定在照片里。我沒見過她,她一直陪伴著我。我想,本來可以不出現(xiàn)我。沒有我會怎樣?
父親悄悄地在寫什么。我發(fā)現(xiàn),他在請柬上寫著字,一筆一劃,像小學生那么用功。是我的婚禮請柬。
我說:爸,你要趕我走呀。
父親說:你長大了。
我終于說:爸,你也該找個伴了。
父親說:我已習慣了,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