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門口周占魁的兒媳在接二連三地生下五朵金花后,終于不辱使命產下一子。樂得周占魁再無顧忌,將長衫一撩,追大盜似地追進產房,望著接生婆手中精赤條條小老鼠樣的細娃頭,樂得胡子亂顫,搖頭晃腦地喃喃:“有子萬事足,有子萬事足!”
待周占魁醺醺然回到客堂間,同樣激動得紅頭雉雞一般的周伯魚貼腳屁股跟出,搓著雙手叫老爹給自己剛出生的小兒子取個名字。周占魁想也沒想,便朗聲說出兩字:“金鳳!”“金鳳”!周伯魚一愣,心想男取女名,老爹會不會是高興得糊涂了?就怯怯地提醒:“這次可是男的,怎么……”未等他把話說完,周占魁便將雙眼一瞪,喝道:“雄者為鳳,雌者為凰,你懂什么!”嚇得周伯魚倒退兩步,再也不敢聲響。
周占魁是新州最后一個秀才,雖說肚皮癟癟,可上知天文,下識地理,里面全是學問。一次,周占魁正在屋門口與一班老貨孵日頭,潑皮烏梢存心尋開心,手捏著只墨墨黑的石蟹來到他面前,將蟹臍一掰,涎著臉道:“秀才爺,都道您百事通曉,我問您這蟹為啥會得有兩根麻鳥?”碰巧那幾天因兒媳婦給他生了個孫子,周占魁心情奇好,便不僅不惱,反而和顏悅色解釋起來,說是上帝在造物之初,給眾生分發(fā)陽具。雄雞第一個報到,就率先領得一條,夾在腿中歡喜而歸。走至半途,自忖如此寶貝,何不再領一條?就將它悄悄地埋于路邊沙泥之中。返身上天,正欲冒領,卻被上帝一眼識破,喝令天兵天將將其逐出天庭。雄雞喪魂落魄回到半途,可任憑爪扒喙掘,鉆天孔挖地洞,就是找不到藏匿在那里的那條本該屬于它的陽具。原來就在它走后不久,那條陽具即被剛巧路過的蟹挖去。從此,雄雞再無陽具,只得一輩子“喔喔”地哭叫著在地里亂刨亂扒。而蟹卻因平白無故多出了一條陽具,就顯得目中無人,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眾人聽得呆煞,心想秀才畢竟是秀才,想不到連這等事情竟也明白!
1967年,周占魁七十三歲。一日早起,遠遠望著安華民中的一班紅衛(wèi)兵正在大會堂墻壁上涂寫什么。待走近一看,卻是偉大領袖的七律二首《送瘟神》,便搖頭晃腦地吟將起來。吟著吟著,不由得大搖其頭,很不以為然地道:“春風楊柳萬千條,將楊柳誤為一樹,可惜可惜!”
一個老癟蛋竟然敢對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詩詞評頭品足,這不是現(xiàn)行反革命又是什么?紅衛(wèi)兵當即高呼口號,將周占魁扭送到安華公社。
風燭殘年,不打自倒。周占魁只在公社黃沙廠關了一夜,群專組便通知他家屬前去抬人。
回到家里,周占魁已是氣息奄奄,抓著兒子的手翻來覆去念叨:“楊柳本非一物。楊者,葉團,枝條上升;柳者,葉尖,枝條下垂。你說,它們怎會得是同一種樹呢?”
周伯魚哽咽著道:“爹,新州地面,別的不多可樹卻不少,楊是楊柳是柳連三歲小孩都知道,您去頂什么真!”
周占魁突然雙眼放光,道:“既然知道,為何誰也不說?既然錯了,為何不準誰說!”說罷大喊一聲,氣絕而亡。
周占魁一死,從此新州再無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