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八○年的深冬,雪已經(jīng)來過好幾場。吃過臘八粥的人們,開始張羅過年的東西。農(nóng)村人忙八月,城里人忙臘月。說的是農(nóng)村人八月要收稻谷,很忙。城里人臘月要做生意賺大錢,也很忙。
每年這都是我母親最忙的時節(jié),但今年例外——她剛剛費力地把我生出來,又遇上產(chǎn)后大出血,躺在石溪衛(wèi)生院的病床上不敢亂動。
這是一所十分破舊的衛(wèi)生院,老得像我家對門王奶奶臉上的褶皺,疲憊不堪地趴在石溪的西北角。就在這個地方,我失去了三個同胞——我母親在這里流產(chǎn)過三次。在我長大后,母親曾經(jīng)痛苦地告訴我:“你本該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的啊?!?/p>
我老實巴交的父親早已被我母親流出的一大攤血嚇傻了眼,搓著手上厚厚的老繭,跑過去問接生的蘭醫(yī)生:“這咋搞啥?”
蘭醫(yī)生一看見我父親,想起我母親前一次生娃子時發(fā)生的事情,還是忍不住捂著嘴笑了:“沒的事,你媳婦身子骨結(jié)實,找個手腳麻利點的,伺候她兩月就成。”說完跑出去笑個痛快。
上一次,我母親臨產(chǎn)送進衛(wèi)生院了。我父親放下手中的活兒匆忙跑來,闖進產(chǎn)房后,看也沒看,就摸著產(chǎn)床上的女人臉,哄著說:“莫怕哦,莫怕哦,我在這里,我在這里。”接著沖進一個男人,上來就是一拳,打了我父親一個烏眼青:“瞎了你的狗眼了?看清楚了——這是老子的媳婦。”
我父親這才知道摸錯了人,揉著被打腫的眼睛出去找自己的媳婦。我母親躺在隔壁病床上叫我父親的名字,一邊叫,一邊說:“又流了,這可咋活呀?”我父親摸著我母親的臉,安慰道:“沒的事,沒的事,下次準成,下次準成?!蔽腋赣H摸錯媳婦臉的事就這樣被石溪衛(wèi)生院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護士們添油加醋地傳開了。
我十七歲的小姑進城成了我家的保姆,但她在伺候我母親兩月后,再也不想回農(nóng)村老家。她跟我母親說:“我有點聞不慣農(nóng)村里刺鼻子的漚糞味道了?!庇谑?,她又留下來給我當保姆,一直照顧我到石溪小學讀書后,才由我母親做媒嫁給了在石溪鎮(zhèn)鐵機廠做工的彭建設(shè)。
我母親見我生下來不到五斤重,怕是活不長,跟我父親商量要給我找個命硬的人當干爹,庇護我不要太早死掉。于是,我家隔壁靠殺牛為生的姓馬的回族人的兒子馬牛娃便成了我干爹。
我母親殺了一只黑公雞,用手指蘸著雞血在我額頭上點一點,又把雞血倒進燒酒里,讓馬牛娃喝下去,算是完成了認親家儀式。
我那個土匪一樣的干爹馬牛娃抓起酒碗,一口氣喝下一大碗雞血酒,絡腮胡子上掛著的雞血絲都來不及擦掉,便火急火燎地對我父母親說:“行了,老子要幫老子爹殺牛去了,你們放心,有老子這個野人當干爹,你們兒子想死也死不了了。”
我父親“嘿嘿嘿”地直笑:“那是,那是?!?/p>
我母親特地給我取了個很難聽的名字——畜生,說是名字越賤我越活得長??伤吹降呢i狗牛羊這些畜牲活得并不長,終究還是不太放心,決定把我當女娃子養(yǎng)。給我留辮子,穿裙子。我在出生滿一百天剃去胎毛之后,直到六周歲上小學的前一天,才被拉到“許記理發(fā)店”剃了第一個頭。我母親抱著扎著蝴蝶結(jié)的我的照片,至今還壓在我的抽屜桌的玻璃下。
上小學之前的我一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個兒娃子還是個倆子。因此,在東門幼兒園讀書的三年里,最叫我頭疼的不是萬老師教我們背誦的古詩,也不是她教我們唱的兒歌,而是我到底該進哪個廁所。
第一次,我進了男廁所,正站著尿尿的一個男孩抓住我辮子上的蝴蝶結(jié),大叫:“你是倆子,咋跑這里來了?流氓娃兒——”嚇得我趕緊逃出來,鉆進了隔壁的女廁所,但我看到所有人都是蹲在那里尿尿,我只好學著蹲了下來??蛇€是沒有逃過旁邊的女孩的眼睛,她盯著我的下面很久,又看了看自己的下面,還是不放心地看了看蹲在旁邊的宋蕾的下面,才小聲嘀咕:“她的咋跟我們的不一樣?”
第二天,那女孩長著肥碩屁股的母親闖進幼兒園,徑直走到我面前,抓著我的后領(lǐng),把我拖到萬老師面前大吵大鬧:“你們老師是咋當?shù)模窟@個小流氓昨天偷看我倆子上廁所,你們到是管不管?我倆子的清白啊——”
我剛想辯解“是你倆子偷看我上廁所,不是我偷看你倆子上廁所”的時候,萬老師已經(jīng)把我的褲子扒了下來。我還未成型的下體第一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在到我家去過一次以后,萬老師才向全班同學宣布,我以后可以到男廁所站著尿尿,所有男娃子都不許笑我,笑我的人要罰背三首古詩。
我總算找到了可以尿尿的地方。
2
那時候,我家住在一條叫西河街的地方。西河街是根據(jù)街后面的那條叫西河的小河命名的。這是石溪鎮(zhèn)最古老的街道了。街上世代居住著幾百戶人家。我印象中的西河街,一年到頭都是泥濘的。因為整條街是沿河形成的,東西走向,又很狹長,所以終年都難得見到太陽,再加上泥土路面,下點雨積點水啥的,整條街都是濕漉漉的,一踩一腳泥巴。每天,太陽從我家右邊爬出來的時候,大人們匆匆忙忙從我家門口路過,走出西河街;等太陽從我家左邊爬下去的時候,這群人又懶洋洋地鉆進西河街,各回各屋去了。
年幼的我還沒有太好的記性,但我仍清楚地記得,住在我家隔壁的王奶奶的大兒子是一天到晚的閑晃蕩。
王奶奶年輕的時候就死了男人,一個人帶兩個兒子過活。我的兩個王叔讀書不多,惹事卻不少。
我王大叔小學沒畢業(yè)就開始在街上閑蕩。
田野里蛤蟆“呱呱”叫喚的時節(jié),他總是白天睡覺,半夜拎一個長蟲皮袋子,帶上四節(jié)電池的加長手電筒出門去抓蛤蟆。天亮回來,他袋子里“呱呱”的蛤蟆叫聲總會引來一群人圍著看。他向別人說:“蛤蟆這東西,最憨包了,我用手電筒一照,它就不動了,只等著我捉。”
“比你還憨包?”
我王大叔不理會。
“抓了不少啊,能賣不少錢吧?”
“賣不了幾個錢。”我王大叔頭也不抬,忙活著炫耀自己殺蛤蟆的技藝:用大剪刀把蛤蟆的頭一個個剪掉,拋去內(nèi)臟,再洗干凈,裝好,就等著鎮(zhèn)上館子的廚子蔡黃毛來收。
蔡黃毛總是找出各種理由壓低我王大叔的蛤蟆肉價:“你看看,這蛤蟆好小,一口價,兩毛?!?/p>
“加點吧,三毛?!?/p>
“不能行,這么小的蛤蟆,兩毛算對得起你了。”
“我跑了一夜哦。”
“好吧,我再讓一步,兩毛五,這總對得起你了吧?”
蔡黃毛裝得很不情愿的樣子買走了我王大叔一夜的辛苦,走遠了才偷偷地笑:“這個憨包?!?/p>
蛤蟆肉價錢不好的時候,我王大叔也會去抓知了賣錢。
沿西河往上走,有一大片柳樹林。早些年西河發(fā)過一次大水,把這片林子沖歪了,所有的柳樹都往東邊倒斜著生長。每年三月,漫天的柳絮肆意飄飛,很有些風致。斜著長大的柳樹很適合小娃子們爬著玩。那是我們西河的娃子最喜歡去的地方。夏天一到,滿樹的知了拼命地叫喚,震得人耳朵疼。知道知了的肉香,我們都試著去抓,但還是我王大叔最拿手。
等天黑定,我王大叔選一塊空地燒堆火,然后拼命地搖周圍的樹,就看見四周的知了一陣陣飛向火堆,我王大叔就只管撿了。等忙活完,有些飛進火堆的知了已經(jīng)燒熟可以吃了。
知了的行情總歸不長久。王大叔只好不停地變換著營生。后來又聽人說炸魚可以掙錢,我王大叔就從別人那里要來幾根雷管,包幾包牛黃、硝酸啥的瞎折騰。別說,還真讓他制成了炸藥。
炸魚那天是個陰天,但沒有下雨。我王大叔五吆六喝地叫來一大幫子小娃子,自己儼然當作舊社會石溪鎮(zhèn)最大的財主胡萬財,在這幫小娃子的前呼后擁下走向我家背后的西河。就連鼻涕整天掛在嘴上的黃老二也跟著去了。
第一個炸彈要點火了,我王大叔叫嚷道:“老子要開炸了——,都給老子滾遠點,老子要開炸了——?!?/p>
小娃子們都跑得遠遠的,拼命捂起耳朵。只聽見“嘭——”的一聲,炸彈響了。
幾個年齡大的兒娃子搶先沖了上去,也顧不上挽褲子就跳進河里,撈起幾條炸死的魚,樂得連蹦帶跳的。急得幾個年齡小的娃子哇哇直哭??薜米顑?、最難聽的就屬黃老二了,跟死了爹一樣。
我王大叔瞪圓了眼睛,吼道:“哭,哭,哭個狗雞巴,老子的魚被他們幾個搶了都沒有哭,你又不是老子兒子,你哭個雞巴?莫哭了,等會兒再炸了,叫你個小雞巴娃子先揀幾條大的,行了吧?”
黃老二響亮地吸了吸就要吃進嘴里的鼻涕,不哭了。
第二個炸彈又點著了,可等了半天也不見響。我王大叔很著急,又不敢上去看,只能遠遠地捂著耳朵死等。黃老二可等不及了,屁顛屁顛地跑向炸彈,一邊跑還一邊吸著鼻涕喊,“我?guī)湍憧纯慈??!?/p>
我王大叔也以為是個臭彈,不會響了,也就沒理他?!班亍币宦暰揄懀◤椩邳S老二剛跑到的時候炸開了,把黃老二湊近的臉炸得稀爛,但一條魚也沒有炸著。我王大叔趕緊跑過來,撈起黃老二的尸體,愣了半天才扭過頭來對那幫娃子們說:“你們都看到了,不是老子叫他去看的,是吧?老子也沒有叫他來,是他個小雞巴娃子自己跟過來的,是吧?”
早已嚇傻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的這幫小娃子,魚也不要了,撒腿就往家跑,邊跑邊喊:“黃老二炸死嘍——黃老二炸死嘍——”
我王大叔感激地認為這幫小雞巴娃子還算是夠意思的,他們喊的是“黃老二炸死嘍——”,卻沒有喊“王老大把黃老二炸死嘍——”。也就是說,黃老二的死跟他關(guān)系不大。
于是,他右胳肢窩夾著黃老二的尸體,左手拎著炸來的幾條魚和沒用完的炸藥,來到黃老二家門口時,還是很坦然,“反正又不是老子叫他來的,也不是老子要他去看炸彈的?!鼻脦紫麻T,見黃老二家沒人,我王大叔把黃老二的尸體放在屋檐下,搖搖晃晃地回家了。
我王奶奶是當天晚上黃老二的爸媽拿鋤頭、鐵鍬把她家的門板砸碎才知道黃老二被炸死的事情的。這個可憐的老太太當時呼天喊地的哭聲,讓不到五歲的我至今記憶猶新:她先是痛苦地哭喊死去多年的男人的名字,接著又哭著罵我王大叔是王八蛋、是驢日的,后來當她意識到這樣罵其實是在罵她自己的時候,才停止了罵聲,接著歇斯底里地哭叫著要我王大叔滾蛋,永遠滾出家門。
可能是我王大叔早就不想呆在這個貧苦的家了,也可能是我王大叔想到了“殺人償命”這個詞,收拾好幾件衣服,抓住黃老二爸媽憤怒的鋤頭和鐵鍬,說:“走吧,去派出所,我給你們娃子償命去?!北泐^也不回地走出了西河街。
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王大叔,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直到上初中的一天晚上,我才聽我母親說:“你王大叔死了。”
“哪個王大叔?”我差不多把他忘了。
“就是西河的炸死黃老二的那個王大叔?!?/p>
“哦……他啥時候從牢里出來的?咋死的?”我終于想起來。
“晚上喝醉酒,從河堤上走,掉下去摔死的?!蔽夷赣H繼續(xù)著手中的針線活,并沒有告訴我王大叔什么時候出獄的,只緩緩地告訴我他的死因。
“哦……唉……”我并不是詫異他的過早死去,而是奇怪于他奇怪的死法——西河的堤壩是我小時候常去的地方,很寬的,能過一輛“大解放”,一般人是不會掉下去的??晌彝醮笫暹€是掉下去了。
我王二叔原本對我挺好的。他干活回來經(jīng)常會給我買幾個棒棒糖,還總喜歡抱我逗我玩。
在我母親為我擺周歲生日宴那天,我王二叔喝高了又抱著我玩。我瘦小的身軀在他看來就像現(xiàn)在小孩子喜歡玩的芭比娃娃,結(jié)果使勁兒一拽,我本來就細小的胳膊竟然脫臼了。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他平時給我買棒棒糖吃的好,“哇哇哇哇”地哭開了。
起初,我臉上堆滿笑容的母親正為我活過了周歲而高興,不知道我是因為胳膊脫臼疼而哭,還罵我不識抬舉,別人抱我是喜歡我。當我哭聲音越來越大,哭得時間越來越長時,她才覺得不太對勁,抱過來一看,看我胳膊像斷了一樣吊在那里,臉都嚇得沒血色了。
還是我外婆見過世面,一把把我搶過來,平放在床上,催著我母親:“快,叫余奶奶去,她會接骨?!?/p>
我余奶奶以前是個赤腳醫(yī)生,除了勉強對付個跌打損傷什么的,醫(yī)術(shù)一塌糊涂。因為醫(yī)死過人,被人家打瘸了腿,從此再也不做醫(yī)生了。她抓住我的肩膀,摸了兩下,猛抽一口煙,說:“沒大事,脫臼了?!比拥魺熎ü捎植壬蟽赡_,兩只枯樹枝般的手發(fā)出鐵鉗子一樣的力氣,抓緊我的胳膊從肩頭往下一順。“咯咯”兩聲,我的胳膊就回到原來的位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我母親連忙又是拿煙又是倒茶,一邊頭點得像啄谷子的老母雞樣不停地地道謝,一邊趕緊請余奶奶落座。余奶奶沒有任何客氣就坐了上席——她得到了從醫(yī)幾十年來的最高待遇,一時竟激動地忘記了中國人應有的禮數(shù)。
多年后,一提起那件被我家奉為上客的事情,余奶奶都能夠?qū)e人講得吐沫橫飛。她總是一邊講,一邊嫻熟地做著接骨的動作,喉嚨里還時常還伴有“咯咯”的配音。
可這事之后仍然沒人請她去治病,包括跌打損傷——石溪人記憶力很強,都不愿意忘記她曾經(jīng)醫(yī)死人的歷史。我那由期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余奶奶只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當日被人拉坐上席的輝煌中,一天天走向死亡。
臨死的那段日子,她沒有忘記自己是個醫(yī)生。她拿出自己所有的錢,到裁縫鋪做一身白大褂子,穿在身上慢慢地死去。讓石溪人不可思議地是,她臨死前叫的竟然是我王二叔的名字。
當我王二叔聽到這個消息后,嚇得再也不敢從她家門口走了,每次都要兜個大圈子出入西河街。每次兜圈子的時候,我王二叔都要嘀咕幾句:“邪了門了,邪了門了。”
我王二叔喜歡上我小姑了。
有一次逗我玩,他摸了摸我還未成型的下體,毫不顧及在場的我不滿二十歲的小姑說:“曉得吧,兒娃子這個東西叫法可多了,剛生下來的時候叫蟲蟲兒,六歲以前叫雀雀兒,再長大點叫雞雞兒,長成人了叫雞巴,結(jié)婚以后都只能叫巴兒?!毙叩梦倚」媚樇t到了脖子根。
我王二叔喜歡我小姑的事,我父親覺得合適,同我母親商量:“他人老實可靠,又不像他哥那樣二桿子,把萍倆子嫁給他怪好的?!?/p>
可我母親不同意:“他讀書少,又沒啥技術(shù),家里又那么糟,將來萍倆子跟了他,指不定要吃多少苦呢,我們要給萍倆子找個好點的婆家,要對得起她?!?/p>
也許是不好意思吧,我小姑從未表過態(tài)??傊P(guān)于她跟我王二叔的尚未開始的戀情就算到此結(jié)束了。從那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吃到過王二叔的棒棒糖。直到我快六歲的一天早晨,我王二叔黑著眼圈,衣衫不整的從外面回來,見我在門口玩泥巴,湊了過來。
“畜生,你小姑在屋里吧?”
很久沒有吃到他的棒棒糖了,我早已不再像以前喜歡纏著他,頭也沒顧著抬:“不在,去我外婆家了?!?/p>
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雀雀兒,自言自語地道:“長大了,都快成雞雞兒了?!?/p>
我討厭別人摸我那里,屁股一扭,正要進屋去。他從懷里掏出一把水果糖和兩個棒棒糖,說:“給你的。”接著又掏出一條粉紅色的絲巾,說:“這個是給你小姑的,你跟她說一聲,我以后不回來了?!?/p>
“你要去哪里?”我含著棒棒糖,歪著腦袋,看到的是我王二叔一臉的無奈和凄慘。
他苦笑笑,沒有回答我的話。我也不再理會他,進屋藏起了我所有的糖果,順便把那條絲巾扔到我小姑的床上。
我王二叔去給他哥哥做伴了。
他進去的前一天晚上做了兩件讓整個石溪鎮(zhèn)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一件是他強奸了從鎮(zhèn)上玻璃廠剛下夜班的柳青紅。另一件是他撬開一家煙酒雜貨店,拿走了一些不值錢的糖果和一條絲巾。被他強奸的柳青紅,一眼就認出了我王二叔,忍著疼痛去派出所報了案。在那個嫉惡如仇的年代,我王二叔犯下如此的重罪,下半輩子恐怕只能在牢里度過。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王二叔了。
我小姑從我外婆家回來,看到粉紅色絲巾剛高興一陣兒便聽見隔壁我王奶奶呼天喊地的哭聲。
我王奶奶臥在屋檐下的石板上,又一次痛苦地呼喊她死去多年的男人的名字。這次她沒有罵人,而是哭著像是對自己說又像是問別人:“以后我可咋活啊?……誰來養(yǎng)活我?。俊@都造的啥孽???……我可咋活???”
我可憐的王奶奶用兩次痛哭把我的兩個王叔送進牢房。從此,我再也沒聽到過她的哭聲。她家也再沒有出過驚動整個石溪鎮(zhèn)的大事情??伤]有餓死——我小姑經(jīng)常用從我母親那里拿到的做保姆的工錢,買些米面給我王奶奶,直到嫁到我姑爹家去。西河人在路過我王奶奶家的時候,也常常順手把一些米呀,面呀,菜呀,或是衣服什么的掛在她家門板上。她家的門板成了她吃穿的來源。
后來我王奶奶開始迷上了拜觀音菩薩。她說,她要求觀音菩薩保佑西河人。說也挺奇怪,從那以后,每過幾年就要發(fā)大水的西河,再也沒有鬧過一次水災。不知道是不是我王奶奶的祈求應驗了。
3
我家對門許毛子一家是我快三周歲的時候才從一個叫黃家營的大山里搬過來的。許毛子以前是黃家營出名的剃頭匠。手藝不錯,掙了點錢,尋思著來過城里人的生活,瞅著我家對門姓陳的一家要搬走,趕緊買了下來。善于經(jīng)營的許毛子倆口子在搬進城后的第三天就把臨街的那間瓦房拾掇拾掇,開了一家剃頭店。許毛子憋半天也沒給新開張的剃頭店想出個好名字來,最后還是她老婆周貴蓮給定了名字就叫“許毛子理發(fā)店”。
許毛子來之前西河街最有名的剃頭匠是石啞巴??墒瘑“吞觐^鋪是在剃頭前洗一遍頭,剃完頭不再洗了,細屑的頭發(fā)渣子扎得人心里直發(fā)毛。許毛子理發(fā)店是洗兩次頭,理發(fā)前一次,理發(fā)后一次,理發(fā)的人感覺到很清爽。漸漸地許毛子新開張的理發(fā)店生意越來越好,最終超過了石啞巴剃頭鋪。
一天,等了一上午也沒一個人來剃頭的石啞巴終于憤怒了,他抄起家里的搟面杖沖到許毛子的理發(fā)店門前,“哐哐哐”三下,砸碎了“許毛子理發(fā)店”的招牌。第二天,許毛子又掛出一塊新招牌——“許記理發(fā)店”,來理發(fā)的人比以前更多了。
許毛子腰包鼓起來了,老婆周貴蓮在街上轉(zhuǎn)悠,遇見一個走街串巷的算命老頭。算命老頭掐指算了算許毛子兩口子的生辰八字,眉頭皺著說:“不太妙,你男人一輩子要娶三個媳婦,你只能嫁一個男人?!?/p>
周貴蓮連忙搖頭:“不會的,他娶我之前沒娶過別人啊?!?/p>
算命老頭笑了笑,起身走了,丟下一句:“天機不可泄露?!?/p>
回到家后周貴蓮越想越不對勁,纏著累得半死的許毛子問:“你以前有沒有娶過老婆?”
許毛子被周貴蓮沒事找抽的問話惹煩了:“滾一邊去,老子累餓死了,快去做飯。”
周貴蓮還想不依不饒地追問下去,許毛子已經(jīng)撩開膀子出門去了。
半夜躺在床上,周貴蓮翻來覆去睡不著,盤算來盤算去:“他娶仨媳婦?他娶仨媳婦?哦——曉得了,這個狗日的許毛子以后要跟老娘離婚,再娶一次?不對,再娶兩次?這個驢子日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周貴蓮就推醒許毛子厲聲問道:“你個狗日的是不是想跟老娘離婚了再娶兩個小狐貍精啊?你說你看上哪個了?你說呀?!?/p>
許毛子瞥了瞥周貴蓮,以為她還沒睡醒說夢話,便沒做理會就起來尿尿了。等許毛子一泡尿把天尿亮了,臉都氣白了的周貴蓮已經(jīng)出門去了。
周貴蓮終于想到一個在她看來兩全其美的法子。她買來兩包老鼠藥,一包放入中午的飯菜里,讓許毛子吃;另一包留著自己吃——她要用一種在她看來兩全其美的方式讓許毛子一輩子只能娶她一個人當媳婦。
中午十二點多,噴香的飯菜端了上來。周貴蓮望著許毛子一口一口吃下她親自下的老鼠藥。許毛子每吃一口,她心里就歡喜一下。許毛子不停地吃,周貴蓮不停地歡喜。許毛子并沒有覺察到今天中午飯菜的異樣,也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老婆的眼神和平時有什么不同,三下五去二就吃好了,放下碗筷,一抹嘴巴,去屙屎。當周貴蓮看到許毛子吃完了飯菜,碗筷也不拾掇,端起早已預備好的老鼠藥,就著白開水整包吞了下去。
等許毛子藥性發(fā)作手里握的剃頭擔子落地的時候,周貴蓮早已站在奈何橋頭等他了。大概算命老頭的話真是天意,也可能周貴蓮吞下的老鼠藥比許毛子吃的老鼠藥效果好,總之許毛子被搶救過來,周貴蓮卻死了。
不久,活下來的許毛子真又娶了一個小他八歲的李明華當媳婦。后來,隨著理發(fā)店生意越來越好,店面越開越大,店鋪越開越多,許毛子竟成了西河街甚至石溪鎮(zhèn)數(shù)得上的有錢人。他在外面的女人已經(jīng)遠不止算命老頭說的三個了。于是,鎮(zhèn)上人說,算命老頭沒算準,周貴蓮白死了。也有人說,許毛子的命本來就硬,周貴蓮是被他克死的。
多年后,許毛子喝醉酒開著自己的桑塔拿出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和一只眼睛,李明華卷走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和存折上的存款跑了,許毛子在外面的幾個女人帶人把他家值錢的東西搶干凈以后,鎮(zhèn)上人才搖搖頭說,這是他許毛子的命——他欠周貴蓮的該還了。
4
狗腿灣在西河街的東出口,是當時石溪鎮(zhèn)上最繁華的地方。因為地處兩條路交叉點,像一條微微彎曲的狗腿,鎮(zhèn)上人就這么叫開了。當時的狗腿灣幾乎集中了石溪鎮(zhèn)所有的商鋪:水果、煙酒、百貨、日雜、衣服……應有盡有,還有當時鎮(zhèn)上最出名的館子——李老貨回民飯店。李老貨最拿手就是燒餅和糊辣湯。燒餅是用炭火慢慢烤熟的,里面夾雜著李老貨特制的醬,烤的過程中都滲進了餅子里,又香又脆。糊辣湯主要是紅薯粉條,放許多辣椒,一些豆瓣醬,再來少許羊肉沫子,大火熬夠時辰,一揭鍋蓋,噴香噴香的。每天清晨,李老貨把門一打開,就會擠滿人。我是偶爾纏著母親很久,才能從她那里要來幾毛錢,吃一個燒餅喝一碗糊辣湯的。
那時候,我母親就在石溪鎮(zhèn)合作社的狗腿灣雜貨鋪做事。雜貨鋪總共四個人——柳老頭、我母親、李菊香和尾兒。
柳老頭是雜貨鋪的承包人。那時候還不興叫經(jīng)理或老板,我母親他們背地里都叫他頭兒。說是頭兒,他卻不大管事。印象中這個肥胖的老頭一天到晚在店里待的時間不會超過半個小時,他把自己老邁的生命分成兩部分——大部分時間花在茶館里聽說書;大部分金錢和體力花在他家隔壁同他年紀相仿的謝寡婦身上。每天早晨,他總是提溜著一個黑乎乎的大茶缸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店門前,等我母親和李菊香叫他一聲“柳叔”后,心滿意足地笑笑,說:“我去聽說書了,有事喊我?!闭f完鉆進鋪子里,順手從貨攤上抓幾片大茶葉子,扔進他那個黑乎乎的大茶缸子,再灌滿開水,出門去了。
他去的那個有說書的茶館就在西河堤上,里面全是老頭子。我曾經(jīng)因為好奇鉆進去過,里面的說書人正在講唐朝時候一個叫羅通的人的故事,說這個羅通跟人打架,肚子被別人的紅纓槍挑破后腸子都流出來了,他干脆把腸子都拽出來,掛在脖子上跟別人接著打。我聽得很起勁,但還是逃也似的鉆出來——里面的煙霧嗆得我眼淚直流。
柳老頭之所以能這樣逍遙自在地做個甩手子掌柜,完全是因為我母親。我母親的能干和賣力,在整個合作社都是有名的。我母親招工到合作社的那天,正趕上社里從河南進了一大車紅薯粉條。天已經(jīng)很晚了,大伙兒都說等明天再卸貨,可第二天來了一看,貨全都卸在后倉庫,我母親伏在旁邊睡著了。那年評先進,就有我母親一個。掛一個大紅花在胸前,上臺領(lǐng)一個洋瓷盆子那一幕后來也成了我母親自豪的談資。等到社里要開幾個分鋪子分配員工時,柳老頭又是說好話,又是許諾給多點錢,才把我母親拉到他承包的鋪子里來——他可真是一點也不糊涂。我母親把整個雜貨鋪打理得井井有條,自然也得到了柳老頭的特別嘉獎——每月工資比李菊香和尾兒多二十二塊五毛錢。
尾兒是老寡婦的小兒子。他每天在鋪子里待的時間也不多。他總是在柳老頭來店之前到,柳老頭抬腳一走,他就溜出去打牌。他一點也不怕柳老頭。
有一次,他不上班又跑出去打牌,被柳老頭逮個正著。柳老頭黑青著臉,罵道:“你個砍不成兒,每天都出去打牌,錢都讓你亂花光了,再不好好上班,明天給老子滾蛋?!?/p>
我尾兒叔也火了:“滾蛋?你不也是天天去泡茶館?要滾蛋,一起滾蛋?!?/p>
柳老頭氣得嘴唇直哆嗦,轉(zhuǎn)身又走向河堤。一邊走,一邊罵著:“狗日的,王八日的?!?/p>
我尾兒叔追上去問:“狗日的?王八日的?老子是誰弄出來的?老子是誰弄出來的?有本事你狗日的晚上莫往老子媽床上爬?!?/p>
這時候的柳老頭像被瘋狗咬了屁股似的,一躥一躥地跑遠了。我至今搞不明白大腹便便的柳老頭怎么能跑得那么快。
鉆進鋪子里,我尾兒叔嬉皮笑臉地對我母親和李菊香說:“這個老鬼,見到老子媽比耗子見到貓還害怕,哼,還敢嚇唬老子。”
本來我母親和李菊香都以為這家鋪子,柳老頭最大,我尾兒叔最小。那件事后,他們才知道,我尾兒叔比柳老頭大。但整個鋪子的秩序始終沒有打亂。我母親和李菊香仍是店里的老二和老三,柳老頭是頭兒,我尾兒叔還是尾兒。
雜貨鋪賣的東西很雜,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賣得最好的就是紅薯粉條和蘋果。那時候,我家飯桌上吃的最多的菜就是白菜燉粉條或者蘿卜燉粉條,我吃的最多的水果就是雜貨鋪賣剩下的爛掉一半的蘋果。每次放學后到鋪子里玩,李菊香都會抱一堆爛蘋果到我面前說:“餓了吧?吃吧?!?/p>
我很想跟她說:“我早就吃厭煩了爛蘋果?!笨晌铱吹剿χ哪?,只好接過來,用小刀剜去爛的部分,沒滋沒味地吃。直到一次我用刀削去了左手的半根食指,我母親才在哭著抱我去衛(wèi)生院的路上說:“以后再也不讓你削蘋果吃了?!蔽铱偹憧梢圆辉俪誀€蘋果了。
我最喜歡我尾兒叔在鋪子里。還沒走進鋪子,我就會“尾兒叔尾兒叔”地叫他。而他都會抓兩個松花皮蛋塞進我兜里,說:“吃——,那個老鬼不在,想吃啥子只管跟尾兒叔說?!彼苫ㄆさ八闶卿佔永镔F的吃食了,我母親和李菊香都不敢隨便拿給我吃,只有我尾兒叔敢。
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柳老頭突發(fā)腦溢血死去。他承包多年的雜貨鋪被合作社收回去了。我母親也被安排到石溪小學對門的五金店做事。因為不是合作社的正式工,李菊香和尾兒只能卷鋪蓋回家。
尾兒的寡婦母親氣勢洶洶地找到合作社的康平,要求給她小兒子安排工作,被康社長拒絕了。
“我家謝發(fā)(我尾兒叔的大名)可是柳老頭兒的親生兒子啊?!敝x寡婦解釋道。
“哪個能證明?”
謝寡婦無語。
“老柳姓柳,謝發(fā)姓謝啊?!笨瞪玳L扔出一句話。
謝寡婦氣得嘴巴發(fā)抖,一邊往外走,一邊罵柳老頭:“讓他個老驢子日的白睡了幾十年啊……白睡了啊……幾十年啊?!?/p>
我尾兒叔跟他的哥們兒跑到山東去了。聽人說,他是在一家金礦挖金子,掙大錢。于是,我天天盼著望著我尾兒叔早點發(fā)財回來,給我買好吃的。
可沒過一年,便聽說他被人用槍打死了。說是他在金礦不安分,偷人家的金子,礦主找人把他干了。金礦的為防止挖礦人偷金子,每次都是讓挖礦人光著身子進去,光著身子出來??晌椅矁菏迦寺斆?,他想出一個法子:用刀在腿上戳一個洞,把挖到的金子放進去,等過幾天傷口愈合了再出來。這樣一次兩次的,都讓他混過去了,時間一長還是給人發(fā)現(xiàn)了。我母親說:“胡子上沾的幾顆米飯是吃不飽的,你尾兒叔這人就是喜歡吃胡子上的飯,還總以為能這飯能吃飽,結(jié)果咋樣?……人啊……”
從雜貨鋪回來的李菊香從此待業(yè)在家,靠著她在石溪郵政所當郵遞員的男人養(yǎng)活過日子。他男人桑明寶笛子吹得很好,郵政所里的文藝活動他都參加的。他還曾經(jīng)教會我吹《洪湖水,浪打浪》這支曲子,算是我的老師。我一直以為,李菊香會很滿意這樣一個男人??珊髞砝罹障憔谷桓诠吠葹承掮姳淼谋R光國好上了。在我看來,一臉大胡子的盧光國是怎么也比不上白凈斯文的桑明寶的。但李菊香還是義無返顧地上了盧光國的床。
盧光國潑辣無比的媳婦付紅玉是從她女兒盧蘭蘭口中得知自己男人睡過別的女人的。盧光國和李菊香趁付紅玉回娘家的那些日子,天天混在一起。他們放肆地當著六歲的盧蘭蘭摟抱親吻,以為孩子小、不懂事。誰知道,盧蘭蘭在和付紅玉看電視的時候,剛好看見一對男女抱在一起親熱的鏡頭,好奇地問:“他們在做啥子?”
付紅玉剛準備岔開女兒的話題,盧蘭蘭接著說:“我爸跟別人也這樣過。”
在付紅玉的強攻軟磨下,本來就怕老婆的盧光國很快就投降了。
那天,李菊香正坐在自家門前曬太陽,看到付紅玉和盧光國并肩走來,已經(jīng)猜出事情暴露了。
付紅玉上前就扇了李菊香一個大嘴巴,罵道:“賤婊子!”
李菊香舔了舔嘴角的血,捋了捋頭發(fā),沒有還手。她把目光投向盧光國。她以為這個跟他信誓旦旦的男人會幫她化解眼前的危難。可盧光國垂著頭不敢看她。她明白了,也絕望了。
絕望的李菊香決定以自己的力量來捍衛(wèi)自身的尊嚴。她奮力地撲向付紅玉,和她廝打在一起。很久沒看過這種熱鬧場面的石溪人迅速把戰(zhàn)爭的主角圍得水泄不通。
兩個瘋狂的女人用拳、用腳、用指甲、用牙齒、用唾沫狠狠地攻擊對方。圍觀的人也看得不亦樂乎。
最后兩個女人都打累了,像兩灘爛泥巴樣癱在地上。上來兩個男人——盧光國和桑明寶,各自拖著自己的媳婦回家了。
第二天,傳來了“李菊香跳西河淹死了”的消息。
5
我的父親母親從一個叫七里村的山溝里走出來租下趙五爺家房子的時候,“文革”還沒有結(jié)束。這兩個年輕人借來一輛平板車,交換著推拉,走了四十多里山路,走到一個叫西河街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年輕的父親擦了擦汗,對平板車上我的母親說:“就在這兒安家吧?!?/p>
我母親拽下脖子上的毛巾,點點頭。
一個月三塊二毛錢的房租讓我的父母親著實心疼。他們倆沒日沒夜地拼命干活,終于攢夠了一百零六塊錢,買下了趙五爺家的這間木板房。我母親后來告訴我,買下房子那一天,他們倆抱頭痛哭了半天——兩年來的艱辛勞作總算沒有白費,可我母親過度地操勞卻造成了她的兩次流產(chǎn)。我也因此失去兩個從未見面的哥哥。
當我還是個三歲孩子的時候,我吃了半輩子沒有文化的苦的父親就天天在我耳邊說:“好好讀書,將來找一家國營單位上班,莫像我們這么苦?!币虼?,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便種下了好好讀書的種子。那時候,剛會滿地跑的我,每天抱著父親給我做的小木凳子,端坐在門口看著來往的行人。
每次別人問我:“畜生,你長大了想做啥子?”
我都會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好好讀書?!?/p>
“好好讀書做啥子?”
“進國營單位?!?/p>
“進國營單位做啥子?”
我便不再理會他了……
一九八七年,我家發(fā)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我不安分的父母親,湊夠了一千八百塊錢,在石溪鎮(zhèn)新建成的一條叫中心街的地方造了一套兩層樓的大瓦房。二是在我家住了六年多的我小姑,被一個彭建設(shè)的人娶去當媳婦了。三是剛滿六歲的我告別了東門幼兒園,走進了石溪小學的大門。
彭建設(shè)來接我小姑那天的太陽很好。彭建設(shè)穿一套中山裝騎一輛嶄新的野馬牌自行車,在他幾個朋友的簇擁下來到我家門。他放下自行車,放一掛鞭炮,對我父母親說:“哥,嫂子,我把寧萍接走了。”
我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好對萍倆子,啊——”
我母親鼻子酸酸的,卻笑著對我小姑說:“萍兒啊,想我們就過來看看,還有一間房屋給你空著?!?/p>
我小姑早已是淚眼潸潸,泣不成聲:“嗯……嗯……”
一聽說彭建設(shè)要把我小姑接走,我一把抱住我小姑的大腿緊緊不放,“哇哇”直哭。我是我小姑從小帶大的,我早已習慣了跟我小姑在一起的生活。我哭得很兇,我小姑也跟著哭得很兇。但最終,我小姑還是坐上了彭建設(shè)的自行車走了……于是,我當時非常痛恨彭建設(shè),沒叫他一聲“姑爹”。
后來,他為了討好我,給我買冰糖葫蘆吃,給我買冰棍吃,還扛著氣槍帶我去山上打麻雀,再加上我小姑又說“你每個星期天可以到我家來玩”的話,我才慢慢消除了對彭建設(shè)的敵意。
每個星期六下午放學的時候,彭建設(shè)都會在石溪小學門口等著接我去他家。我背著書包跑出學校大門,跳上他的自行車,說:“開車?!彼泔w一樣地騎了起來。
每個星期天,我都要彭建設(shè)帶我到他家后面的蒼河去玩。這是一條跟西河截然不同的小河。它的上游是一個叫潭口的大水庫。據(jù)說,當年為了修潭口水庫,死了很多人。因此,我的母親是從來也不允許我去那里的。蒼河的水很深,但很清澈,石頭很多,水草也豐富,里面藏著魚、蝦、螃蟹還有王八。
我最喜歡蒼河漲水的日子。下雨時間長了,上游的幾座大山上的雨水就沖進潭口水庫,水積滿了就要開閘泄洪。這時候的蒼河水,變得很渾濁,正是趁渾水打魚的好時候。
彭建設(shè)拿一個巨大的網(wǎng)兜,四周用火烤成圓形的竹棍固定好,套在一個十字狀木架上,再結(jié)牢一根又長又粗的竹竿,就做制成了打魚的耙子。彭建設(shè)扛著耙子打魚,我提著小籃子裝魚。他一耙子打下去,快速拽上來,網(wǎng)兜里便盛滿了小魚小蝦和螃蟹。我趕緊用籃子接著,連忙催著他說:“你搞快點,等會兒河水變清了就沒有魚了?!?/p>
他笑笑不說話,只管一耙子一耙子地打。
我總是嫌他慢,但因自己拿不動耙子,只能干著急。
彭建設(shè)讓我最佩服的就是他的游泳技術(shù)。天熱的時候,他都會帶我去蒼河游一陣兒??粗斫ㄔO(shè)在水里像泥鰍樣鉆來鉆去,忽上忽下,自由翻騰,我心里癢癢的。
然而,我第一次下水學習游泳就差一點淹死。我三下兩下就把自己扒的精光,跟彭建設(shè)說一聲:“我要下水了,等我要淹死了你來救我。”
我模仿著彭建設(shè)的動作,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可我絲毫沒有彭建設(shè)的隨心所欲,而是連喝了兩口水。
在童年的蒼河里,我第一次親密接觸到了死亡,也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怖。一瞬間,我的腦袋像被裝入一個悶罐子里,沒有任何聲音,也出不來氣。周圍只?!拔宋宋恕钡穆曇?,我“咕嘟咕嘟”吐著水泡。我試圖往上躥,卻不能碰到水底。我的手腳胡亂揮舞卻抓不住任何可以自救的東西。我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我仿佛看到電視劇《聊齋》里的地獄閻羅、妖魔鬼怪正拿著鐵鎖鏈來套我的脖子,我拼命地躲開,但卻不能。
突然間,我的屁股被人頂了一下,接著我的頭露出水面——彭建設(shè)從水底把我托了起來。我又活了。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下過水。而彭建設(shè)仍是常常來蒼河游泳。
當我的小姑為我生下一個叫彭濤的表弟后,彭建設(shè)就很少到學校來接我去他家玩了。我在蒼河的快樂少了起來。那時的我認為是彭濤奪去我的童年的快樂,曾一度懷恨于他。
他出生滿一百天,按照石溪當?shù)氐牧曀?,他要“出窩”了。出窩,就是小娃子的舅舅或姑爹或姨爹,把他(她)包裹起來,塞進大衣里,帶到自己家,再放到一個簸箕里,對著墻角搖幾搖,還要說些祝福他長大的話。
記得那天,我父親把他裹在大衣里抱到我家,又把他放在簸箕里搖幾搖,叫幾聲“濤娃子,快點長大哦——”之后,對我說:“照看好濤娃子,我去上班?!北阃崎T走了。
我暗自歡喜——終于等到了報復彭濤的機會。我“啪啪”打響他的臉,他“哇哇哇”地哭得很響。我趕緊按下收錄機的錄音鍵,錄下他的哭聲。我不管他的哭聲,只顧一遍一遍地欣賞收錄機里的哭聲哈哈大笑。一種發(fā)泄后的快感,讓我痛快無比。
他的哭聲越來越響,我有點害怕了。我從來沒看到過一個小娃子如此大聲地哭泣,以至于又手忙腳亂地哄他:“莫哭了,莫哭了?!彼宦犖业脑?,只管閉著眼睛張大嘴巴哭。我試著哄了他好半天,他也沒有停止哭聲。
最后,我只能向他投降:“好了好了,算你厲害,我剛才不該打你的臉,你莫哭了,行了吧?!?/p>
不知是哭累了,還是真的聽明白了我的道歉,他竟停止哭聲睡著了。
我氣得又打開收錄機,聽他的哭聲。我知道,我和他的恩怨算是結(jié)下了。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找尋一切機會報復他。我時常趁所有大人都不在場的時候,打他幾下,等他“哇哇”的哭聲引來大人后,我又裝著哄他的樣子騙取大人們的信任。一次次這樣,他后來見了我就躲。我卻像獲勝的拳擊手,心里樂滋滋的。
直到他爸爸死后的一天,我去他家送一袋面粉。遠遠地我看見他正和一個叫花子蹲在同一個垃圾桶邊撿別人扔的甘蔗皮吃。三歲的彭濤蹲在這邊,叫花子蹲在另一邊。他吃幾口望著叫花子笑笑,叫花子吃幾口也望著他笑笑。
我鼻子一酸,大聲叫道:“濤——娃——子——跟哥回屋去。”
他驚愕地看著我許久,還是搖搖頭——他不相信我不會再打他。
我快步撲上去,一把抱住他,想抱他回家??伤疵貟暝?,叫喊著:“莫打我,莫打我……”
我緊緊抱住他不放:“哥哥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再也不打了?!?/p>
我把我表弟抱回家之后,便告訴自己:彭建設(shè)死了,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顧彭濤。
彭建設(shè)是淹死的。彭建設(shè)水性很好,可還是淹死在蒼河里。
鐵機廠慘淡的生意讓彭建設(shè)的工錢無法養(yǎng)活我小姑和彭濤。那時候王八肉很貴,菜場里已經(jīng)賣到三十多塊錢一斤了。彭建設(shè)想到自己會釣王八,應該可以賺不少錢,便時常在下午下班后到蒼河里釣王八。每次他都能釣起幾只,讓我小姑去菜場換錢貼補家用。他甚至開始暢想,釣王八可以讓他家的貧苦日子早點結(jié)束。
七月的一天傍晚,彭建設(shè)又扛起竹竿提上網(wǎng)兜來到他再熟悉不過的蒼河邊。他沒有急著下鉤,而是慢慢掛上用香油泡了好幾天的豬肝,扔進河里。
快要落山的太陽余輝把蒼河上游的水映成金黃的。遠處的小山像一個個墳墓包子,被人剪成紙畫貼天空下。在彭建設(shè)上游的河邊上,幾個洗衣服的老女人,腳丫子踩著水邊的石頭,裸露著大腿,張家長李家短地說鬧著,不時還傳來她們“咯咯咯咯”的笑聲。
彭建設(shè)點上一支“紅寶花”香煙——這是大多數(shù)石溪人愛抽的一種香煙,便宜,一毛五一包,口感又好,比五分錢一包的“聯(lián)民”味道好多了。他悠閑地抽著等蒼河里的王八上鉤。他相信自己的誘餌夠香,相信蒼河的王八還很多。他想到今天應該又可以釣上來幾只,又可以換來他半個月辛苦工作也難以賺到的錢,嘴角便浮起一絲微笑。水面上漂過來幾只野鴨子“嘎嘎嘎嘎”地叫著。
不一會兒彭建設(shè)下鉤的地方冒起一簇密密的小水泡,彭建設(shè)一看就知道一只王八吃鉤了。他幸福地使勁一拽,“啪——”一聲手中的竹竿頭斷了,上鉤的王八咬著鉤、拖著線和半截竹竿向遠處逃跑。
“是個大家伙?!迸斫ㄔO(shè)心里一陣驚喜。
彭建設(shè)趕緊扔掉沒抽完的煙頭,褲子也沒有來得及脫就跳進蒼河,他撲騰的水花嚇跑了嘎嘎叫的水鴨子。
上鉤的王八拖著半截竹竿向蒼河深處鉆去。彭建設(shè)拼命往前游。終于,他抓住了半截竹竿。可上鉤的王八勁兒真夠大的,它使勁掙扎著往水草深處游去。彭建設(shè)怕時間太久王八咬斷漁線跑了,便兩只手交替著往前,順著漁線去抓它。他一步一步游向王八,也一步一步游向死亡——這是一塊水草繁盛的深水處。
我還沒有來得及脫去褲子的姑爹雖然抓住了王八,卻被這里的水草纏住了雙腳。他使出全身氣力想要掙脫水草的束縛,反而被水草越纏越緊。他不斷地掙扎,但動彈的力氣越來越小。終于,他沒有力氣掙扎了。他想到要死在他從小游到大的蒼河里還是心有不甘。他使出最后一點氣力向上一涌,露出水面,叫一聲:“濤娃子——”連最后“子”字都沒有吐清楚,便又沉了下去。
遠處洗衣服的老女人的歡聲笑語仍舊繼續(xù)著,她們絲毫沒有覺察到我的姑爹就死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我姑爹淹死的水面上,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靜——幾只野鴨子自由地漂游著,伴隨著傍晚的微風,“嘎嘎嘎嘎”地歡叫著。
當放鴨子的張文山發(fā)現(xiàn)我姑爹的尸體的時候,那只要了我姑爹命的王八也淹死了——王八是靠肺呼吸的,它被我姑爹按在水底淹死了。這是一只從來沒有見過的大王八,背上長滿了青苔,肚皮泛著白花花的光,上面的花紋很深,像砍刀劈上去的。后來,張文山老頭兒向人們講述王八的大的時候,總是要呷幾呷嘴,比劃著一個洋瓷盆子大小的圓圈,說:“有這么大,奶奶的,真夠嚇人的,也不曉得這家伙活了多少年了——”
沒過多久,鎮(zhèn)上人都在傳說著,彭建設(shè)天天抓王八激怒了王八精,王八精派了一個活了上百年的大王八治死了彭建設(shè)。于是,再也沒人敢抓王八了,連吃王八的人也少了。
6
我父親拉著我的手,把我送進石溪小學一年級教室,又給我找好一個靠前的座位,對我說:“好好讀書,將來……”
“將來找一家國營單位上班,莫像你們那么苦。”我接住了他的話頭,“你回去吧?!?/p>
于是,我父親高興地回家去了。
我正在為母親要我改穿了一身兒娃子的衣裳而別扭,上課的鈴聲響了。
第一堂課,我的語文老師什么也沒有講。她先是對我們說,她姓王,讓我們以后叫她王老師,她是我們的班主任。然后讓我們站起來說自己叫啥名字。當輪到我的時候,我響亮地叫道:“畜生。”
全班同學都哈哈大笑。王老師的臉也立馬拉成一塊木板。過一會兒,她明白咋回事后,也笑得前倒后仰的。她捂著肚子,又問我:“‘畜生’一定是你小名字,那你的大名字呢?”
我這才告訴她:“我大名字叫寧建民?!?/p>
終于等到同學們不笑了,下課的鈴聲也響了。
一幫女娃子去上廁所。一個身材高大名叫姚俊的兒娃子對我說:“畜生,我們把門頂住,莫讓倆子們進來。”
我便跟他一起從門后頂著門板。幾個倆子大聲叫著,要我們開門。我對姚俊說:“放她們進來吧?”
他說:“再頂一會兒?!?/p>
我又使勁兒頂上去。
見窗戶外閃過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姚俊對我說:“你頂著,我去歇一會兒?!?/p>
我點點頭:“你快點,你歇完了我歇?!?/p>
姚俊剛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就感覺到力氣不夠用。突然,外面一股強勁的力氣推開了門,把我也推了個四腳朝天。
沖進來一個滿臉憤怒的中年男人,也不多問就擰著我的右耳朵,把我拖進了校長辦公室——他就是石溪小學的曾校長。過了一會兒,王老師也來了。她賠著笑臉對曾校長說一句“我一定好好管教他”后,便又把臉拉成了木板,擰著我右耳朵,走出校長辦公室。我的右耳朵剛剛已經(jīng)被曾校長擰得生疼,忙央求王老師:“換一個耳朵行嗎?換一個耳朵?!蓖趵蠋熅蛽Q一只手擰著我的左耳朵來到了教室。
我頭對著墻被罰站著,一直到中午我的父親來接我。王老師一邊向我父親痛斥我的過錯,一邊教訓我父親:“你們咋連個名字都不會取,叫個啥子‘畜生’,害得我笑了半天?!?/p>
回到家,我父親看著第一天上學就被校長罰站的我,半晌才跟我母親說:“我怕是畜生這娃子有點憨包,讀書可能不行?!?/p>
我母親嘆了口氣,手上忙著切菜:“這娃子是用藥保著生下來的,能活著已經(jīng)不錯了,說實在的,我也沒指望他將來咋樣,只要他不給咱倆惹事兒就行了。”我父親便不再作聲。
其實,我也很想像我母親說的那樣不惹事,可還是一次又一次惹了。
一天下午,已經(jīng)放學了??葱∪藭度骼擞洝啡朊缘奈遥闷鹉赣H買給我的蠟筆,在教室的墻壁上畫了一個三毛模樣的圖畫,為了證明他是個兒娃子的,我專門給他下面添了一個小雞雞兒,又在小雞雞兒下面畫了個尿盆,還畫上幾點水,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毛尿尿記?!?/p>
誰知道,第二天早上王老師講公開課,坐了滿滿一屋子老師。聽說還有外地的老師。
王老師的公開課講怎么樣,我是不知道的。但所有的老師都看到了教室墻壁上我畫的“三毛尿尿記”。王老師氣得臉都發(fā)青了。
我父親被通知來學校,順便找蓋房子的人家借來小半桶石灰漿和一把排刷子,把我的“三毛尿尿記”遮蓋住。
干完活兒,我父親賠著笑臉問:“王老師,行了吧?”
王老師仍青著臉,閉著眼睛點點頭。
要學習珠算課了,我們每個人都帶一個算盤到學校??匆娮液笈诺狞S艷秋的算盤比我的新,我拿著當玩具車放地上一推?!斑炅镞炅铩钡兀惚P跑遠了??赡闷饋硪豢?,竟然少了一根柱子。
看到剛買來的算盤成了這副模樣,本來就好哭的黃艷秋肆無忌憚地哭了起來。
我撅起屁股在教室的角落找了個遍,可還是差兩顆。
我的父親又無可奈何地來到了學校。
王老師開口的第一句話是:“我都不好意思叫你了?!?/p>
除了傻站著了,我的父親只能說:“我去買個新的,買個新的?!?/p>
那時候,和我同住一條街又是同班同學的何瑞、安鵬是我最好的伙伴。每天我們一起去上學,一起放學回家,一起玩游戲,還一起做作業(yè)。他們倆總是讓我?guī)退麄冏?,還不讓我對任何人講。每天放學后,我跟母親說一聲:“我去安鵬做作業(yè)了。”等我到了安鵬家,何瑞和安鵬已經(jīng)為我準備好了筆和作業(yè)本,催著我:“快點寫,寫好了去玩?!彼麄儌z便到樓上去看電視。我老老實實地寫完三份作業(yè)。他們倆摸摸我的頭說:“怪聽話的?!?/p>
我們最喜歡玩的游戲是到離我家不遠的一塊菜地里捉迷藏。通常都是我被遮住眼睛捉他們倆。不管他們倆是藏在絲瓜架后面,還是藏在土溝里,我都能捉住他們。
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們早早地來到菜地。安鵬對我說:“今天讓你來藏,我們倆捉你?!蔽腋吲d地直點頭。我找到西紅柿棚后面的稻草垛子鉆了進去,又遮住洞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們也沒有捉到我。我為自己高超的躲藏技術(shù)欣喜不已。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們還是沒有捉到我。我耐心地等著。慢慢地夜幕降了下來,旁邊水溝里幾只蛤蟆開始叫喚了。夾雜著草味、糞味的濕潤的氣息沖得我鼻子難受。我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仍是等著他們來捉我。
我父親和母親叫著我的名字打著手電筒找我的時候,我已經(jīng)睡著好半天了——是土地里蛐蛐的叫聲哄著我睡著的。我父親憤怒地擰著我的耳朵咆哮道:“你憨包死啊?人家兩個娃子早就把你丟在這里回家吃飯去了?!蔽蚁胝f:“他們沒有捉到我,我是不能出來的?!笨晌铱匆娢腋赣H眼睛里的火苗,嚇得只能低著頭跟他們回家。我母親嘆著氣:“唉,這保胎的娃子真是憨包啊?!?/p>
在所有人看來,我真是個憨包,可我的學習成績卻是出人預料的好。
第一次期末考試,我語文數(shù)學都拿到了滿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的王老師,本來是要給我發(fā)個“三好學生”獎狀的,可一想到我只是學習成績好,其它的不好,就只給發(fā)給我一個“紅花少年”的獎狀。這已經(jīng)讓我興奮不已。
放學了,我背著書包、拿著獎狀,同何瑞、安鵬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興高采烈,一路上踢飛了好幾個小石頭。
當我們路過一戶門前曬著紅薯干的人家的時候,何瑞對我說:“‘紅花少年’,你敢抓一把他們家曬的紅薯干吧?”
我正遲疑。
安鵬說:“對呀,你是‘紅花少年’,我們倆啥子都不是,我們倆都敢,你還不敢?”
我伸手就抓了曬在簸箕里的紅薯干,還故意叼一根在嘴里,炫耀著:“我咋不敢了?”
我的話剛落音,那戶人家的門“吱——”一聲開了,走出一個穿花棉襖的女人。
何瑞、安鵬叫一聲:“快跑?!?/p>
我就跟著他們跑。我一邊跑一邊擔心跑得太快會弄壞“紅花少年”的獎狀,結(jié)果沒跑出多遠就被花棉襖逮住了。而何瑞、安鵬早就一躥一躥地跑遠了。
花棉襖提溜著我的衣領(lǐng),漲紅著臉罵道:“叫你個小賊娃子跑,叫你個小賊娃子跑?!?/p>
我把抓著紅薯干左手伸向她,右手護著獎狀:“還給你?!?/p>
她一把抓過我的獎狀,看看了,怪聲怪氣地:“喲——,還是個‘紅花少年’喲,我倒要看看你們老師是哪個,教出的‘紅花少年’會偷東西?!?/p>
剛剛給我頒發(fā)了獎狀的王老師正收拾行李打算回鄉(xiāng)下老家過年,又被叫了過來。這是我小學六年印象中惟一一次我惹事后她沒有發(fā)火。她哭笑不得看看我,搖搖頭,跟花棉襖說了一堆好話,并保證一定好好教育我之后又把我送回家。
至今我也無法理解,王老師為什么沒有發(fā)火、沒有罵我。但我內(nèi)心里還是對這位年輕的女老師充滿著感激之情。雖然她有時候會對我很兇,甚至在二年級的時候冤枉我,說我惡作劇把同桌孫繼婷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扔進廁所里,而讓我在辦公室里寫檢討書。我沒有做的事情,死活也寫不出來,便被她罰連續(xù)在辦公室站了三天。那幾天,我每天到學校后就自覺去教師辦公室站著,放學的鈴聲一響我就回家。我感到如此地舒坦,既不用上課又不用寫作業(yè),就那么站著。我寧愿長期就這么著。但最終,她看我確實不像干了這件壞事情便把我放了。
王老師在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出事了。一個叫易靜的女學生作業(yè)沒有寫好,王老師發(fā)火了擰著她的耳朵一使勁,竟然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易靜耳朵擰了下來。易靜的慘叫聲頓時讓王老師臉色煞白,也使全班亂成一鍋粥——搗蛋的男同學拍桌子,膽小的女同學尖叫,還有幾個特別膽大的男同學一邊往教室外跑,一邊起哄喊叫著:“王老師把學生娃子耳朵擰掉咯,王老師把學生娃子耳朵擰掉咯……”
我是惟一一個始終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的。我盯著王老師——她把自己木板似的煞白的臉擰成一個苦瓜,雙眼蓄著淚花,然后閉上眼睛,弓下身子抱起易靜,沖出教室。
易靜的爸爸是鋼窗廠的廠長,他們沒有找過曾校長,而是分別到縣教育局找了劉局長,到縣公安局去報了案。
后來,易靜的耳朵被她爸爸花大錢接了上去,而王老師再也不能教書了。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離開石溪去外地求學、謀生回到家鄉(xiāng)過年的時候,在狗腿灣的一個水果攤前,才遇見了王老師。她穿著一身土灰色外衣,皮膚曬得黝黑黝黑,木板似的臉早已經(jīng)爬滿皺紋??辞宄俏液?,她顯得神情恍惚。她好半天才手忙腳亂地為我稱好了幾個蘋果和一串香蕉,塞進塑料袋,對我說:“寧建民,你曉得吧,當時,我并沒有使多大勁,她的耳朵怎么就掉了呢?……我真沒使勁??!”我一邊說是的,是的,一邊找借口說家里還有事,飛也似的逃走了……
【責編 艾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