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媽媽在家里工作,除了接些彈簧生意,有時也做些銅片什么的。生意好的時候,就會叫一些外地的民工,主要是一些外地女孩子,一來做彈簧銅片之類的也不是什么力氣活,女孩子也能勝任,二來女孩子的價格比較便宜,每個小時兩三塊錢就能雇到一個。小伙子肯定是不止這個價的。
俏俏就是我家里雇傭的一個外地女孩,已經(jīng)做了半年了,雖然沒念過書,但手腳勤快也肯吃苦,我媽媽挺中意的。她是云南人,家里還有一堆兄弟姐妹。她爸爸相當重男輕女,家里的女孩子從來不給上學的機會。她還有個十一歲的妹妹,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俏俏把自己僅夠糊口的薪水拿出一大部分寄回家,交代爸爸一定要讓妹妹念完小學。
俏俏在湖南還有一個家。因為云南的老家實在太窮了,連田都沒得種,吃不飽飯,在十九歲的時候她被爸爸用兩千塊錢賣給一個湖南人,先后生下了三個小孩。但湖南的日子也實在艱辛,她和丈夫就出來打工。在湖州打工的時候,她趁丈夫不注意,就和小姐妹接上頭,逃了出來。
她剛來我家的時候,還聽不懂余姚話。她很納悶這個地方為什么那么多中年夫妻都沒有小孩子。她小心翼翼問在這里多待了幾年的小姐妹。那個小姐妹聽了她的問題就笑的直不起身,說,這里的小孩子都在外面讀大學啊。
寒假我回家的時候,她說一定要仔細看看大學生的樣子。我在樓下的時候,我媽媽就喊俏俏說,你不是想看看路路嗎,過來見個面吧。她跑了過來,看見我又不知道說什么,傻笑著搓手。我說,俏俏你幾歲了?她說,二十四。我說明年我也二十四了。
第二天她拿了兩段甘蔗來給我吃。那時我在樓上看書,就聽見我媽媽在樓下說,路路她不喜歡吃這個。俏俏說,很甜的。我媽說,這么冷的天,她不會要吃的。
我跑下樓的時候,俏俏已經(jīng)拿著甘蔗走了。我說,媽媽你怎么拒絕別人的好意呢,她多不好意思啊。媽媽不打緊的說,外地人,不用在意的……
俏俏還有個十五歲的堂妹妹,也跟著她出來打工了。不久堂妹和人同居懷了孕,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不能干活就經(jīng)常來找俏俏聊天。午休的時候兩個人就在院子里曬太陽。俏俏準備給堂妹接生,因為他們根本沒錢去醫(yī)院生小孩。我問怎么接生呢,很危險的呀。
俏俏說,把一個碗敲碎,拿一瓣用滾燙的水沖一沖,等到生不下下來的時候,就直接割一刀,血噴出來,孩子也出來了。
我說這樣怎么行呢,要出人命的呀。
俏俏笑笑說,我都生過三個小孩了,沒事情的。
我說,傷口怎么辦???不用縫嗎?
俏俏笑得更大聲了:它自己會好的呀。
她堂妹也跟著笑起來。這個十五歲的小女孩,貧瘠的生活并沒有讓她面黃肌瘦。她扎著馬尾辮,穿著寬松的運動服,臉圓圓的帶著嬰兒肥,像這里任何一個發(fā)育良好的青春期的女孩子。她在陽光里開懷地笑,眼睛亮晶晶滿懷希望,準備迎接自己的第一個孩子。
因為找工作的原因,全家人都被我弄得焦頭爛額。因為和媽媽吵了一架,我又負氣坐火車回學校。
春運期間,火車站擠滿了回家的民工,他們大都買不到回家的車票,扒在售票口一遍一遍問:阿姨,有票嗎?阿姨,我半夜來排隊會有票嗎?窗里的阿姨明顯不耐煩了,說,半夜買不買得到票,要看你本事。
絕大多數(shù)的人沒那個本事買到座位票,野蠻的男人就瘋狂地擠上火車搶占能放行李的空地方。女孩子們就沒有那么幸運,她們被擠在最后,上了火車連放行李的地方都找不到。只好背著比她們身體還要大兩倍的行李站在過道,身體努力貼著座位。即使這樣也不能使巡檢的乘務員滿意,他們用手拉著一個女孩子背上的行李,拉向一個不那么擋路的地方。那個女孩子不知道是誰在背后拉自己,踉蹌著往后退,一臉驚恐。最后乘務員把她巨大的破舊包裹放在垃圾堆旁邊,女孩子也只好默默忍受自己的衣服被套和乘客的垃圾放在一起。
中午的時候,隔壁車廂的一個中年婦女來倒垃圾,她端著一碗沒吃完的方便面,女孩驚惶地說,等等……
那碗沒吃完的方便面已經(jīng)連湯帶面傾倒在了她的包裹上。
中年婦女也有點懵了,不知道該說什么。那個女孩子開始蹲下哭,眼淚啪嗒啪嗒落在地板上。
我把臉轉向了窗外,再也沒有勇氣看她第二眼。
在此之前,在那個陰冷的大雨天我拿著一紙協(xié)議書在街口彷徨,很想消失在這個又冷又濕的世界里。我埋怨我的父母為什么要生下我,不漂亮不聰明不勇敢,只能逆來順受地接受這潦草的人生。我對那些男生朋友自嘲,我反正沒關系,女孩子嘛,我們的人生不像男孩那樣鄭重其事,平凡的女孩子就像路邊的野草,繁茂也好,枯萎也好,別人都不會太在意。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沒有見過俏俏,沒有見過那個在院子里曬太陽的年輕母親,沒有看到那個蹲在火車上哭泣的女孩。我不是想說我在對比之中意識到自己有多幸運,我不想在她們的不幸中找到我幸福的根據(jù)。她們不是舊社會的孩子,可以讓我們在新舊對比中憶苦思甜。她們活生生在我周圍,被人買來賣去。用一個破碗接生,被比她們父母差不多的年紀的大人欺負。
我們都是一樣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女孩,我們的人生握在別人的掌心———我們的家庭,我們的父母,我們的丈夫。如果他們沒有能力保護我們,我們就只能在流離失所,在風雪里飄來飄去。
俏俏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有一個龐大恐怖的機器,它像收割機一樣轟隆作響,碾過我們的生命。我們像麥子一樣被割走,什么都留不下。在被碾過的地方又會重新生長起一片新的麥子。它們拔節(jié)而長,以為有不一樣的人生,最后還是逃不過被割的命運。就像我們的前生后世,被安排了一模一樣的結局,越要強越悲傷?!矩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