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公交車前老高就窩了一肚子的氣。
本來說的好好的,早上送捐贈衣物的卡車到市民政局,卸了東西之后就去正在打折的商場看看,然后是找個飯店喝頓酒再回虹陽鎮(zhèn)上去,到辦公室估計也要四點多了,這樣一天的工作也算是告?zhèn)€段落,可卡車還沒開進民政局大院,司機的手機連響了兩回,拿起來一聽,是鎮(zhèn)政府辦公室打來的,說老大有一批青魚干年貨要往省城送,叫司機把衣物卸了馬上趕回來,老高一聽就心頭火起,他黑著臉關照司機說,別聽那四只眼的,老大有事我難道還沒事,真他媽的狗眼看人低!司機膽怯的目光落到老高臉上,似乎想說什么,老高本來是不想在駕駛室里抽煙的,這時掏出煙來,司機還不時地側過臉來瞧老高,老高煩了,腳往車廂地板上一跺,吼道:“你小子他媽的活夠了是嗎?車頭是往前開的,你看我臉干嗎?軋死人我可不負責!”司機嚇得一哆嗦,差點把油門當剎車踩了。
卡車加快速度,三拐兩拐進了民政局大院。院子里插著東倒西歪的彩旗,也有橫幅掛在落光了葉子的梧桐樹枝上,上面寫著全民動員,給貧困地區(qū)送溫暖之類的口號話。老高下了車,故意磨蹭著和另外鄉(xiāng)鎮(zhèn)送衣物的熟人分煙抽,司機跳上跳下地忙乎著,加入了搬衣物的行列。這其間他又接了次手機,回話時可憐巴巴地朝老高望著。老高和邊上的人說笑,不理他。但司機剛放好手機,沒一會老高的手機響了。老高慢吞吞地把手機舉到眼前,瞧了瞧來電顯示,讓機子響了好長一會才接通電話?!澳闼麐尩拇呤裁创撸瑒偟骄掷锬?,氣也不喘一口你就要我們回來?我說四眼啊,要不我們不卸貨了,這就往回開?”通話的對方估計還在解釋些什么,老高一不做二不休地掐了電話,扯一扯邊上黃協(xié)理員的衣袖,說,早上吃了羊肉面,嘴里干燥得很,要不我們到辦公室去坐坐,喝杯茶?
民政局上上下下的人老高都熟,一到了樓里面,他不停地跟人嘻嘻哈哈,這個辦公室進那個辦公室出地盡找好茶葉,比較來比較去,還是犯了點事退下來的樸副局長的茶葉最好。老高把那個鐵罐里的茶葉晃得沙啦沙啦響,嚷著要老樸慰勞慰勞基層來的同志,老樸喜歡那股熱鬧勁兒,遷就地找杯子泡茶,還說好久沒見,中午得好好聚聚啦,跟老高一起進來的黃協(xié)理員馬上接口說他請客,老高接過老樸遞上來的茶杯回頭和黃協(xié)理員爭了幾句,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好一會兒他都沒聽見。還是黃協(xié)理員提醒他先接電話,老高嘴上說又是他媽的什么鳥事,可掏出手機一看號碼,他的臉一下子嚴肅成一張瓦。
他叫了聲張書記,人就竄到了走廊上?!柏浶兜貌畈欢嗔?。”這是老高的第一句話?!昂玫?,好的,”他的頭不由自主地點了點,就像通話的人大老遠都看得見,“我馬上叫車子開回來。”張書記大概還跟他說什么,老高回說我沒事我沒事,韓鎮(zhèn)長他們的車在城里,辦完事我會跟他們聯(lián)系的,實在不行我就坐公交車回吧。電話里的張書記不知說了句什么話,老高躬了躬腰,笑了,說:“老大,你這算什么話,你、你、你是老大我們當然都聽你的?!笔樟穗娫?,老高院子里著火了似地跑下樓,爬上卡車快手快腳地幫司機他們卸衣物。
送走了卡車再回到樓上老樸的辦公室,茶幾上的綠茶已經(jīng)涼了。
中午的酒老高要請都輪不上了。黃協(xié)理員他們送救濟物資來的卡車是雙排座的,就載了老樸和老高去天風樓酒家喝酒。席間黃協(xié)理員老是拿老高接電話的樣子開玩笑,說憑他接書記電話的樣子,這些日子估計快要升了。這話要是放到五年前,四十上下的老高是最愛聽的,可現(xiàn)在他最煩的就是這個了。黃協(xié)理員灌他不愛聽的話,他就回灌黃協(xié)理員不愛喝的白酒,一場酒喝得都讓想發(fā)點牢騷的老樸插不進幾句嘴,但他顧及到這一場酒是黃協(xié)理員買單,就明著暗著幫黃協(xié)理員說話,沒幾個回合下來,老高的舌頭就大了。但老高久經(jīng)酒場,還有半點清醒。他點著黃協(xié)理員的鼻子說要不是老子的車子回去了,今天我非把你小子放倒不可,說完了這句話,老樸再要他喝他就手捂著杯子不讓倒酒了。
從天風樓出來,黃協(xié)理員的司機提出要送老高,老高連連擺手,他扯了老樸一把,說你把樸局送回去,我、我你別管。說著話他逃也似地鉆進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問他去哪里,老高說了聲你開就是,之后,他身子歪躺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睡過去了。等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出租車已經(jīng)在城里轉了個把小時,計價器上的票價顯示是89元。這紅色的數(shù)字讓老高的酒徹底醒了,他搖搖酸痛的脖子,擦了擦嘴角處的口水,還沒等司機開口,就說你車子怎么開的?怎么虹陽還沒到???司機一聽這話一個急剎車,老高的頭就撞到了擋風玻璃上。
兩個人在車子里大吵了起來。一個說我叫你開虹陽你怎么拉我亂轉,一個說你上車根本就沒說去哪兒;一個說我說了,另一個用更響的聲音說你沒說;一個說我說了你耳聾了你他媽的沒聽見,一個說你上車就醉醺醺的,現(xiàn)在還無理取鬧賴錢;一個說你他媽的說我什么?一個就操起座位下的一根鐵棍,另一個人瞪大了眼睛閉攏了嘴?!?0元,你給我滾下去?!崩细呷×隋X扔到司機的肚子上就拉開車門下去了。
老高夾著個包在馬路邊上站了許久。也有路過的出租車過來招攬生意,可老高理也不理他們。他走過鑼鼓敲得震天響的商場門口,卻沒有半點購物的興趣。他抿著嘴,一直在人行道上走,呼吸不急不緩,腳步不快不慢,對周邊的事物也都放棄了感覺。韓鎮(zhèn)長的司機打電話來問他在哪兒,他只說了一句我在街上,就不吭聲了?!袄细吣阍趺戳??我們下午去南北湖買橘子你去不去???”老高在一棵銀杏樹下停住腳步,搖了搖頭,就結束了通話。
像是跟街上所有的車輛賭氣似的,老高悶頭走到汽車站,買了票上了開往虹陽的班車。
跟另外鄉(xiāng)鎮(zhèn)的班車一個樣兒,上午的中巴車里總是擠滿了進城的人,而下午的中巴車又把這些人拉回去,只不過個個手里多了大包小包的馬夾袋,堆在汽車發(fā)動機的蓋子上,剩余的放在兩排座位中間的過道上,害得站著的人腳都沒地方擱。老高上車時已沒空位了。他的腳走得有點累,就想退出去,等下一班車再走,可他剛轉了個身,就有幾個頭上包著紅圍巾的婦女上了車,也站在過道里,一下子把過道堵塞了。老高想叫她們讓一讓,可這三個豐滿的婦女還沉浸在購物的狂喜之中,根本沒注意有人跟她們說話而只顧自己大呼小叫地爭論小商品市場里哪個攤位上的衣服便宜。這時有人叫了聲高協(xié)理,老高循聲看去,原來是下面村里的一個治保主任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上,老高也沖他點了點頭,算是招呼,下車的念頭轉眼之間就從他的心里頭消失了。
中巴車轟隆隆地啟動。又有一個穿黑皮夾克的小伙子跳上車,緊接著的是斜背挎包的賣票員也上來了,像只麻袋般地撞到那皮夾克小伙子的后背上,自動車門艱難地合攏來,可最后還是夾住了賣票女人的衣服。“阿三,你能不能慢點,我的衣服又夾牢了!”賣票的女人身子發(fā)癢似的扭動肩膀掙扎。車門開了又關,司機問賣票的,我今天夾了你幾次?賣票的扯了扯衣服,頭也不抬地說了三次?!班捺。瑢Σ黄饑D,那你晚上也夾我三次吧!”除了那個最后上來的皮夾克小伙子,車上的人笑開了,中巴車也像是在怪笑,車身抖了抖,晃了晃,屁股后面冒出幾股黑煙,吃力地朝出口處駛去。
大門口的安檢員,司機用一根中華煙就打發(fā)了。超載的中巴車行駛在出城的大馬路上,稍微平穩(wěn)了些,這時那三個站著的婦女中的一個為了擱下手里拎著的衣服袋子,身子向后退了退,大屁股緊貼住了老高的腹部,老高感到下邊熱烘烘的,雞巴一下子從雞巴毛里醒過來,剎時強硬了,他頂著她,她貼著他,兩個人誰也不讓誰地僵持著,這種感覺幾乎是美妙極了,老高慶幸自己沒下車,那婦女的后腦勺近在眼前,一根又長又粗的辮子像是在指示一個隱蔽的犯罪現(xiàn)場,從他們兩個人上身的間隙處向下延伸,老高覺得那辮梢就拂在自個兒的雞巴頭上,正隨著車子的拐彎而輕拂搖晃。老高的膝蓋發(fā)抖。他低頭又抬頭,冷不丁的瞧見那皮夾克小伙子正瞪大眼看著,老高心虛似的避開了他的目光。治保主任從窗玻璃上看見老高的臉,回過頭來笑了笑,接著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身邊的老婆,示意他女人把座位讓給老高。老高下身一動也不敢動,卻用沒抓緊拉桿的右手擺了擺,以示拒絕。治保主任這時自己在座位上欠起半個身子,意思是想把他的座位讓給老高,老高這下子可急了,他探過身去把手搭到治保主任肩上,摁了幾下,強要他坐下,等到他收回這一系列動作,他的腹部頂著的已變成一只鼓鼓的裝滿新衣服的紙袋子了。
老高后悔死了。他像是又喝了一種秘密的酒,臉重新漲紅。那個皮夾克小伙子仿佛探知他的小秘密,沖他瞇了瞇眼睛,老高厭惡地別過臉去,心里盤算著可能是這個小伙子直截了當?shù)哪抗夂Φ醚矍暗膵D女躲閃了,避讓了。車廂里彌漫著的口臭味和醬鴨味,被來自發(fā)動機和身體的熱氣蒸騰著,弄得老高一陣陣反胃。他覺得自己有點暈車,好在有人及時地拉開了車窗,來自田野上的風一下子灌進來,雖說有點冷,可還是讓老高鎮(zhèn)靜了下來。他假裝伸手去開另一邊的車窗,順便用眼角的余光掃了眼那個婦女。她也紅著個臉,可那種紅有點黑,像是曬紅的,也像是羞紅的,不確定,但那眉眼很是潑辣、性感,肉乎乎的嘴唇還抹了點口紅呢。老高很想跟她搭個話什么的,一下子又不知道說啥才好。
這時公路邊有幾個人招手搭車,車子停了下來,就連坐著的人都大聲抱怨著,可老高卻一聲不吭,心里巴不得車上越擠越好。
可他沒機會了。那三個婦女被逼著調(diào)整了站姿,紅嘴唇婦女開始側著身子站著,臉也有意地避開老高熱辣辣的目光。那個皮夾克小伙子被中途上車的人擠到了三個婦女中間,人像是站不穩(wěn)了似的,車子一啟動搖晃,身子就往旁邊撞,手還幾次摁空撳到別人的大腿上。聽小伙子道歉的口音是外地打工的,不過他手里拿著本雜志,這使得他不像是個干粗活的人。車子里有人哇啦哇啦地接電話,這個接了那個又接,那個小伙子也接了個電話,像是女朋友打來的,沒講幾句,他說了聲我在忙就把手機掛了。賣票的開始跟新上車的人收錢,門口的那幾個人躲閃騰挪地掏錢。老高這邊就更擠了些,他趁勢跨前半步,可腹部還是夠不著那個抹了點口紅的婦女,也許不是夠不著,而是那個婦女有意躲閃著,但這樣一來,她反倒是跟那個皮夾克小伙子挨得更近了。
就這樣,一路上老高又急又恨,恨極了的時候真想嚎幾聲,或者沖那個小伙子的臉上抽一巴掌。好在車子里實在再也塞不進人了,公路邊有人招手司機也不管。很快地中巴車開到了虹陽鎮(zhèn)東頭的露天停車場,車子還沒停穩(wěn),坐著的人就站起身來大呼小叫地找東西,車廂里的人瞬間像多出了一倍,到處是伸來探去的肩膀和手,幾乎沒有一點多余的空間了,老高躲開一只快捏住他鼻子的臟手,卻感到拎著的包被人碰了下,他條件反射地用兩個膝蓋夾緊了被擠到一只馬夾袋底下的包,眼睛頓時警覺起來。他想起了那治保主任的名字叫宋星奎,就叫了聲星奎,但車廂里實在太吵,宋星奎忙著幫老婆收拾塞到座位下面的年貨,根本沒聽見。這時那滿是灰塵的中巴車就像一頭站定在路邊的老牛,車門一開,里邊的人猶如一個一個糞球似的被它排擠了出去。大家伙都走得急。等老高跳下車時卻一眼看到散落到地上的發(fā)卡、餅干等花花綠綠的東西,他叫了聲誰的東西掉啦,走在前面的婦女伸手一摸包,有更多的東西從劃開的口子里噼哩啪啦掉出來?!拔业钠A?我的皮夾被偷啦!”老高終于又聽到了這個抹口紅婦女的聲音,猛然間一抬頭,正好望見站牌下,那個皮夾克小伙子慌里慌張地把一個小錢包丟進路邊的草叢里。
兩個男人的眼光一對,幾乎是同時拔腳跑了起來。老高跑出了十米遠才記得喊一聲抓小偷啊。更多的人還沒明白怎么一回事,也用盡了力氣立在原地高聲喊叫。老高從身后的喊聲里再次聽到了那婦女的尖叫,還有宋星奎的大嗓門,以及從各個角落里躥出來的狗吠聲。老高的雙腳一下子就充滿了騰云駕霧般的力量,但小伙子的速度比老高快多了,老高眼看著越拉越開的距離,又揮起手臂高喊一聲,與此相呼應,他的身后響起摩托車的轟鳴,咕咕咕咕的,守在車站上接客的摩托車開足了馬力一輛接一輛地追了上去,等到那小伙子想到往小路上拐時已經(jīng)來不及啦,他嗵地一聲被追上來的摩托車撞翻在地。
一輛沒有剎住的摩托車前輪從小伙子的右腿上碾了過去。小伙子一個鯉魚打挺急翻身,雙手死死掐住傷腿,身體呈弓形,老高上去飛起一腳把他踢了個臉朝天,可老高剎不住自己的奔跑,好在他縱身一跳,從小伙子的身上蹦了過去,不然很有可能就被絆倒在小偷身上了,接著上來的是被偷了的那兩個婦女,一左一右揚起手臂沖著小伙子還算英俊的面孔“唏哩嘩啦”地亂抓亂打,小伙子一時之間招架不住,趕緊一個翻身兩臂抱頭地跪在地上,宋星奎身寬體胖,到了這時候才趕上來,他先站定,穩(wěn)了穩(wěn)身子,就對準小偷撅著的屁股,一腳踢在他的褲襠里,這一腳力量非常之大,小伙子的身體騰空朝前一撲,摔了個嘴啃泥??磥斫裉斓倪@場群毆是這個皮夾克小伙子干上那一行之后從未遇到過的,他哭叫著在地上坐起半個身子,伸手把口袋里所有的錢和手機什么的東西掏出來,扔到了地上,嘴里急叫饒了我吧,饒了我吧……老高已轉過身來,半張著嘴,鼻子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隔著坐在地上的小偷,抹口紅的婦女也一樣喘著粗氣在看著老高,眼光里有幾絲感謝和鼓勵?!梆埩四悖繘]那么容易!”老高站到小偷身后大吼一聲,一腳踹到了小偷背上,抹口紅婦女也緊跟著上去加了一腳,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就像是一個挖坑一個種豆的夫妻。這時放在小偷腿邊的手機里傳出周杰倫《菊花臺》的歌曲聲,抹口紅婦女一腳把這手機掃進路邊的水溝,小偷像撈救命稻草般地爬著要去找手機,嘴里還說著讓我報警讓我報警,“你還想報警,他媽的老子就是警察。”老高突然上去在小偷的手上踩了一腳,小偷疼得把手捂到了胸前,連帶著掀起的皮夾克兜到了他的頭上,這仿佛是一個信號,圍在邊上的人不約而同地一起上去,沖著縮成個黑球似的小偷又踢又踏,其中就數(shù)宋星奎的腳最有力,每一下都踢中要害,引來小偷的一陣陣哭叫。治保主任宋星奎越踢越來勁兒,都忘了得回家做晚飯了,可他的老婆上來拉住他的手,說算了算了,這樣要出人命的。抹口紅婦女很不滿意宋星奎老婆的最后一句話,模仿著宋星奎的動作又踢了一陣子,老高的手腳這時仍舊癢癢的,他總算克制住了,但他還是覺得意猶未盡,又抓起小偷的頭發(fā)想把他扔到路邊種茭白的池塘里,這時邊上有個老頭站出來說不行啊不行,那是他弟弟承包的池塘,老高只好放了手。他瞧見了小伙子敞開的脖子上掛著的骷髏頭項鏈染滿了血跡。也像是給自己的行為劃個圓滿的句號,老高沖著小偷的頭上掃了一腳,但似乎體力不支,掃了個空。有些人已經(jīng)偷偷地揀散落在路邊的紙幣了,包括那兩個失竊的婦女,老高一下子覺得非常掃興,情緒從最高點降到了最低點。他想給鎮(zhèn)派出所打個電話,通知他們來處理一下,又覺得那又得幫著維持現(xiàn)場,還要做筆錄什么的,很麻煩,就夾起皮包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現(xiàn)場。宋星奎一見老高走了,也趕緊和老婆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離開。他們剛走到馬路中央,迎面來了一隊挑泥的下班民工。民工們都騎著“叮零當啷”響的破自行車,車子的橫梁上綁著根扁擔,書包架兩邊掛著籮筐,籮筐里有的放著一瓶黃酒半只燒雞什么的。一見路邊聚了那么多的人,他們好奇地下了車,擠身進去看了看,然后像是接到什么命令似的一齊回到停著的自行車邊上,解下扁擔,擠回去每個人揍了小偷幾扁擔,像是用勞累了一天還剩余的最后一點體力打了場籃球賽,而圍觀叫好的人群就像是啦啦隊似的,老高有點怕了,他停下腳步想回去制止,但想了想還是搖著頭自顧自地回單位去,而那些挖泥民工很擔心籮筐里的東西被人拿掉,或者家里人等得著急,很快地也都撤了出來,細心地重新系好扁擔,一齊跨上自行車,唱著不知是哪兒來的民歌,迎著夕陽仍舊保持著大雁的隊形呼啦啦地遠去了。
二
老實說,小偷的死讓老高的年沒過好。
尸體在虹陽鎮(zhèn)的公路邊上躺了一天,鎮(zhèn)上的人眾說紛紜,圍觀者不斷,鎮(zhèn)政府里的人也大都知曉民政協(xié)理員老高和小偷是坐一趟車回來的,還帶頭去追了小偷,至于之后的事情當著老高的面,大家也就不好說什么了。中午時分,大概某個鎮(zhèn)領導給派出所打了電話,警察開了巡邏車去看了看,給太陽曬著的尸體蓋了條草席,而后不知在夜里什么時候,小偷的尸體被人取走,站頭上鎮(zhèn)政府宣傳櫥窗的玻璃也被人砸碎了,住在附近的人都說夜里沒聽到什么響動,只是有一陣子狗叫得厲害,但也僅僅是讓附近幾個飯店里的電燈亮了一會兒。
民政協(xié)理員老高的為人變得低調(diào)了許多。年終考評得了個合格他也沒說什么,單位里分魚的當口他下了村,回來時只拿到了最小的一堆也沒啥嚷嚷。他按時上下班。除夕那一晚他多喝了半斤白酒,就醉了,之后的牌局上他幾年不遇地居然贏了一點小錢。
但他心里仍舊悶悶的。大年初一在步云橋上迎面遇見那個抹口紅的婦女,那女人動了動紅嘴唇,似乎想跟他搭話,但老高卻避開了。他突然覺得這個婦女的難看真可謂觸目驚心,想想都讓人惡心。等到了走親戚的酒席上,大家伙還是會說起這個事。一般是從虹陽鎮(zhèn)的民風強悍起頭,以這年春節(jié)從此再也沒聽說有什么小偷光顧而結束。老高一般不參與這樣的閑聊,但他聽得可謂句句在心頭。他的后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終于淡漠了。年初的民政工作不像年底邊,又是捐贈衣物,又要下村陪領導走訪貧困戶的,很是清閑。于是晚上下班后老高常常就直奔酒店喝酒。
糧站后面葛老三的火鍋店、供銷社樓上的東風酒家、乾龍紡織公司門口的盛世大飯店、車站站頭上的太平餐館等鎮(zhèn)上喝酒的去處老高輪著去。老高自己請客或者是別人請客他是從不挑地方的,他也不挑吃食,有啥吃啥,但他與以前相比話可多多了,也變得貪杯起來,而這正是他的朋友們求之不得的,大家伙聚在一道,不是你說話就是我說話,不是我喝醉就是你喝醉,既然老高把這兩者都主動承擔起來,大家伙坐下來喝酒也就開心和放松了許多。這些人組成一個小團體,隔三差五地相約喝酒,但個把月下來,老高突然變得有講究了,朋友打手機給他,告知他喝酒地方,他聽也不聽,而是張口問是不是在太平餐館,如果回答的人說不是,他就一句沒空回絕了。
那天是宋星奎來鎮(zhèn)政府。宋星奎給自己一個長了雙斗雞眼的親戚辦殘疾證,老高幫他弄好了,證放在鎮(zhèn)辦的四眼那兒,老高他自己去了運河那邊參加什么現(xiàn)場會。宋星奎拿到了本本高興壞了,說盛世那邊剛從杭州請來了一個特級大廚,菜燒得不錯,晚上我們?nèi)齻€人到那兒聚聚。“你省著點吧,老宋,你不知道現(xiàn)在請老高喝酒也有講究了。”“什么講究?”宋星奎拍了拍皮包問四眼,四眼擠擠玻璃片后面的小眼睛,說我們還是去太平餐館吧,你呀鄉(xiāng)下人一個,到了那兒你就知道老高為啥老是去那個地方嘍。
宋星奎和四眼早早地去了太平餐館要了個包間。包間的地上亂扔著用過的餐巾紙,墻紙上滿是霉斑,空調(diào)機像個哮喘病人似的在頭頂上咳嗽,噴出來的氣體一陣熱一陣冷,宋星奎很意外,臉上掛不住了,拍著桌子叫來老板,說:“這地方怎么這么破,你還有臉開店接客?有沒有好一點的?”老板搓著手連聲說抱歉抱歉,下個月我就豪華裝修。宋星奎還要羅嗦,四眼拉了拉他的衣袖說算了算了,硬件差點沒關系,關鍵是看軟件——軟件?!捌?,什么軟件?總不會喝個酒也要用電腦喝?”四眼不說話,瀟灑地彈了彈煙灰,尖下巴朝進門來倒茶的服務員小姐抬了抬。
宋星奎終于看清楚了太平餐館的“軟件”,暫時不吭聲了。那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一張白皙的瓜子臉,眼睛似一汪春水,盈動的眼波和著黑亮的劉?,F(xiàn)出幾分秀氣,人雖然只有一米六光景,但白色的圍裙往腰間一束,整個凹凸有致的身材立刻顯現(xiàn)。老板很滿意于宋星奎的色迷迷,手掌在小姑娘的屁股上拍了拍,說:“小莉啊,這兩個可是你高大哥的朋友,你好好招待嘍?!毙±蚝π咚频纳碜右痪o,擱下茶盤,靈巧地沖兩位客人鞠了鞠躬。宋星奎人高馬大的,他趁小莉低頭的瞬間瞧見了她后頸亂發(fā)下的皮膚,比臉蛋兒更嫩、更白,宋星奎的心和嘴巴同時癢癢開了。
老高走進包廂時里邊已經(jīng)充滿了歡聲笑語?!袄细甙?,你再不來,小莉等你等得都快要哭嘍?!彼难蹖细哒f。其實小莉真的快要哭了,那是被宋星奎鬧的。宋星奎亮明了身份,借口要查她的暫住證,手在小莉的胸口腰間亂摸,小莉雙手護在胸前躲閃著,可顧了上面顧不了下面,四眼不動手,只是動舌頭亂起哄,但老高一到,卻主動揭發(fā)了宋星奎。宋星奎正在興頭上,急問小莉是不是老高的小妹,若是的話,這暫住證的檢查到此結束,小莉急得亂點頭,宋星奎轉過臉來又嬉皮笑臉地問老高,老高的包往桌上一扔,又把脖子上的羊絨圍巾交到小莉手上,皺緊眉頭,說:“星奎啊,你一大把年紀了,你就別鬧了行不行?”宋星奎想不到老高會生氣,猛然間想起這一頓酒是要謝老高幫忙的,趕緊叫小莉快拿四包中華煙來,三個人一人一包,剩余的一包給了小莉。
這頓酒開局的氣氛壓抑就體現(xiàn)在誰也不肯點菜上。宋星奎要老高點,老高說有啥吃啥,隨便;菜譜轉到了四眼手上,四眼說我是陪客我不點;宋星奎想干脆自己點菜,可他跟老高很少碰面,不知老高口味,心里就慌了。好在這家伙干治保主任多年,隨機應變的本事還是有的。他把硬封面的菜譜啪地打開,又啪地合攏,順手遞到小莉的手上,大方地說:“小莉啊,你高大哥是這兒的???,他喜歡吃啥你比我清楚,別替我省錢噢?!痹捳f到這份上,老高只好接口關照小莉省著點省著點,宋星奎動作夸張地亂擺手,一個勁地埋怨高協(xié)理嫌他沒錢,瞧不起他,老高的臉色才平和了下來。
冷盆先擺好,再上了三四個熱菜,宋星奎邀請忙進忙出的小莉也上桌喝酒,小莉看著老高不言語,一直等到老高也開口相邀才大大方方的入了座。她先羞答答的敬了一圈酒,然后盛了滿滿的一碗米飯,那胃口就像是幾天沒吃東西了。小姑娘面皮嫩,低著頭光吃飯不挾菜,宋星奎就拿起公筷給小莉挾魚挾肉地亂忙乎,搞得小莉像是主賓似的,老高終于看不下去了,說:“星奎啊,你跟小莉客氣個啥呢?你再冷落我我可不喝酒,改吃醋嘍?!彼涡强似鹁票f吃酒吃酒,自己連著干了兩杯紅酒,老高和四眼各一杯,于是男人們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是宋星奎先提起那次中巴車里的相遇的。他說老高啊,我可是真心服了你了,老高問為什么?“你真是塊干派出所長、公安局長的料?!崩细呙忌姨袅颂?,吸了口煙,不接話,四眼吐掉嘴里的魚刺,問為啥?宋星奎知道四眼是明知故問,為的是活躍酒桌上的氣氛,就擠兌四眼眼睛不方便,耳朵也不方便,并懷疑說你肯定聽說過的?!笆裁词掳??我怎么想不起來啊?”四眼進一步作鋪墊,宋星奎覺得時機已到,拍了記桌子,揮手一指窗外,放開嗓門說:“四眼啊,你真是個書呆子,狗腿子,你不知道也正常,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年前有一次我跟老高一起從下海城里坐中巴車回虹陽,車子擠死人了,老高一上車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瞅準了車上有、有——小偷?!闭f小偷兩字時宋星奎壓低聲音,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探照燈似的把目光一一從在座的人的臉上掃過去,老高一副此事不值一提的表情,小莉卻停下了手里的筷子,嘴里含著半口米飯,但腮幫子卻不動了。宋星奎要的就是這效果。當四眼急著想知道接下來怎樣時他賣起了關子,不說了?!澳阏娌恢肋€是假不知道?”老高插嘴。他對宋星奎吊四眼胃口的舉動感到有趣,隨手拿了根牙簽剔了剔牙齒,四眼嚷了聲我真的不知道!年底邊我忙得暈頭轉向,我……“你想知道嗎?”宋星奎懶洋洋地問,四眼愣著不語,“你真想讓我告訴你,你就把杯子里的酒喝掉?!?/p>
四眼拿起杯子一干而盡。
“好!”宋星奎接著說,“老高發(fā)現(xiàn)敵情,卻保持鎮(zhèn)定;他怕打草驚蛇,犯罪分子狗急跳墻,拉響了身上的炸藥包,那就成了我們虹陽鎮(zhèn)上的9.11,那人民群眾的損失就大了;老高堅守在崗位上,我要叫他換個位子他都不讓;他隨時觀察小偷的一舉一動,耐心地尋找最佳的下手機會?!薄鞍ィ粚Σ粚?,什么叫尋找最佳的下手機會,聽上去好像我變成了小偷似的,小莉你說對不對?”老高打斷宋星奎的話,小莉的眉頭擰在了一處,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你不是小偷,四眼不管他們兩個的對話,催宋星奎快講?!皺C會終于來了,那是在下車的時候,我這個干治保的只顧在收拾東西,想不到老高火眼金睛,一見小偷得手后要逃,奮不顧身地跳下車子,大吼一聲追了上去!那速度,那場景,真像好萊塢電影,他媽的……太刺激了!”沒人要求,宋星奎自干了一杯,而后舔了舔發(fā)亮的嘴唇。
“你說這樣的見義勇為事跡《下海日報》為啥不來采訪采訪呢?”小莉早已擱下飯碗,“嗯嗯”了兩聲作答,臉色變得像痛經(jīng)般的難看。
這時餐館老板端進來一條三斤多重的清蒸白水魚,又散了一圈玉溪煙,宋星奎擺了擺手,他就出去了,并知趣地掩上了移門。“你想想看,干小偷這一行的,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可老高更厲害,他絕對是條飛毛腿,小偷沒跑多遠就被老高追上,老高一個掃堂腿就把小偷撩倒在地,我這時也趕了上去,老高那么勇敢我也不能落后,我、我、我……”宋星奎一時語塞,四眼接口說你也沖上去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一拳就把小偷干掉了,宋星奎不在意四眼的打趣,搖了搖手,“你聽我說,我當時怎么樣我真忘掉了,那老高的好拳腳我可一輩子都忘不了,我可真算是開了眼了,老高你知道嗎?你他媽都快趕上李連杰啦?!薄拔以趺蠢??我都不曉得了?!崩细呓o宋星奎點著了老板剛才進來敬的煙,又捏起根煙,示意小莉抽不抽煙。小莉的頭低著,沒瞧見。老高就說星奎啊你別說了,小莉新來乍到的,你別把她嚇跑嘍?!坝心愀叽蟾邕@樣的英雄在你怕個啥?你說是不是?”小莉聽宋星奎這么說,緩緩地抬起頭來,眼睛里淚光閃爍。老高有點愕然,但小莉伸手拂了拂垂掛下來的劉海,說包廂里太煙了,就起身去把換氣扇打開。
老高帶頭掐滅吸了一半的香煙,另外兩個也跟著這樣做。四個人一時無話,小莉端起老鴨煲去廚房熱一熱,四眼和宋星奎也跟著上洗手間。兩個人并排站著撒尿的時候,四眼提醒宋星奎別說打死小偷的事了。“沒事兒”宋星奎抖了抖雞巴,說:“你沒看出來,今年的桃花還沒開,這老高就交桃花運了,人吶,福氣來了真是推也推不掉?!痹掚m是這樣講,但回到桌邊宋星奎也覺得自己說話的思路被打斷,就悶頭吃了點菜填填肚子。好在沒多久小莉端著老鴨煲回來了,升騰的熱氣后面的臉蛋兒也剛洗過,還抹了點香脂什么的,有一股隱隱的清香進入了那三個男人的呼吸。她先喝了碗鴨湯,而后點著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調(diào)皮地朝老高吐個煙圈,說:“怎么不說話了,那個小偷后來怎么樣了?”“后來么……”宋星奎一下子想不好怎么說,遲疑了,可老高被噴了一口煙,性子來了,問:“你還想聽?你可不要怕噢?!毙±蚬郧傻攸c了點尖尖的下巴,很小女孩樣地高舉杯子,翹著蘭花指,敬了老高一杯,老高喝空了杯子后又緊接著倒?jié)M回敬小莉,小莉不肯喝,宋星奎瞎起哄,四眼敲筷子,一齊鼓動說老高喝一杯,小莉親一下,喝掉兩杯,小莉親兩下,以此類推。
老高連喝了三杯紅酒。
小莉的第三個吻一離開老高的臉頰,他老高就真的有點高了,把持不住了。但紅酒畢竟是紅酒,別人一點也看不出來。老高說:“小莉啊,你想不到吧,你高大哥雖說上了點年紀,可還是這個!”他豎了豎大拇指自比,“那小偷想逃?他逃得到哪兒去,我一聲抓小偷他就掉進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里了……就……”老高本想說打死了,可畢竟開不了口,于是改口說就淹死嘍。“小偷掉進河溝里淹死了?”小莉怕冷似的,手捧著一杯熱茶焐手,涂了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有點顫抖?!澳钦绢^上的小河溝淹得死人?小莉,你別聽他瞎蒙人,”宋星奎不滿意老高的吞吞吐吐,解開了毛衣扣子,大聲嚷嚷,“老高你就別謙虛了,說吧說吧?!崩细呒t著個臉,為難地瞅瞅四眼,四眼壓低了嗓音,遞了句話:“這兒都不是外人,老高你但說無妨,我們決不外傳。”老高嘆了口氣,喝了口酒,咂了咂嘴巴,說:“那天也真他媽的邪門了,我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也活該那小偷倒霉,我上去三拳二腳,那小偷就一口鮮血噴到了這么高……”老高的右手伸過頭頂,比劃了一下,“……就兩腿一蹬,嗚呼哀哉了?!?/p>
嗷的一聲驚叫,小莉猶如突然被蛇咬了,手里的玻璃杯掉到地上。她手捂著嘴巴要吐了似的跑出了包間,隔了好久也不回來。三個男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相互問這小莉是怎么了?“我沒嚇著她吧?”老高不安了,問宋星奎,宋星奎搖了搖頭。老高說要么今天這酒就喝到這兒,你們先走,我看看這小姑娘去。宋星奎抓起桌上的香煙手機,還想說點玩笑話,可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三
老高開好了虹陽賓館的標間等小莉。
太平餐館里還有好幾桌客人,小莉暫時還走不開,老高就給家里打了電話,說今晚在單位里值班,不回來了,關照老婆別忘了喝中藥,她也沒問什么。老高很少有這樣的經(jīng)歷,心里是既激動又緊張。他喜歡小莉,小莉也高大哥高大哥地叫得很甜,這個他老早感覺出來了。但他想不到好事來得這么快,而且小莉是那么主動。他去餐館后面的廚房找小莉時,老板正在罵小莉慌里慌張的,沒有一點服務員的樣子。老高給老板遞了根煙,給小莉打圓場。餐館的后面是停車場,老高的風速125摩托車就停在那兒。他出了廚房后門走進了夜色中,小莉跟在他的身后,像是有什么話要說。老高停下腳步,回轉身拉了拉小莉的手,問你沒事吧?“沒事,只想送送你。”小莉尖細的聲音幽幽的,蟲子般一口一口,咬著老高的心。老高沒話找話,又問小莉冷不冷,小莉不吭聲兒,只是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月亮在云端行走,時影時現(xiàn),剎那間,老高被一種戀愛的感覺包圍了,身體像一株老樹,在初春的暗夜里長出幾瓣嫩芽來?!斑@兒的老板兇,你不想呆,下次有機會我給你找個坐辦公室的工作?!毙±蛘f了聲謝謝,伸過來雙手把老高的胳膊抱進了懷里。老高和小莉依偎著,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中巴車上挑逗他的紅嘴唇婦女,但老高還是克制著與小莉保持著微小的距離。
過了一會兒,小莉抬起頭來,目光直視著老高胡子拉雜的臉,說你去開個房間吧,老高嗯了聲,捏了捏小莉的臉蛋就騎車走了。
小莉早就要了老高的手機號碼,這時不停地有短信發(fā)到老高的手機上。老高平時不大會用短信,摁字的速度特慢,但他還是認真地回應著小姑娘的甜言蜜語。終于他等不及了,催她快來,可小莉回話說,又有一撥鎮(zhèn)財稅所的人進來要吃宵夜,走不開。老高猜得出是哪些家伙去吃宵夜的,都是熟人,他恨不得立馬打個電話過去叫他們換個飯店吃飯。他想到了一個詞,老房子著火,救也沒辦法救的。他用老房子著火這五個字回了小莉的短信后,就在衛(wèi)生間、床邊、窗前來回地轉,其間床頭柜上的電話機響了一次,是問要不要按摩的,老高回了句按你媽個逼,老子叫龔小明來抓你,就摔了話筒。龔小明是鎮(zhèn)派出所所長,人稱龔黑塔,干那事的人沒一個不怕他的。老高開了電視,正好有超級女生的節(jié)目,那些女生和小莉差不多年紀,老高面對著青春美少女,總算平穩(wěn)了心跳,集中了注意力。
可也就是一會兒,老高按捺不住,撥通了小莉的手機,耳邊響起的是《菊花臺》的歌聲,他第一次認為周杰倫唱得真不錯,他也要練練這首歌,說不定那天和小莉一起去歌廳還可以唱幾句呢。小莉沒接電話,但回了短信,說我快來了,你先洗一洗。難道一見面非得立馬干那事嗎?就不能頭挨著頭說說知心話?突然之間老高有點失望了。
他沒理會她的指令,電視照看不誤。
從腳步聲上可以聽出來,小莉是嗵嗵嗵地跑著來的。她沒敲門,老高就拉開了房門,一把抱緊了這小姑娘。他倆鼻子蹭鼻子地打著招呼。老高用自己滾燙的大臉溫暖著小莉冰涼的小臉。小莉的牙齒在打顫,連問了兩聲空調(diào)空調(diào),老高這才想起忘了開空調(diào)了,趕忙說小莉你先喝口熱茶,暖暖身子。“你洗過了?”小莉像老熟人似的問老高,同時脫了湖藍色的滑雪衫,露出薄毛衣裹著的挺拔的雙乳。老高支吾著?!澳阍诒蛔永锏任摇!彼f著一閃身,進了衛(wèi)生間關上了門。
小莉在里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手機里調(diào)出老高發(fā)過來的賓館房間號碼,又快速地在后邊加了有人嫖娼這幾個字,發(fā)到了她早就存儲好的一個手機號上,之后她卸了手機電板,取出指甲蓋大小的手機卡扔進馬桶沖掉了。她擰開淋浴水龍頭嘩啦啦地放水,然后脫光衣服站到鏡子前,眼神愣愣地打量著粉嫩的脖子上掛著的骷髏掛件。她嘴里喃喃低語著,直到蒸騰起來的熱氣充塞了衛(wèi)生間,把鏡里鏡外的一切都模糊了過去。
一擁緊小莉的身體,老高就變得無比的性急。事情很快就辦完了,老高自己都笑自己先前還不滿小莉的催促,相比之下,還是小姑娘懂事,也不見外地關照了他。老高背靠枕墊微閉著眼,舒服地抽著香煙。他想把剛才做過的事,在腦子里電影慢鏡頭般地重放一遍,不爭氣的是大腦一片空白。他只能等自己緩過勁來,心想最好再重做一遍。因為有所期待,老高翹著嘴角,汗津津的臉上笑瞇瞇的。
小莉拿過自己的手機像是看時間,卻這兒弄弄那兒搞搞,就是開不了機了。她重重地把手機放回到床頭柜上。老高問她怎么了?“噢,我跑得太急了,這破手機掉到地上摔壞了?!毙±蛉∵^老高嘴角處的香煙也吸了一口,老高的心尖一顫,他吃不準這是不是小莉跟他要錢的暗示,但不管怎樣,老高還是爽快地抓過皮包摸出了皮夾。
“你當我是做那個的啊?”小莉推開老高遞過去的錢,小嘴巴撅了起來,真像是生氣了。老高以為小莉嫌少,亮了亮空了的皮夾給小莉看,可小莉就是不接,只是連吸了幾口,把老高抽了一半的香煙吸光了?!澳阋伯斘沂亲瞿莻€的啊,我這錢是給你買手機的,收下吧?!崩细甙堰@一卷錢壓在小莉的壞手機下面,雙手把玩著空皮夾,若有所思。小莉起身給老高倒了杯水,老高接過杯子,隨口問小莉老家是哪里的?!拔沂琴F州的,貴州安順?!毙±螂p腿一盤,回答的飛快。“什么?安順——你老家是不是離黃果樹瀑布很近啊?”老高喝了口水,來了興致?!笆前。趺?,你到黃果樹瀑布玩過?”小莉的一只手伸進了被子,手指在老高的肚皮上走來走去?!笆昵皢挝唤M織旅游去過,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老高的膝蓋蜷了起來,“我真的跟你們安順有緣??!你看你一來虹陽,一認識我我就喜歡上了你你也喜歡上了我,另外我在安順還有三個小親戚呢?!薄昂摺毙±蜃隽藗€鬼臉不相信?!靶±蛭因_你干什么,不信,你自己看看?!崩细叽蜷_了皮夾,托舉到小莉的眼前。小莉調(diào)整了床頭燈的光線,一眼就看見皮夾的夾層里有一張彩色照片,照片上三張小娃娃的臉像三朵葵花似的擠在一處,沖著她咧著嘴笑呢,當中的那個男孩還掉了好幾顆門牙。
小莉的眼睛被刺痛了般地合上皮夾,不想看了。
她沉吟了半晌,就轉過頭,說:“高大哥,你這是在跟我講故事吧?”“什么?我騙你!”老高的腳蹬了下被子,有點生氣了,“我騙你我不是我爹媽生的,那三個安順孩子寫信來都叫我干爹的,我資助他們上學已經(jīng)好幾年了,你不信,下次我把這三個小老鄉(xiāng)寫給我的信帶來給你看?!毙±蛞宦牼偷纱罅搜劬Γ址_皮夾看了看,確信老高說的都是真的,那三個小孩從衣著上看也確實像是安順的?!澳悄阕约旱暮⒆幽??你資助他們那可是要花好多錢的?”小莉刨根問底地追問下去,老高也不再介意了。他又點了根煙,嘆了口氣,開口道:“不怕你笑話,我老婆以前跟我談戀愛時倒是做過兩次人流,可結了婚,真的想要小孩了,卻生了婦科病,把兩根輸卵管都拿掉了,這幾年身體一直、一直不好?!闭f完這話,老高的頭伏到自己蜷起來的膝蓋上,不吭聲了,小莉張開手臂摟住了老高的肩膀。
小莉的頭擱在老高的肩膀上,打量著墻上鏡子里自己的臉。
幾分鐘后,小莉下了床,穿上了衣服,老高也不去攔阻她。他深陷在自己的愁苦里,老牛反芻般地想著自己的煩心事。心神不定的小莉在床邊踱來踱去,最后立定在了窗口邊。她孩子般好奇地拉開一點窗簾,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下面的賓館門口。老高抬頭叫了聲小莉,想讓她過去,再肉貼肉的陪他一會,可小莉不為所動。
“高大哥,你們抓小偷就是在賓館前面點的馬路邊吧?”小莉的目光消失在那兒。老高奇怪小莉突然問這個,回答說是的。小莉的手在窗簾上扯了一把,有灰塵掉落了下來?!澳莻€小偷真的是你打死的?”
老高甕聲甕氣地直說我不知道。
“你說呢?”過了一會老高反問小莉,小莉哦的一聲,就沉默了。
靜悄悄的馬路上,有一輛警車沒開警燈,幽靈般地拐到了賓館門前,停了下來。小莉的心跳驟然加快。她像是剛喝了一口難以下咽的苦藥,臉上出現(xiàn)一個扭曲表情,猛然間急轉身,雙手撐著窗臺,朝老高叫道:“警察來了,老高你快走吧!”“警察?”老高像被針扎了一下,也緊張了?!八麄儊砀墒裁??是不是我們鎮(zhèn)派出所的?”“肯定不是的,肯定、肯定,老高你快走呀?!毙±蚣钡弥倍迥_。“他們下來了,好幾個人啊?!毙±蛴挚匆谎鄞跋?,唰地拉上窗簾,沖過來幫老高找衣服。
顧不了穿毛衣襪子,只套上褲子和棉風衣的老高抓起皮包就沖出門去。
第二天,虹陽鎮(zhèn)站頭上的公路邊多了一堆燒成灰的紙錢,太平餐館里卻少了一個服務員小莉,但像她這樣的小姑娘屬于流動人口,除了民政協(xié)理員老高,鎮(zhèn)上的人誰也不會再把她記起。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