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 念

梅花開在很遠。舊屋檐。舊天氣。

舊的一張笑臉。

她有寬大的院子，和一群不會說話的植物。

院子里滿是星辰，這時候貓睡了，狗也睡了

她薄薄地站在窗前

沒有風，門環(huán)碰落寂靜。

雨 天

雨燕飛起落下 籬笆正紅。

春天活在

一個人破碎的夢里。

她在小徑上來回走

她的舊鞋子

不知什么時候

已沾上

很多新鮮的泥。

黃 昏

差一點我就接住了雨水。窗臺上的花陌生

你不知道天空多么干凈，像從來就沒有烏云

停在狗的吠叫聲里。偶爾

我會從倒掛在兩個樹枝之間

蝴蝶的翅膀上，看到骨折的山水。

偶爾會介意自己

是一個女人

我伸出手，是還要向時光索取什么

當黃昏來臨，風從一片空中的葉子上

撤回聲音。

想起某個夜晚

為什么我會說到棉花。說到它

包裹的身體。說聲音

落入其中

越來越小，后來就聽不見了。

說天黑了，天黑了

天還不夠黑

說真好。哦。只有我們倆。

午 后

公園的長椅開始是空的，我們坐下來

陽光很溫和

從葡萄架的縫隙落下來

在你臉上

明亮的陰影

你想起什么了呢，我什么都沒想

一只蝴蝶占據(jù)花朵的午后，風是脆弱的

它讓火車進站

發(fā)出輕微的晃動聲

卻讓我整整一個秋季對花粉過敏

即 景

反光鏡里后退的十月。風的速度

使樹木彎曲。這是第幾次，

我獨自行駛在無人小徑

漆黑的路面被車燈照亮

這是第幾次，我們隔著同一個月亮的

夜晚，隔著河面

跑動的霧氣

音樂散落在車內(nèi)，副駕駛的空位上

我有點憂傷，想給你打電話

可我要告訴你什么呢，天漸涼了

那么多葉子

貼著車窗飛

麥 粒

陽光從后背刺進來。那些深入骨髓的

泥土的清香。我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在田埂

仰望藍天和山脈

像無數(shù)個漫無目的的麥粒一樣

鼓起飽漲的羞愧

紅 暈

在我無限的等待里，只有這相似的黃昏

黑蝙蝠卷起落霞，最后的夏日

低伏在草叢之下

我已無法從指尖上殘留的泥土中

知道生命的本義

一切仿佛是靜止了。當夕光映照湖面

跳動的光影

預示著白天和夜晚的替換

我還是在水，和水

的邊緣

看到了我多年不肯消失的紅暈。

我說嗯

我喜歡你 輕輕地

叫我寶貝。

我假裝沒聽見，你就急急地叫。

壓抑地叫。

像蜜蜂蟄在花瓣上。

我紅著臉。我說嗯。

有時候

在雨天我感覺

一只鳥在飛

我感覺一只鳥在飛的時候

樹木在雨水里

露出嫩綠的葉子 它上面的雪

已經(jīng)開始融化

我還感覺

一列火車跑著

跑著

就停下了

是在春天停下的

你抱著我

一直

望著車窗外

無邊的草色

和山巒的寂靜

想你時

想你時

我有點亂。甚至

有些不知所措。像木棉最初的

香氣

羞澀而持久

在闊大的夜里

星星很小

夢很多

但月光的聲響寧靜

它抑制了躍出海面的魚群

那一刻我是燈燈

側過身就跨了進去，鎖孔里的春天

一千只鳥在木鏡子里鳴叫

你抱著我，聲音從臉上滑下，落在枕頭上

像揉碎的桑樹葉

夜晚多么軟啊

僅僅是雨后，你摸到了我身后的黑暗

在路上

被風帶走葉子的樹上

結著桃花。這最后的預言

此時若有蝴蝶

貼著車窗飛

我的眼中有淚，溫暖而潮濕。

或者，我們還能停下來。

在花粉包裹的空氣里

輕輕轉身。

想想花，想想此花

更美的草原。流云覆蓋去年。你只身

去過很多地方

那時我抬起頭，以為天很藍

不 遠

不被原諒的是那些輪回，那些散落在四處

存在的美

從一些人身上懷念另一些人，死亡不遠

春天不遠

在峭拔和綿延的山谷

風送來確認的回聲，也不遠。

想 起

那一晚好長。樹枝被露水吻出輕傷。我承認

看著你，我還是那么想你

光線經(jīng)過你的手指，落在打開的石榴上

晶瑩得像一顆顆眼淚

空氣里還有什么我們不知道

我只要咬住唇，就能咽下整個秋天

如果影子在墻上相愛

我突然閉上眼

如果我聽到你叫我，低低地叫我。

看見和看不見

泥沙落下

從內(nèi)部的山谷。雨是看不見的

在拂曉，昆蟲在暗處

溫濕的觸角，也看不見。而在

我看見你之間

隔著

你尚未醒來的睡眠。

飛進窗口的鳥

我并未抬起頭，多看它一眼

直到它

撲哧走到我跟前

我想我遇上對手了

時間正在考驗一個人

和她內(nèi)心

孤單的氣息

幾分鐘后，它飛了出去。

離 開

天黑是后來的事。火車在奔馳

遠方就更遠了

黃昏的村莊，那么小，那么柔軟

在河流的盡頭，野花適時開放

我喜歡的人

仿佛還穿著我喜歡的白Ｔ恤

在那里

彎腰拍身上的青草

存 在

未亡人用相似的臉

告訴我們存在。蝴蝶失去飛翔

成為斑斕的標本

當我們仰頭，和死者獲得交談，并再度

置身于光亮中，那些時光

和灰塵

就仿佛塔尖上的疼痛

被我們忽略不計

我為什么不安靜呢

無法理解的是我們自己。云朵下垂。石頭奔跑

我們用一天

懷念漫長的一年。

在黃昏，我們喝著清晨的牛奶

看見火車從山崗那頭穿過

扔下一兩聲嗚咽

看見熟悉的人漸漸縮小

止于手指

撫摸的名字。我為什么不安靜呢

這被時光消耗的肉身。

這時候

蘆葦站在黃昏的薄霧里，一艘繩子拴住的船

有時靜止，有時在風里晃動

河邊已經(jīng)沒有人了，你間或聽到遠處

林中小獸淌過的水聲

你提著木桶打水，這么久了

你還是用那只破損的木桶

空心人

到了夜里，燈光成為他們的敵人

他們扛著肉體在街上走，狗大聲地叫著

把聲音留給寂靜

他們用殘留的葉子喚來風聲

直到更多的風聲趕來，按住他們的頭

卡在衣領中

有時他們把自己扔在酒館里，或一棵幽暗的樹下

他們喜愛的女子從不叫萍，也不叫芳

她們住在他們的心里

那里常年不點燈，棉花呼喚著寒冷

局外者

舉起的撲克牌上，相當部分光線

被樹影遮住了

我忘了我曾出過什么牌

這個春天，讓我記起的事不多

一條飛馳的高速公路兩旁

野花遍地，流水

繞著古墓

數(shù)

重新命名的還有這濕潤的日子。水里的棉花。

我數(shù)著門前多汁的河流

樹木、車輛、人影

垃圾袋和建筑

我數(shù)著一切熱愛和悲傷

我把你也數(shù)了進去。

這 里

分開的山脊

滾下落石。草木屈從季節(jié)的輪回，這些

都是可見的。唯一的你，聽到枝椏馬蹄鐵

噠噠的聲音

噠噠的聲音

讓消失的人在整個夏季晃動，而寂靜

在蒼穹以上

你倒掛在云朵上，又掉下來，和很多人一樣。

結 束

還沒有開始。這空中的花朵，露水的

睡眠。我們用手指接受窗戶，飛翔的姿勢

我朝向你，被光線復合的

另一個

那些在我們身內(nèi)死去的事物，散發(fā)出腐朽

和新生的味道

在明亮的視覺里，為我們看見。

作者簡介：燈燈，真名胡宇，女，出生于七十年代末?，F(xiàn)居浙江嘉興。2004年6月開始寫作，作品選入《詩選刊》、《中國詩人》、《女子詩報年鑒》等各種年度選本。曾獲《詩選刊》主辦的2006年度中國先鋒詩歌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