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背起行囊離開那座城市的時候,夜已經(jīng)很深了,天空飄著冰冷的雨。雨水打在臉上麻麻的,有些疼。心里也被淋濕了,也在隱隱作痛。城市被我拋在了身后,被我拋在了記憶之外。我不知道這次離開還會不會再回來,因為那里永遠留下了我的記憶,因為那里永遠留下了我最親愛的妹妹。
為了抹去那段記憶,我選擇了逃避。我想換個環(huán)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墒俏义e了,記憶這東西很是可惡,你越是想將他拋棄,它就越是與你形影不離,而且變本加厲地與你糾纏不休。我勉強忍受著記憶的折磨,在一個全新的,陌生的城市里,過著飄忽不定的生活。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對我意味著什么,只是知道這樣下去,會很頹廢。漸漸地,我喜歡上了酒精的麻醉和煙草的曖昧。
我在心底里一直在對自己說,不能這樣下去,生活還要繼續(xù),應該拿出一種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去面對任何一條趟不過的河,去面對任何一個走不過的坎??墒俏肄k不到,反而更加喜歡這樣沉淪下去,在酒桌上麻醉自己,在音樂里放縱自己,在大雨里虐待自己。
我有時候也在寬慰自己,蔣囈呀蔣囈,難道你永遠就這樣下去嗎?你還是男人嗎?別老跟自己過不去,世界上沒有了誰地球都照樣轉,太陽都照樣從東邊升起來,從西邊落下去。該放棄的,就應該放棄。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還是照樣懷念那座遠方的城市,我還是想念我親愛的妹妹。
在這個全新的城市里,人們過著快節(jié)奏的生活,每套職業(yè)裝里面,都包裹著一副永遠不知疲倦的軀體,每張笑臉的背后,還有一張焦慮、痛苦、扭曲變形的臉。我站馬路邊,看著匆匆而過的行人,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竟不知道今夕何年,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不過,還算比較幸運,我在這座城市里,結識了幾個很真誠的朋友。他們很實在,待人誠懇。他們跟我一樣,是一群當過兵的人,所以很好溝通,又有著共同的嗜好,就是煙和酒,我們彼此坦誠相待,推心置腹??墒撬麄儏s永遠都不會知道,我記憶深處的痛。
深秋,天空蔚藍。陽光慘淡地照耀著大地,不會讓人感到一絲溫暖。發(fā)黃的樹葉被秋風卷起來,唱著動聽的歌在半空中舞動著,像一群跳動著的精靈。
一縷陽光透過窗簾中間的空隙,斜撒進了我的房間,像一根銀針野蠻地刺了進來,讓人感到心煩。那幾個朋友正在我家里喝得昏天黑地,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幾個當過兵的單身男人,在一起最大的樂趣就是喝喝酒,回憶回憶以前部隊的生活。有時喝得興起,還會吼上幾嗓子軍營歌曲,會攪得雞飛狗跳,四鄰不安。鄰居們剛開始的時候都很氣憤,幾次找上門來說我們擾民。我們每次都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所以他們也就都麻木了,懶得跟我們計較。
屋子里伸手不見五指,對面不見人,不是因為光線不足,而是一屋子的“煙囪”在不停地冒著煙,能見度很低。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酒瓶子。裊裊升騰的煙霧在那縷陽光下格外妖嬈多姿。
一陣敲門聲把我從這頹廢的氣氛中拉了回來。誰呀!我不耐煩地問,把手里的煙狠狠地戳在煙灰缸里。心里憤憤地想,可能是樓下的老爺子吧,那老頭事兒特多。一定又是我們把酒瓶子弄倒了,影響到了他老人家休息。
我打開門,醉眼迷離地看到一個穿著牛仔褲,白襯衫的女孩站在門口,她的臉很標致,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吧,我有些看不清楚,只是感覺很漂亮,很熟悉。在她旁邊的地上還放著兩個碩大無比的行李袋。
蔣囈哥,你怎么這么長時間才來開門呀。女孩用手捂著嘴,邊說邊不住地咳嗽,她可能是被我們屋里放出來的煙霧給嗆著了。
你,你,你怎么……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女孩驚呆了,說起話來都有些結巴。這怎么可能呢,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有點措手不及。這不是在做夢吧,我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但是一點也不疼。也可能是酒精把我麻醉了吧,也可能是在做夢吧,我不能確定。
你什么你呀,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陳萍呀,妹妹陳萍,你不會不記得我了吧?她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喘了口氣接著說,我來這里的大學念研究生,離你這不遠,我對這個城市又不熟。我媽說先讓我到你這來,讓你送我過去。
哦,對對對,萍萍,萍萍,我怎么會不認識呢,你可真會開玩笑,你是我妹呀,不過你……聽到了這個塵封在我心底很久的名字,我的酒已經(jīng)醒了一大半。
陳萍就是我的妹妹。其實她跟我并非一奶同胞,我們兩家是老鄰居。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我們兩家相處得特別好,不管誰家有事情,另一家都當作自己家里的事情一樣對待,幫忙自然不在話下。兩家大人的關系自然也延續(xù)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身上。
陳萍在我們那個院子里漂亮是出了名的,所有的男孩子都愿意跟她一起玩,我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我們兩家又有這么個淵源,所以我就算是近水樓臺了。我們這個院子里的孩子跟其他院子里的孩子們經(jīng)常發(fā)生“戰(zhàn)爭”,起因多數(shù)是別的院子里的孩子來找陳萍玩,陳萍仿佛成了我們的私有財產(chǎn)?,F(xiàn)在我明白了,那是青春期的妒忌。年紀稍長的自然不必說,戰(zhàn)斗經(jīng)驗豐富,如同當年的游擊隊,打完就撤。而我們這些年幼的,只是逞一時的英雄,雖然“作戰(zhàn)”頑強,可“戀戰(zhàn)”的結果常常是我們替那些年長的挨了拳頭。
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戰(zhàn)爭”中一天天地長大。從上小學,到中學,我跟陳萍形影不離。陳萍的媽媽特別喜歡男孩,而我的媽媽又特別喜歡女孩,所以兩家就互相認了親,就這樣,兩家各自多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陳萍,也自然成了我的妹妹。
你什么你,你問題怎么那么多呢,我都在門口站了半天了,還不快讓我進去呀。陳萍有些生氣,撅著小嘴嘟囔著,可手根本沒有從嘴上拿下來。我知道,她最討厭煙味。
我趕緊從回憶中清醒過來,連忙說,對對對,你看我,趕快進來吧。有幾個朋友在我這兒,屋里禍害得不像樣了。我一邊說,一邊把她讓進來。她倒是很大方,門口的行李就好像不是她的一樣。我跟在她的后面,把她的包拎了進來。不過她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都習慣了。
你們好。蔣萍很大方地沖著我屋里的朋友們揮了揮手,奉獻出一個微笑,很燦爛,但是不曖昧。
還好,我的朋友們都很知趣,看見我家里來了客人,就都起身往外走,其中一個帶著壞笑拍了拍我肩膀說,行啊,哥們,什么時候認識的,也不告訴兄弟們一聲。哪天咱們給你這位妹妹洗塵。說完伸出手去,擺出要跟陳萍握手的動作。我叫李航,蔣囈是我哥們。他自我介紹著。
我趕緊握住了他的手,搶過話頭說,得,走吧您,能找到自個兒家就不錯了。哪天你先給我洗吧,我怕你嚇著我妹。
陳萍有點發(fā)懵,但是很快反應過來了,抿著嘴站在一旁笑。
李航對我說,瞧你小氣的,你蔣囈的妹妹也是我妹妹,改天一定要洗呀。說完笑著下了樓。
陳萍站在屋中間說,你瞧你,怎么當完兵還這樣呢,一點進步也沒有啊,這么亂七八糟的,你也呆得下去,在部隊里是不是早就挨打了。
嗨,幾個大男人在一起喝點酒,有什么好收拾的,這不還沒喝完嘛,怎么著也得等喝完了再收拾吧。我恬不知恥地在旁邊解釋,順手掏出支煙來,可摸了半天兜,卻找不到打火機。我把桌上的盤子和酒瓶扒開,終于在一張破報紙下面找到了個打火機,打了幾下才打著,把煙點上,抽了一口。
其實陳萍說得一點都沒錯,在部隊里,要是亂成這樣,早被“圈踢”了,就是被老兵圍成一圈踢。我以前也比較利落,只是自從離開那座城市,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來,更不愿意為一些面上的事情下功夫,比如說收拾屋子。我突然之間想,這屋子是自己住,收拾干凈了,也不過是給別人看的,讓別人表揚幾句,說這家主人真干凈,真利落。然后自己心里舒服上幾分鐘,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了。然而這么虛榮的東西,是需要天天用時間來灌溉的。所以,干脆,就這樣隨心所欲地生活吧。也許這只是自己給懶惰找的最好的借口。
萍萍,你爸媽現(xiàn)在怎么樣?我有幾年沒見著他們了,挺想他們的。我吸了口煙,瞇著眼睛問陳萍。我真的挺想陳萍她爸爸媽媽的,自從我離開以后,只是偶爾給他們打過幾次電話,而且每次也都是寒喧幾句,問點不疼不癢的情況。我不敢跟他們多說,怕觸動他們傷心的記憶,所以每次都是匆匆地掛了電話。但我心里一直惦記著他們。
我爸媽都挺好的。我這次來這上學,本來他們是想送我來的,后來才想起來你在這,而且你家離我學校也不遠,我媽就讓我來找你了。聽說學校的宿舍條件不怎么好,我媽說就讓我先住你這。陳萍一邊說一邊收拾著桌子上的殘局,一頭披肩長發(fā)像傾瀉而下的瀑布,來回擺動著,讓人看著賞心悅目。
你媽真的這么說?她老人家也放心讓你跟我這么個壞人同居一室?我一邊說,一邊看著她的表情,想從她的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中捕捉些什么。
陳萍揚了揚眉毛說,那有什么,因為你是我哥呀,所以他們放心。
那看你這意思今天晚上就要在我這里對付一宿了。我有些期待,同時又有些擔心。
今天晚上當然要在這里對付了,不過不光是今天晚上,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估計最少也得兩年吧。如果我還考博士的話,估計還得兩三年呢。陳萍說得特別輕松,可手里的活卻沒有停下來,拿著一堆盤子走到我跟前,靠點邊,不干活還站在這兒礙事兒。
我趕緊往門邊讓了一步,看著她從我身邊輕盈地走過去,身后留下一縷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這味道是那么熟悉又陌生,這是以前她身上的的味道,這種味道是不會變的,雖然她從來不用香水,可是這種味道是那樣清新,即使是在夢里,這種味道我也會依稀記得。這種味道讓我恍如隔世。我的目光禁不住嗅覺的誘惑,追隨著她的背影一直到廚房。她的身影依然跟從前一樣婀娜,像一枝在風中搖曳的花,輕輕地舞動著。
哦,對了,我沒煙了,下樓去一會,馬上就回來。我知道男人的目光在女人的身上永遠是貪婪的,如果貪婪到了一定的程度,勢必會變得卑鄙無恥。如果再這樣放縱自己的目光,思想也會變得骯臟。我在心里告誡著自己,所以就趕快找了個借口。
還沒等陳萍回答,我已經(jīng)一陣風似地跑到了樓下。站在大樹旁邊,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煙,秋風把我吐出來的煙撕得支離破碎。我不知道我現(xiàn)在該想些什么,該做些什么。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日夜期待的,可當這一切真的發(fā)生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卻感到恐懼。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沒有理由的恐懼。越是這樣,我越是相信,這個世界以外的地方,還會有一個世界的存在,那里沒有痛苦,沒有淚水,沒有煩惱。我相信今天的一切,都是發(fā)生在那個世界里。
當一支煙抽完的時候,我便去了最近的一家超市,買了包煙和一把鎖。我回到家里,陳萍已經(jīng)把屋子收拾得煥然一新了。我驚訝于她收拾屋子的效率是如此的高,這么大一堆爛攤子,居然十幾分鐘就收拾得干干凈凈了,也許女人天生就有做家務的才能。
看到我回來陳萍問我,不就是買盒煙嗎,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
哦,我順便買了一把鎖。以前我自己住,怎么方便怎么來?,F(xiàn)在有女士了,跟我同住一個屋檐下,怎么說也得讓女士有個鐵將軍把門呀,要不然孤男寡女的,你不怕,我還怕呢。我一邊說一邊拿出工具往房門上安鎖。
喲,還真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挺細心的。陳萍像在取笑我,又像在表揚我,她站到我身后,認真地看我安鎖。
以后這個房間就是你的閨房了,我住在那個房間。我向另一邊比劃了一下。廳咱倆公用,電視公用,電腦在我的房間里,那可是我的心肝寶貝,你要是用的話就去我的房間吧,如果不方便我就把它搬到廳里來。我說話的時候手卻沒有停,仍然有條不紊地干著活。
電腦就不用了,我過幾天去買一臺,我可不想奪人所愛。陳萍略帶微笑地對我說。
這鎖還真不賴,不過也要裝得好才行,不信你試試。我安完之后不失時機地向她炫耀著自己的手藝。
不用了,我相信蔣師傅的手藝。她說話時一直在盯著我,盯得我毛骨悚然,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她的目光寒冷而有穿透力,仿佛能穿透一切,洞察到我的心事。我心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這不是以前萍萍的目光,她以前的眼神都是柔柔的,看了讓人暖洋洋的那種。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改變了看人的方式,我不知道她經(jīng)歷了什么,使她的目光變得如此冷峻。
你還沒吃飯吧?要不然咱們去外邊吃吧,我這個當哥的怎么也得盡盡地主之誼。明天我再送你去學校。我急忙避開她的目光,我畏懼這種寒冷,更害怕讓她看穿我的心事。
好啊。我還真的點餓了。陳萍高興地回應著。
我請她吃了第一頓晚飯,應該是第一頓吧,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也許以前的某個時候,我們在一起吃過,也許沒有。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們吃得挺簡單,不過看她的樣子吃得挺滿意。
吃完飯回到家里,我走進房間,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著“你還好嗎?你那里下雪了嗎?如果下了就摘一片雪花送給我?!陛p輕點了一下發(fā)送,那封信就輕盈地飛進了一個我深愛著人的郵箱里。我知道,這是一封永遠不會有回復的Email。然后關上電腦,關上燈,躺在床上,抽出一支煙,點著了,拼命地吸了一口,又重重地吐出去,煙霧在空中變幻著姿態(tài),煙頭的火光一明一暗地在黑夜里閃爍著。我喜歡在夜里這樣幻想一切,因為夜會讓人安靜,只有安靜的時候,人的記憶才是最清晰的。我努力地回憶著以前的一切,關于陳萍的一切,關于我們從小到大在一起玩耍,一起上學的每一個畫面,我想從這里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在黑暗中始終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眼神哀怨而凄美,這是我妹妹的眼神,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我妹妹時的眼神。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再一次闖進我的生活,再一次走進我的生命,我沒有這樣的思想準備。我的妹妹,你真的回來了嗎?我不知道想了多久,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了,可能是昨天想事情睡得太晚了,覺得頭有點發(fā)暈,那剩下的一截煙頭還夾在手指中間,煙灰在床邊的地上散落著。真慶幸沒有把煙頭掉在床上,要不然我可慘了,像我這樣的身材熟得還快,一定看不到今天的太陽了。我想著自己被烤焦的樣子,躺在床上不禁啞然失笑。
突然間想起來,今天還要送陳萍去學校呢,就一骨碌跳下床,跑到廳里沖著她的房間大聲地喊,小懶蟲,快點起來吧,要遲到了!以前我們一起上學的時候,只要她出來稍微晚一點,我一定會站在她家門口大聲地叫她小懶蟲,就像今天一樣。而她則每次都是漲紅了臉出來,然后反唇相譏,你才是小懶蟲呢。因為這點事情,我們會從家一直打到學校,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真的很可笑。然而今天她卻沒有回應,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低下頭,看到餐桌上有早點,還有一張字條“蔣囈哥,看你睡得挺香,所以沒有打擾你。早點我吃過了,我自己去學校,可能要下午才回來,你自己吃吧———萍萍?!蔽铱粗謼l上那行娟秀的字跡,就像看到她的人一樣,剛柔并濟,干凈利落。
我來到陳萍的房間門口,門沒有鎖,虛掩著。好奇心的驅使,讓我走進了萍萍的房間。房間里有她身上留下的氣息,聞著那淡淡的清香,我醉了,醉得不想醒來。寫字臺上放著的一個日記本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急步來到寫字臺前,面對這個我觸手可及的日記本,我猶豫了。真的要打開嗎?我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中,那一刻,空氣凝固了,時間停滯了,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慌亂得沒有節(jié)奏。我想要知道的結果也許就在眼前,只要我的手輕輕一翻弄,我就可以把整件事情搞清楚。看還是不看,我拿不定主意。最后我的心里有個聲音說,沒有結果就是最好的結果。也許這件事情就不應該有結果,有這樣美麗的過程就足夠了。我縮回手,轉身退出了房間。
我匆匆吃過早飯,就坐在電腦旁上網(wǎng),因為在這個虛幻的世界里,我可以忘掉一切,可以不去想那些揮之不去的記憶,可以不去想那些害怕知道的答案。在這里的一切,既虛假又真實,它可以讓人渾身上下布滿偽裝,也同樣可以讓人赤裸裸地暴露無遺。
我在電子郵箱里發(fā)送了一支向日葵,然后就跟一些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神聊,聊得昏天黑地,這是我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愿意在網(wǎng)絡上口若懸河,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在網(wǎng)絡上可以把性格里的另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開門聲,我知道一定是陳萍回來了。
陳萍推開我的房門問我,你怎么沒出去呢?像是關心,又像是審問。
我懶洋洋地說,沒事出去干什么呀?現(xiàn)在社會治安多亂呀,遇到壞人可麻煩了。
喲,還真看不出來,就你這樣的人還怕什么呀,有比你還壞的呀。陳萍微笑著來到我的電腦旁邊。
我急忙用兩只手擋住電腦的屏幕說,這是個人隱私,絕對的個人隱私。
肯定都是美眉吧,就你那點心思,不看我也知道。和女孩聊天你特有本事。陳萍笑著對我說,說話時聲音里有點挑釁的味道。
這不叫本事,這叫策略。我急著辯解道。
我可沒空在這跟你貧,晚上我還要去上晚自習呢。說完陳萍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華燈初上的時候,陳萍走出房間,我正坐在廳里噴云吐霧。
哥,我們學校明天有個報告團來做報告,你也去聽聽吧。那可都是新聞界的精英,有很多資深的記者來講課,肯定特精采。陳萍對我說著話的同時,她那只纖纖玉手把那頭秀發(fā)輕輕一卷,另一只手拿著一只蝴蝶發(fā)卡在空中劃了個優(yōu)美的弧線,順勢往上一別,那三千煩惱絲便在腦后形成了一個髻,整套動作輕盈優(yōu)雅,行云流水,那只蝴蝶便乖乖地趴在了她的頭上,如同一只真的蝴蝶,振翅欲飛。我喜歡女孩的披肩長發(fā),那種飄逸的感覺會讓我陶醉,可真沒想到她們的長發(fā)居然還能演繹出另一種美,這種美是溫柔的美,是曲線的美,是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美。
我可沒空聽那幫閑人談世界,談人生,我更相信我自己。信我的,你也別去聽了,他們在臺上個個都是冠冕堂皇,在臺下可是什么事兒都干,不收票子就不給報道,不給面子就給曝光,什么無冕之王,都是些流氓無賴。聽他們講還不如在家里聽我講,我分文不取。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你這人就這點不好,老是對別人不服氣。我聽你講,你還分文不收,我不收你錢就不錯了。你自己在家給你自己做報告吧,我去學校上晚自習了。陳萍說完背上書包走了。
我一個人在家里覺得悶,便也走出了家門。
復員后,我還是第一次在晚上看這個喧囂的城市。雖然夜幕已經(jīng)降臨了,可是這一點也沒有影響它熱鬧而嘈雜的氣息。在夜幕下,這種氣息更加突顯出來。我覺得,夜應該是安靜的,它應該是讓人休養(yǎng)生息的時刻。我討厭城市這種煩躁,它會讓人的欲望極速地膨脹。一個人在這樣的城市里會顯得很渺小,它會讓人感到不安,會讓人沒有安全感。看著這個燈紅酒綠的世界,看著這個物欲橫流的城市,我心亂如麻,不知是迷失了自己,還是真的對這幾天發(fā)生的一切找不到更好的解釋。我感覺自己仿佛是一葉在驚濤駭浪中的孤舟,隨風飄蕩,隨浪沉浮,我很無奈,也很無助。
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陳萍的學校門口。那里的燈很亮,亮得耀眼。我喜歡黑夜,因為它神秘而安靜,它可以讓人全身心地沉浸在思念里,可以讓人陶醉在記憶深處。我站在燈光背后的陰影里,離校門雖然很近,但是我想出來的人一定注意不到我。躲在黑暗里隱藏自己,這是我在部隊作戰(zhàn)時訓練養(yǎng)成的習慣。此時此刻我真的不知道隱藏起來的是自己,還是那顆塵封已久的心靈。
月亮慘淡地照著大地,一陣秋風刮過,讓人感覺有點冷。我立起了衣領,從口袋里拿出一支煙,邊抽邊等待著。我的大腦也在飛速在旋轉著,仔細梳理著我和陳萍的點點滴滴。
下課的鈴聲響過,學校門口的人迅速多了起來,立刻變得特別嘈雜。都是三三兩兩的學生。我的目光在人群中以最快的速度搜索到了陳萍的身影,她和兩個同學在一起,手里捧著幾本書,抱在胸前。幾個人臉上都帶著微笑,邊走邊說著什么。
我從陰影里走出來,把手里剩下的半支煙扔在地上,用力地踩滅,向她們走過去。怎么才放學呀?我故意裝出等了很久的樣子。
喲,你怎么來了?陳萍看到我有點吃驚,她那吃驚的眼神還是那么生動。
我不是怕你自己回家害怕嘛,現(xiàn)在社會治安又不好。這兩位是……我和陳萍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她身邊的兩個女生看。
她們是我同學,名字我可不告訴你。陳萍笑著說。
這是我哥。她用手指了一下我對她的兩個同學介紹。
她的兩個同學和我打了招呼,笑呵呵地走了。
算你有良心,還知道來接我,要不然我正愁怎么回家呢。陳萍笑著對我說。她笑起來依舊那么燦爛,如同雨后藍天上的陽光,讓人心情舒暢。
我們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片樹林,腳踩在落葉上沙沙作響。一陣秋風刮過,卷得地上落葉飛舞,讓人有點毛骨悚然。
大風起兮云飛揚。我無意間竟想起了這句詩,順口說了出來。
就這天兒你還能想起詩來呢!陳萍看著我。
我就會這一句,在你這個大學生面前臭顯一把,也覺得自己口味高了不是。我不失時機地表揚了她一下。
你就別貧了。蔣囈哥,你當兵這幾年咱們就沒聯(lián)系了,跟我講講你這幾年都怎么過的。
日子一天一天過的唄,當兵、復員然后就是現(xiàn)在這樣了。
三年時間就讓你這一句話給概括了,可真沒勁。說說你在部隊吧。
我從小想當警察,可惜學習一直不好,人民警察也不要我這樣的,后來看人穿軍裝特精神,正好那個時候電視里在演《和平年代》,就特想當兵。征兵的時候,正好有武裝警察部隊,一下圓了我兩個夢,所以就去了。
那你喜歡部隊的生活嗎?陳萍不依不饒地問。
當然喜歡,那里是我夢開始的地方。
那你怎么又舍得復員了呢?
我也不舍得呀,可是想去的人太多
陳萍聽了我的話,咯咯地笑著。
“啪”地一聲,陳萍頭上的那只蝴蝶發(fā)卡摔在了地上。她急忙轉過身去,蹲在地上撿起來,捧在手中帶著哭腔說,壞了,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個發(fā)卡了。
這有什么。我也蹲在她的身旁滿不在乎地說,不就一個破發(fā)卡嗎,回頭我再給你買一只好了。
不行,你買不著,這可是我的朋友從國外買回來的。陳萍看著她的發(fā)卡,傷心不已。
那回去我給你弄好不就得了嘛。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你說話可得算數(shù),弄不好你就給我去國外買。陳萍破涕為笑。
你個鬼丫頭,這會兒還算計我。我拍了一下她的頭,從褲子口袋里拿出手帕,將那個斷了翅的“蝴蝶”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當時我只是想讓她不要因為發(fā)卡而難過,但是我從來就沒有想過,其實有些東西既然已經(jīng)壞了,就沒有必要再讓它恢復原樣,人要懂得放棄。
日子過得很快,一轉眼一周過去了,我和陳萍也相安無事。我不知道這一周是怎么過去的,有點模糊,又有點清晰。那些想不通的問題我也懶得去想了,只要她在我身邊,只要我的妹妹陳萍在我的身邊,她就是我的世界。
不經(jīng)意間翻開臺歷,忽然想起來今天應該是陳萍的生日。我的心里興奮而緊張,我急忙準備了一桌子豐盛的菜肴,還買了一個特大號的蛋糕,準備給她慶祝一下二十歲的生日。
記得我們小的時候,陳萍的媽媽每年都會給她過生日,而且每次她過生日的時候,都會買一個奶油蛋糕。奶油蛋糕對于我們這些孩子來說,在那時候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平時家里人根本不舍得。所以她過生日的時候,一定會叫上我去她家。每當她吹蠟燭前許愿的時候,屋子里都會特別的安靜,只能聽到我們咽口水的聲音。她許愿的同時,我也在許愿,我的愿望是最好讓她的許愿快點結束,讓她媽媽分我一塊最大的蛋糕。
想著這些塵封的往事,不禁暗笑自己當時沒出息。
放學后我照例去接她回來。一路上她很多次對我欲言又止,不像每天那樣和我有說有笑。我想她一定是以為我忘記了她的生日而在跟我生氣呢。
到了家門口,我把鑰匙遞給她。你開門,我先點支煙。
她接過鑰匙,開門特別麻利。進屋后,打開燈,看見一桌子豐盛的菜肴她樂得跳了起來。我還以為你給忘了呢!陳萍興奮地說。
怎么會呢,你哥我就那么差勁呀。我嘴里叼著煙,含糊不清地說。
不許抽煙!陳萍一把從我的嘴里搶下煙,扔在地上。她的刁蠻勁還跟過去一樣。
好好好,今天什么都聽你的,誰讓你今天過牲口日呢。
討厭,你才過牲口日呢。陳萍打了我一下。
快吃吧,菜都要涼了。我催促她。
那我也得先許個愿吧。
成!我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關了燈。看著陳萍在燭光背后閉上了眼睛,虔誠地握著雙手,放在下巴上。
許完愿,我打開燈。你許了什么愿?透露一點行不?我逗她。
當然不行,這是隱私,絕對的隱私,說出來就不靈了。陳萍說。
不說就不說,我還不稀罕聽呢。我端起酒杯,我就不說祝你生日快樂了,太酸。我祝你天天快樂,我先干為敬。說完不等陳萍說話,我已經(jīng)把一杯酒喝下肚了。
哥,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我過生日你怎么能先喝呢。陳萍板起臉說。
哦,這是我的錯,那我再罰一杯吧。
你可真是酒鬼,總能找到借口喝酒,我是逗你呢。陳萍笑著說,我媽不在這,我還以為沒人為我過生日了呢。哥,我還真得謝謝你。來,妹妹敬你一杯。
我接過她遞來的酒,又一飲而盡。
我們談得挺興奮,把我們小時候的事都一一聯(lián)想起來,就像在看一場昨天上演過的露天電影,清晰而溫馨。不知不覺中,我感到有點暈了。
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誰?我暈糊糊地說。
哥,你怎么了,你喝多了吧。陳萍放下手里的酒杯,緊張地看著我,另一只手擺弄著衣襟,顯然是我的話使她感到緊張。
不,你跟本不是陳萍,我妹妹陳萍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了。我含糊不清地說著。就是去年的今天,就是她二十歲生日那天出了車禍,我還去參加了她的葬禮。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格外清醒,我知道這不是酒話,這是事實。心里的那個傷疤又被揭開,我聽到了心里的血順著裂口一滴一滴地向外流,染成了一片鮮紅,耀眼的鮮紅。
你說什么呢,我這不是好好的在這嗎。陳萍低下頭不再看我,聲音小得可憐,她仿佛是在對自己說。
好,就當你是陳萍,那你說,我在Emaill里給你發(fā)過什么?你說呀!我在對她吼。我從來沒有對我妹妹說話這么大聲過,我感到自己像在質問一個犯人。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每天都給我的電子郵箱里發(fā)一支向日葵,那是我最喜歡的花,它始終尋找著太陽,因為它有太陽的味道。可是我現(xiàn)在只能看到花朵的絢爛,卻聞不到那陣陣的花香。今天應該正好是第365支了吧。”陳萍一直在低著頭,躲避著我質詢的眼神。但我分明感覺到有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滑落,就如同雨后草葉尖的水珠一樣晶瑩剔透。
我驚訝了,眼前這個女孩竟然知道得這樣清晰,關于我的每一件事,關于陳萍和我的每一件事,她都了如指掌,但是我又不能推翻陳萍死于車禍的事實。我沒法給自己一個滿意的解釋。
那你告訴我,去年的車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抓過陳萍的手用力地搖著,但是她的手冰冷,冷得沒有一點溫度。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點神智不清了,最后我只聽見陳萍說,哥,你喝多了,早點睡吧,明天再說……
當我一覺醒來的時候,一縷陽光透過窗簾中間的空隙,斜撒進了我的房間,像一根銀針野蠻地刺了進來,讓人感到心煩。一群狐朋狗友坐在我的旁邊喝得昏天黑地。屋子里伸手不見五指,對面不見人,不是因為光線不足,而是一屋子的“煙囪”在不停地冒著煙,能見度很低。地上還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堆酒瓶子。裊裊升起的煙霧在那縷陽光下格外妖嬈。
你們怎么來了?我坐起來,頭疼得厲害,暈暈乎乎的。
蔣囈,你都已經(jīng)睡了兩天了,那天咱們一起喝酒,你酒力也不行啊,沒喝多少你就倒了,咱們哥幾個在這輪班守著你呢。李航對我說。
我妹呢?我問他們。
一屋子的人都在笑。李航拍了拍我的頭,你喝傻了!你哪來的妹妹呀,怎么不告訴我們一聲呢,我們可都缺妹妹呢。
可能是在做夢吧,我拍了拍頭,還是昏沉沉的??赡且磺袇s又那么清晰,仿佛真的發(fā)生過一樣。我不敢相信,難道那一切只是夢中的囈語?可是眼前的情景卻只能讓我從夢中醒來。
我想洗洗臉清醒一些,就直奔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讓那冰涼的水沖洗一下我這顆不清醒的頭。我望著鏡中滿頭是水的那個人,這還是我嗎?是那個和陳萍一起走過樹林的我嗎?是那個被陳萍叫著哥哥的那個人嗎?我在心里反復問著自己。算了,不去想了,那也許只是昨天的一場夢而已,也許是我對陳萍思念過度吧。
我把手伸向褲子口袋,拿手帕擦臉。當我抖開手帕的時候,“啪”地一聲,有個東西掉在了地上。我循聲看去,是一只精美的蝴蝶形發(fā)卡掉在了地上,它是那么完美,是那么輕盈,陽光斜射在它的身上,仿佛正振翅欲飛。陳萍妹真的來過?
【責編 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