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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電視睡覺的時候，桂玲一躺進老公懷里，淚水就又下來了。聽見哭聲，老公周海說你怎么又哭了?你咋恁多眼淚可流?說過就摟了摟她，說睡吧睡吧。桂玲這才停止哭泣。停止哭泣后，周海很快就睡著了，桂玲卻沒有睡意。她在想，我怎么這么多眼淚?老覺得好哭呢?這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其實這個問題桂玲想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她一直沒想清楚。模模糊糊的得不出答案。她覺得這是個重大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好，工作怎么干?生活怎么繼續(xù)呢?這樣下去肯定不行，我得找到答案，找到出路呀。這樣想了許久，直想得腦殼隱隱地疼起來，桂玲最終還是想起來了。她對自己說，沒錯，我是在女兒英子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突然覺得好哭的。尤其是在女兒斷奶之后，哭的次數(shù)就明顯增多。發(fā)現(xiàn)自已有愛哭的毛病也是在女兒斷奶之后。這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哭過，但我并沒有多少感覺。哭過之后也就過了，也沒覺得是個問題。可是女兒斷奶之后，哭的次數(shù)一頻繁，我才覺得這是個重大問題。因為現(xiàn)在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更奇怪的是引發(fā)哭的由頭。這些由頭可以是女兒或老公的某一句話，某一個眼神，某一個動作，也可以是電視劇中的某一句臺詞，某一個畫面，某一種情境，或者是網(wǎng)絡(luò)上的某一句話，某一幅圖畫，或者是某一個旋律，某一種聲音。而這些由頭自己也無從把握，說來就來了，毫無先兆。就像剛才，為電視劇里女主人公的靈魂找不到歸宿，說哭就哭了。就好像這些無從把握的由頭是一種開關(guān)，或是一種暗示，只要這開關(guān)一開啟，或是接到指令，眼淚就洶涌而下了。每每哭過了，我又覺得好笑。心想我的眼淚怎么就這么多呢?就像湖水，怎么流也流不完?我怎么變得這樣怪怪的了?當媽媽都一年多了，怎么還像個女孩子那樣動不動就要哭呢?我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可是無論怎么想也沒有覺得有什么問題呀。因為從時間來推斷的話，我是有了女兒英子之后才特別愛哭的。倘若隨著英子的降生，老公把更多的感情放到了女兒身上的話，我覺得這也是應(yīng)該的。一個媽媽，總不能吃女兒的醋吧。即使其中有這個因素，那也絕對不是重要因素。更何況，女兒是自己生的，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感情怎么說也超過了父親吧。再說我也深深知道，老公是愛我的。如果說老公的愛有什么改變的話，那也只是形式上有所改變。因為以前流淚的時候，老公就過來哄哄我，抱抱我。現(xiàn)在老公哄的時間少了，抱的時間少了，但也依舊會勸勸我。而且他的愛深入到了每一個細節(jié)，比過去實在多了，細致多了。能擁有這樣的老公，怎么說也應(yīng)該滿足呀。既然這樣，問題又出在哪兒呢?如果從情感的變化來看，好像也沒什么大的變化。非要說有什么變化的話，好像是變得柔弱了，也好像不是。好像是對情感有某種渴望，也好像不是。總之說不清道不明。即使有這種變化，也不至于這般會流淚吧？這有什么好流淚的呢?有這種變化也屬正常呀。這樣想著，桂玲就發(fā)現(xiàn)天竟然在不知不覺間亮了。看來這一夜又白睡了。望著從窗外擠進來的光亮，桂玲想，算了吧，別想了，至少這不是什么心理毛病。它要流就讓它流去。

早晨起床后，桂玲和周海分別吻了女兒英子，然后就到各自的公司上班去了。桂玲在一家公司做財務(wù)工作。老公在另一家公司當副總經(jīng)理。上班后，桂玲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打不起精神。可翻了翻手頭的工作，發(fā)現(xiàn)今天得把財務(wù)報表趕出來交給梁總簽字，然后再交給各部門便于他們決策。所以不管腦袋怎么沉也得趕出來。這樣到下午她就趕出了報表，然后她就拿上報表到梁總辦公室找他簽字。沒想把報表遞上去，梁總只看了一眼就把報表扔了過來，說你自己看，看清楚了再來簽字。那疊報表，隨著梁總的手勢，越過了他的老板桌，就像蝴蝶一樣飄到了地上?？粗切┫窈h然而下的紙張，桂玲的臉一下紅了。她望了望梁總，心想梁總怎么這么過分呢?但梁總?cè)舆^后就沒再理她，埋頭做手頭的事去了。桂玲便什么也沒說，拾起報表回到財務(wù)室，重新又核實一遍。這一核實她才發(fā)現(xiàn)她多寫了一個零。查出問題，她心里也就釋然了，并沒把梁總的過分放到心里去。因為錯在她。多出的這個零可不是件小事，它涉及到公司的利益，涉及到老總們的決策，涉及到每個員工的分配。如果老總不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或許她就捅了一個大漏子。發(fā)現(xiàn)問題，她又重新制了表。制好，她沒有立刻就給老總拿去，而是坐下想，作為一個財務(wù)，怎么會犯這種常識性的錯誤呢?干財務(wù)多年了，怎么說也不會出現(xiàn)這種錯誤吧?？慑e誤又恰恰出了。問題出在哪兒呢?桂玲想了想，覺得問題還是出在愛哭上。昨晚一夜沒睡，到現(xiàn)在腦子里還昏昏沉沉的。這多出的一個零肯定就是大腦不聽指揮給填上去的。這樣下去如何了得?這樣一想，桂玲覺得問題真有點嚴重了。盡管愛哭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可是一旦影響工作麻煩就大了。誰曉得今后還會影響什么事呢?，但這件事情自己又能有什么辦法呢?眼淚又不是自己能把握的，它說來就來了。而眼淚一來就又引起一大堆情緒。這些情緒又加速流淚。這樣就越哭越起勁。桂玲對自己說，我怎么就這么沒用呢?連個眼淚都控制不住?這樣想過，桂玲就越想越煩，越想越煩，然后就把那張多填了一個零的報表揉成一團，狠狠地扔到了廢紙簍里。扔過后，桂玲還是很快就想通了。她想控制不住就控制不住吧。反正眼淚是在自己老公面前流的，又沒在哪個外人面前流。認真想想，我還從來沒在外人面前流過淚呢。就說剛才，梁總做得那么過分，我也感到委屈，可我的淚就是流不下來呀。這樣一想，桂玲心里也輕松了。所以想了想，她便再次拿著財務(wù)報表去老總辦公室對梁總解釋說，梁總對不起，剛才給你拿來的報表是筆誤。我的原始表并不是這樣。桂玲這樣說當然是為了推卸責任。因為她知道多出這個零對她將意味著什么。梁總笑了一下說，剛才是我不對，請你不要放在心上。然后他就在報表上簽了字。

走出梁總辦公室，桂玲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想這件事情到這里終于劃上句號了。沒想回到家，看見老公周海和保姆正在喂英子吃飯，桂玲的淚又刷地一下流了下來。意識到眼淚流下來的時候，桂玲非常后悔。她想我的眼淚怎么這么不爭氣呢?說來就來了?可是后悔也沒有用，下來的眼淚也收不回去了。所以站在門口擦淚的時候，她則在想我為什么要流淚呢?倘若是在公司里受了氣，可是這氣也消了呀。難道是面對老公喚起了某種情感?可是這屋子里還有保姆呀。我怎么能當著保姆的面流淚呢?我是不是太沒用了?這時英子看見她，對著她做了一下小鳥飛翔的動作。英子特別高興的時候就喜歡做小鳥飛翔的動作。做這動作的同時，她呀呀地叫了一聲。英子還不會說話。媽媽叫成了呀呀。爸爸叫成了噠噠。但今天桂玲內(nèi)心復(fù)雜的情緒超過了對女兒的親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yīng)。周海說，你又怎么啦?怎么一進屋就哭?是不是不能進這個屋?周海說這話時有些火，也沒有站起來安慰她，而是繼續(xù)給英子喂飯。倒是保姆趕緊過來替桂玲拿下了坤包，說，玲姐，我們等了你好大一會兒，飯菜都涼了。桂玲說，你們先吃吧。說過就走進了臥室。

臥室兼作書房，里面有他們夫妻兩人的床和一臺電腦。進臥室后，桂玲并沒有倒在床上哭。因為她覺得沒這個必要。內(nèi)心里她并不是傷心，只是被某種說不清楚的情緒沖撞著。這種情緒模糊而又清晰，內(nèi)心里能真實感覺到，但就是無法用嘴說出來。所以想了想，她便在電腦桌前坐了下來。坐下后，她也沒有立刻打開電腦，因為她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剛才保姆說過準備開飯了?？墒撬⒉幌氤燥?，也沒有心思吃飯。她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思理一理。可是試著理了一下，并沒有結(jié)果。這樣愣了一會兒，她就不自覺地打開了電腦。因為隱隱中，她覺得她必須與愛你一萬年說上話。愛你一萬年是她的一個網(wǎng)友，他們在網(wǎng)上聊了很長時間。雙方都覺得非常對口味。而且她也把她愛流淚的毛病告訴過他。問他到底怎么辦?？伤膊恢?。上了線，桂玲說，愛你一萬年，你在嗎?愛你一萬年說，神秘蝴蝶，我在呢。一聽這話，桂玲就覺得她的心像孩子找到了母親的懷抱一樣找到了依偎，淚水就更加洶涌地流了下來。沒想這一流，她就越哭越傷心，再也無法回答第二句話。然后就伏在桌前失聲痛哭起來。

2

臥室里驚天動地的哭聲終于惹煩了周海。本來在桂玲回來之前，這屋子里是其樂融融的。周海給英子喂飯，保姆在面前逗著英子。英子一副快樂無比的樣子?？墒枪鹆嵋换貋砭透淖兞诉@一切。就好像這女人是喪門星似的。只要她一出現(xiàn)，再快樂的事也搞得不快樂了。再好的情緒也搞得沒情緒了。如果說一次二次，三次五次倒也罷了，可是她卻是沒完沒了地這么哭呀。問過多少次，她也總是毫無由頭。這個女人是想把我逼死呀?這樣一想，周海心里罵了一句，然后把飯往茶幾上一擱就抬腿往臥室走。走的過程中，他心里更煩，恨不得上去揍她一頓。當然他知道他是不會揍她的。但今天他不想安慰她了。安慰來安慰去他也安慰煩了，沒有心思再安慰。他只想徹底問清楚，看她到底好些什么事這般好哭?是病治病。是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偟媒o一個說法。日子得一天天實實在在地過，沒完沒了地這么折騰，再好的人也會折騰死。沒想剛一離開，英子就在身后大哭了起來。英子的哭聲是突然間爆發(fā)的，就像猛然間的炸彈爆炸。周海只好停下來，轉(zhuǎn)身望了一眼英子。這一望，周海就只好走向了英子。因為他的突然離開傷害了英子。坐在沙發(fā)上的英子身子前傾，一雙小手伸向周海，顯得異常委屈。所以他只好把英子抱起來哄，說英子不哭，英子不哭。爸爸抱，爸爸抱。剛哄著，保姆從那邊廚房里過來無聲地接過英子，英子的哭聲就嘎然而止了。周海則快步?jīng)_進臥室，把門搡得像打雷一樣響。然后他用同樣打雷般的聲音說，桂玲你要死呀?但喊過了，桂玲的哭聲依舊很響，就好像打雷般的門聲和打雷般的吼叫聲從來沒有過一樣。見桂玲沒回話，周海又吼，你說你到底怎么啦?是人家把人強奸了?還是你犯了法?吼過這話之后，周海也有些吃驚。他想我怎么就這么兇呢?這是他第一次朝著桂玲這么兇。但沒想到這么吼過之后，桂玲則哭得更兇。哭得肩頭一聳一聳的。所以周海就起了憐憫之心，輕輕地將門關(guān)上，然后走到桂玲身邊扳過她的頭問，你說你到底有什么過不去的火焰山?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替你出氣。被扳得扭過頭的桂玲沒有回話，而是把頭往周海懷里湊，意思是讓周海抱抱她，安慰安慰她。但周海沒有這么做，而是向后退了幾步，然后坐到床上說，你說話呀?你一落屋就哭，哭得人心里恓恓惶惶的。也搞不清楚你到底什么事?你說你這么哭下去這日子還怎么過呢?桂玲抹了一把淚說，不關(guān)你的事。周海說，不關(guān)我的事總有個事呀。是別人欺負你了?桂玲說沒有。周海說那你什么事呢?桂玲說我就是想哭。周海說我說叫你去請個心理醫(yī)生看看，你老不聽。桂玲說我又沒病，我請什么心理醫(yī)生?!周海說那你怎么一天到晚哭呢?桂玲破涕為笑，說，我一天到晚哭了?周海說，至少你一見我的面就哭。桂玲說，見你的面不能哭呀?你是我老公呢。我在外面又不哭。周海說，你真是莫名其妙。桂玲從電腦桌前站起來說，吃飯。說過走出臥室，從保姆手里接過英子，叫保姆盛飯。

桂玲出去后，周海又坐在床上愣了一會兒。周海想，桂玲怎么變得如此陌生了呢?她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呀。怎么現(xiàn)在動不動就哭呢?如果說是我做得不好吧，可是我剛剛提成副經(jīng)理呀。周海提成副經(jīng)理是最近兩個月的事。提成副經(jīng)理后，周海內(nèi)心里有一種春風(fēng)得意的感覺。因為這是他奮斗了多年的結(jié)果?？墒菦]想到這個結(jié)果并沒有給桂玲帶來任何興奮，她就像沒感覺似的，依舊照哭不誤。為此周海很傷腦筋。不是有首歌叫《男人不該讓女人流淚》嗎?可是他卻偏偏讓他的女人流淚了。不管他怎么努力，他的女人就是老流淚。他曾暗暗地發(fā)過誓，他的一輩子就是讓她的女人幸福，建立一個溫馨幸福的家。他把這看成他一生的責任。他也曾把這個話說給了桂玲，當時桂玲幸福得一塌糊涂?？墒呛髞淼那闆r并不是這樣。桂玲老不滿意，老生氣。周海曾問過她，是不是我不夠努力?桂玲說不是。她說你很努力。找到你這樣的男人，我很滿意。周海說，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夠愛你呢?桂玲說也不是，我知道你是很愛我的。周海想，既然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會是什么呢?會不會是她在外面找了個相好?也不會呀。我是真的愛她的，如果說這愛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戀愛的時候有點浪漫，現(xiàn)在偏于實際而已。我對她那么用心，幾乎是小到每一個細節(jié)都力求做得很好。如果說什么叫愛的話，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愛。我對她如此用心，她怎么會在外面找情人呢?再說即使是找了情人，她也不會這么哭吧。不管怎么說我一定得弄清楚。不然這日子沒法過了。

正這樣想，保姆在那邊喊周哥吃飯。周海走向廚房，卻發(fā)現(xiàn)桂玲又跟好人似的。她抱著英子，正在給她喂飯。英子已經(jīng)吃飽了，把頭扭向一邊，做出歡樂無比的樣子。周?？戳斯鹆嵋谎?，心里則在想，女人真他媽的搞不懂。

吃過飯，睡覺前的一段時間也過得極為平常，與往常一樣重復(fù)著看電視，逗英子。英子很快就入睡了。保姆便把英子抱到了她的床上。英子一直是跟保姆睡的?？赐觌娨晞∷X的時候，周海便摟著桂玲說，玲你告訴我，你究竟怎么回事?桂玲則又哭了起來。周海更緊地摟著她，說你別哭，你一哭我心里就恓惶。桂玲說，周海這不怪你。周海說，你老這樣哭，總有個事。桂玲說，真的沒事。我自己都感覺奇怪，不知道怎么老想哭。周海說，你在外面也這樣哭?桂玲說沒有。我給你說過的，我在外面從來不哭，就在你面前哭。周海說，不哭了。不哭了。說過，就慢慢地撫摸她。然后，她把身子給了他。做過愛，桂玲又說，今天哭可能還有個事。周海問什么事。桂玲說，今天我做報表的時候填錯了一個零，老總很生氣，把表給扔到地上了。周海說，梁總應(yīng)該是很有修養(yǎng)的人，他不該這么做的。桂玲說，所以我也感覺奇怪。在這件事情上的確是我的錯。我想可能是昨天晚上我哭了的緣故，今天一整天老走神。在公司的時候我沒有生他的氣?？墒腔丶乙灰姷侥?，我則又想哭。而且是當著海秀的面。你說我是不是特沒用?周海拍了拍桂玲的肩，說睡吧，別想那么多。不一會兒，桂玲就睡著了?？芍芎s怎么也睡不著。他又一次想到了梁總這個名字。這之前，他就想到過梁總。隱隱中，他覺得桂玲的這個變化有可能與梁總有關(guān)，所以他想什么時候得接觸一下梁總，或是監(jiān)視一下梁總。不過桂玲的話也不是假話，昨天晚上她確實哭過。

3

隨著公司梁總打來電話，桂玲心里的疙瘩終于解開了。這之前，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氣，其實她是生氣了。只不過這氣被她壓下去，沉進了潛意識中。這種潛意識一旦被喚醒，那氣就真實存在著。

梁總的電話是在桂玲快下班的時候打來的。電話響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出公司大樓。梁總說，桂玲你今天晚上有時間嗎?桂玲說，梁總你有什么事?梁總說，我想請你吃頓飯。桂玲有點喜出望外，說請我吃頓飯?梁總說，我們在清江花園酒店一號餐廳見面。桂玲笑了笑說，梁總你請我吃飯總得有個理由吧?梁總說，你來了再說好嗎?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桂玲說，好吧。說過掛了電話，然后又給保姆海秀打了電話，告訴她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叫他們不要等她。然后她就向清江花園酒店走去。在去酒店的路上，桂玲想，梁總請我吃飯做什么呢?是解釋那天扔報表的事?還是調(diào)整我的工作?或是炒我的魷魚?如果說為報表的事，這事早就過了。根本不存在解不解釋的問題。再說，這事明明是我錯了，梁總盡管方法上有些過急，但也沒有錯。如果說調(diào)整工作，也沒有這個可能，因為現(xiàn)在各個崗位都是滿員的，不存在空缺。再說調(diào)了，財務(wù)誰來干呢?如果說是炒魷魚，應(yīng)該不會。要炒的話應(yīng)該早就炒了。而且不會用請吃這種方式。桂玲努力想想，怎么也想不出梁總請她的理由。只是這樣想的時候，她心里舒暢多了。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她心里其實還是有氣的。只是現(xiàn)在這氣徹底消了。因為她明白，梁總不會輕易請一個員工吃飯。她進公司幾年來，還從沒見梁總單獨請過一個員工。現(xiàn)在看來，我在老總心里還是有位置的。這樣一想，桂玲就覺得她很榮耀。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老公周海打來的。桂玲說，周海，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呢。我們老總請我吃飯，晚飯我就不回去吃了。周海說，你們老總請你吃什么飯?桂玲說，我也不清楚。周海說，他請你在哪里吃飯?桂玲笑了起來，說你想跟蹤我呀?周海說我隨便問問。桂玲說在清江花園酒店。周海說那你早點回來呀，別弄太晚了。桂玲說噢。

進入清江花園酒店，小姐把她引到一號餐廳，并為她打開門。桂玲就發(fā)現(xiàn)梁總早就恭候在那里了。偌大的餐廳里也只有梁總一個人。見到這個陣勢，桂玲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門口說，就請我一個人呀?梁總說來來來，進來。說著就過來把她拉到了桌前。坐下后，梁總招呼小姐上菜。上菜的間隙，梁總問，最近還好吧?桂玲說好呀。梁總又說家里請了保姆吧?桂玲說請了。當然桂玲知道，老總的這些話是無話找話，他真正的目的并不在這里。所以回答他話的時候，桂玲內(nèi)心里有種復(fù)雜的情緒涌動著。一方面她為梁總單獨請她有點受寵若驚。另一方面她不明白梁總為什么單獨請她又有點忐忑不安。上菜的時候，梁總開始斟酒。桂玲說，梁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能喝酒的。梁總說，你別騙我，你多少能喝點。桂玲說我今天真不能喝。梁總便不再堅持，叫小姐給她拿來了酸奶。倒好酸奶，梁總舉起酒杯說，來，我先干了，你隨意。桂玲則沒有喝。桂玲說，梁總，你不說清楚為什么請我，我不能隨隨便便喝呢。梁總說，是這樣。上次報表的事是我做得不對，今天我當面向你道歉。那段時間為公司的事搞得我焦頭爛額，那火不是沖著你發(fā)的。你別往心里去。一聽這話，桂玲的心里就像被陽光撫摸過一樣舒服，接著淚就刷地流了下來。這淚一下來，她就說不出一句話。本來她想說，梁總你沒必要。錯明明在我。你道什么歉呢?但她就是說不出。眼淚流下來的同時她也發(fā)現(xiàn)她這是在另一個男人面前流淚，于是她就非常恨自己，心里說我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流淚呢?尤其是在一個男人面前流淚，這在我還是第一次。可是后悔沒有用，淚流下來回不去了。梁總見她流了淚，也一時愣了。但愣過之后，他就為她遞來了紙巾。桂玲接過紙巾并沒有擦淚，而是將紙巾貼在臉上，讓那淚水更加洶涌地流下來。一旁的梁總說，難道我說錯了嗎?桂玲說，你沒有錯，我是感動。這話桂玲說得極不順暢。說完了，她干脆伏在桌上放肆地哭了起來。而且還哭出了聲，哭得肩頭一抖一抖的。愣在一旁的梁總這時反應(yīng)過來了，他將手搭在桂玲肩上，安慰她說快別哭了，你這么漂亮的女人哭起來多難看呀。沒想這手一搭到桂玲肩上，桂玲就覺得她似乎找到了一根救命繩，她的頭順著那條胳膊就歪倒在梁總懷里。梁總則順勢把桂玲摟在懷里，并拍了拍她的后背?？墒窃趽溥M梁總懷里后，桂玲反倒清醒了。她知道她失態(tài)了，這懷抱找錯了地方。所以當梁總摟緊她，并拍了拍她的后背時，她則趕緊掙脫出來，并擦去了淚。淚水擦去一部分時，桂玲破涕為笑了。桂玲說，我是不是太沒用了?梁總說沒有，沒有。說過又為她遞來了紙巾。擦完了淚，梁總拿起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說，吃菜吃菜。桂玲就拿起筷子吃了。

接下來的氣氛就正常了。梁總舉起酒杯和桂玲碰了杯，喝了后說，看得出來，你過得并不幸福。桂玲說，你錯了。我很幸福。我有一個幸福的家，有一個愛我的老公。你怎么就看出我不幸福呢?梁總說，你別騙我。女人流淚怎么能叫幸福呢?桂玲笑了一下說，你錯了。我說了，我是感動。其實她知道，她不是感動。她是覺得她浮在空中的心，突然有了一種踏實的感覺，有了歸宿。梁總說，這么說你是不滿意現(xiàn)在的工作?桂玲說，現(xiàn)在的工作我也很滿意。而且有你這么個像大哥哥的老總關(guān)懷，我們都工作得很開心。梁總說，如果你不滿意就告訴我，我給你換一個滿意的工作。桂玲又笑了一下，說給我換個什么工作呢?梁總想了想，說給我當秘書怎么樣?桂玲說，那現(xiàn)在的秘書呢?梁總說，我叫她去干點別的不就得了。桂玲說，你得讓我想想。

這頓飯吃的時間并不長。梁總很忙，手機總是打斷他們的談話。因而他們的談話并不是太深入。大約四十多分鐘后，他們就結(jié)束了。結(jié)束后，梁總開車把她送到了家門口。

回到家，老公不在。保姆抱著英子正在看電視。見到桂玲，英子把手向她伸了過來。桂玲的心情很好，就從保姆手里接過英子，親了親她的臉。然后問保姆，周海呢?保姆說，周哥說晚上有事。桂玲說你們吃了?保姆說吃了。桂玲便把英子交給保姆，說英子，阿姨抱，媽媽有事。將英子交給保姆，她就又把自己關(guān)進了臥室。打開電腦，桂玲問，愛你一萬年，你在嗎?問過等了半天，依舊沒有回音。桂玲就不再等了，而是坐在電腦前發(fā)起呆來。如果仔細想想，今天這件事有點荒唐可笑。后來她看出來了，梁總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他自己著想，并沒有把她太當回事。她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因為他是想堵她的嘴，怕她在公司亂說話，壞了他的形象，影響了公司的正常運轉(zhuǎn)。后來他提出改變她的工作環(huán)境，也同樣有著陰暗的心理。這個心理正是從她往他懷里撲引起的。她那樣做，讓他窺視到了她的軟弱。他或許認為有可乘之機。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可怎么辦呢?桂玲對梁總沒有太好的印象。他大了她十多歲，在她看來他就是老男人了。更為主要的，是她渴望過一種平靜安穩(wěn)的日子。并不指望大富大貴。她和周海的日子真的過得不錯，不缺錢花，老公也愛她。她覺得這就足夠了。如果梁總真有陰暗的心理，我怎么對付才好?我怎么就這么沒用呢?梁總道歉，并伸過來手臂，當初她以為她的靈魂找到了歸宿，現(xiàn)在看來，卻恰恰是丟掉了自己。我為什么要這樣?難道我想要什么嗎?可是我并不想要什么呀。我該怎么辦?怎么辦呀?我能不能管住自己，別流什么淚了?

4

周海是在突然之間感覺到他像飄在空中的落葉，一下子找不到歸宿的。他覺得他過去的一切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了。這個感覺是接到保姆海秀的電話之后出現(xiàn)的。海秀在電話里說，周哥，桂玲姐今天不回家吃飯了。周海說，她干什么去了?海秀說她沒說。周海合上手機，突然就產(chǎn)生了那種感覺。他想要來的終于來了。過去他始終不明白桂玲為什么那么好哭，現(xiàn)在他覺得他似乎明白了。明白了，他就覺得他過去的一切沒有意義了。過去他那么愛她，那么努力，沒想現(xiàn)在卻是白忙乎。這樣一想，他就抬頭看了一眼城市。眼光最后在那些抽象的雕塑上駐留了下來。過去周海一直認為那些抽象的雕塑毫無意義，現(xiàn)在他卻覺得它們很有意義了。突然間他便明白了無意義就是有意義。因而他苦笑了一下，就給桂玲打了電話。當他得知桂玲要去清江花園酒店之后，他就趕緊打的去了清江花園酒店。他想我得監(jiān)視她。盡管這樣做很不光彩，但我總得明白真相吧。稀里糊涂地過日子，那我還叫什么男人?在酒店門口下來，周海四處望了望，發(fā)現(xiàn)酒店大門的街對面有一家叫浪漫都的酒吧，想了想，便走了進去。挑選了一個便于觀察的位置坐下來，小姐就過來問先生要什么。周海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隨便。然后就緊緊地盯著酒店的大門。不一會兒，他就看見梁總進去了。梁總自己開的車，車上也只他一個人。梁總他是認識的。他們公司節(jié)日搞聯(lián)歡，允許帶家屬，周海跟著桂玲到他們公司去過，認識了公司的不少人，其中也包括梁總。他對梁總沒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覺得這人很干練，精力過人。沒想到就是這個人偷走了我老婆的心，讓我的日子過得就像牢犯一樣呀。

又過了一會兒，桂玲就進去了。桂玲走在街上時的身影顯得很有氣質(zhì)，這與近距離觀察真是兩回事。她身材修長，坤包與衣服的顏色很協(xié)調(diào)。她走路昂著頭，顯得有點高貴。難怪俗話說遠看婆娘近看豬的。沒想到我的老婆還這么美呀。周海這才覺得他在瑣事里沉得太深了，沒有抬起頭欣賞和享受一下生活?？粗鹆徇M去，周海這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發(fā)澀，像火燒一樣難受。接著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面前什么也沒有。這一下，他終于找到了出氣地方，便拍了一下桌子說，我的酒呢?手掌擊打桌子時發(fā)出的聲音很響，這聲音也讓周海嚇了一跳。而且他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生這么大的氣。因為這氣對著酒吧的小姐發(fā)似乎顯得毫無道理。聲音停止后，小姐就過來了。隨著小姐過來的還有一位喝醉了酒的男人。小姐沒說話，倒是那位醉了酒的男人先開口了。醉漢說，小弟你發(fā)什么火?周海瞪了他一眼說，關(guān)你什么事?醉漢說，不關(guān)我的事，但你不該拍桌子呀。周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想理他。那個醉漢就知趣地走了。只是走的時候，他咕嚕了一句：神經(jīng)病。周海依舊沒理。他想神經(jīng)病就神經(jīng)病吧，我現(xiàn)在還真盼望自己是神經(jīng)病呢。這時小姐說對不起，你沒說要什么。周海說，你們是怕我沒錢是不是?拿酒來。小姐問是啤酒是白酒?周海說白酒。另要一盤爆米花一盤薯條。不一會兒，周海要的東西就上來了。他便一杯接一杯地喝。喝酒的時候，他的眼睛則始終盯著酒店大門?？墒嵌⒘嗽S久之后，他就不再盯了。因為他覺得盯著是徒勞。桂玲和她的老總正在里面快樂著，我盯著干什么呢?本來他想進去看看，或者是把他們的桌子給掀翻。但想想覺得沒必要。俗話都說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身上了，我何必去強求她呢?這樣，他便不再盯了，而是轉(zhuǎn)過臉看了一眼酒吧的人。酒吧的人并不多，除了剛才那個醉漢之外，另外只有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對男女，看樣子好像是戀人，也好像是情人。他們談得還算不錯，臉上有笑容。醉漢沒再作聲，坐在桌前，盯著前面的一個地方發(fā)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另有一個男人坐在角落里喝著悶酒?？戳艘蝗Γ芎：孟袷强闯隽艘稽c門道。過去他是極少進什么酒吧的。他覺得中國人進酒吧非常無聊，非?；恼Q。而且他始終認為男人用酒精麻醉顯得極其無能。現(xiàn)在他不這么看了。每個人內(nèi)心里都有著巨大的孤獨，甚至是絕望，他們需要傾訴，需要發(fā)泄，酒吧自然是一個很好的排泄渠道。盡管兩個靈魂之間是不可能交流的。傾訴在更大程度是說給自己聽。但傾訴了，排泄了，自然就輕松了。第二天就能輕松地進入生活。因為內(nèi)心里不管怎么孤獨與絕望，人總得活。活著是天大的事情。因而他突然明白了城市里為什么有這么多酒吧。酒吧的生意為什么這么紅火。

正這么想，那邊那對男女突然吵了起來。起先是女人吵。女人吵的時候，男人沒有作聲。但女人吵著吵著覺得不解恨，又去推了他幾下。這樣男人就煩了，狠狠地把手中的酒杯扔到了地上。酒杯碎裂時的聲音非常刺耳，這樣大家就又過去勸那對男女。周海也過去勸了。勸了一陣，女人先走了。女人一走，男人扔下一百塊錢也跟著追了出去。男人一追出去，這三個喝酒的男人就覺得太無趣了。大家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然后就無聲地在同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坐下后，他們誰也沒說話，都是無聲地喝了一口酒。然后他們便開始劃拳。沒想劃拳的時候周海老輸。周海說你們耍賴。醉漢和那個男人說，再劃。再劃周海還是輸。這樣一杯一杯地灌下去，周海就被灌得不省人事了。

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躺在自家的床上，時間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了。周海說唉，你們怎么不叫我呢?保姆從那邊屋里過來說，周哥你醒了。周海說你們怎么不叫我呢?保姆說是桂玲姐叫我不要叫的。她讓你睡醒。周海說那我不是遲到了?保姆說桂玲姐說她給你請假。聽了這話，周海就放心了。隨即他便把保姆拉到床上。拉的時候，保姆連連叫著周哥周哥，不要不要。但事實上保姆的身子已經(jīng)撲到了床上。周海沒有作聲，渾身被欲望之火燃燒著。保姆便坐起來自己脫了衣服。把保姆睡了，周海對自己說，我怎么把保姆睡了?我并不想睡保姆呀。也不應(yīng)該睡保姆呀。但沒辦法，周海就是把保姆睡了。干完后，保姆起床穿衣服時，周海就發(fā)現(xiàn)了床上的血跡。于是他心里就不知怎的疼了一下。正在穿衣服的保姆顯得很害羞，臉紅紅的，眼睛也不敢再看他。她紅著臉說，周哥我可是處女呀，你要負責喲。周海沒有說話，心里卻在說我負責?我負什么責?我連自己的責都負不了，我能負誰的責?

5

桂玲知道她哭出了麻煩是在周海被人抬進來的時候。抬進來的時候，桂玲還在房間里暗自哭泣。是保姆開的門。保姆進來說，桂玲姐，壞了，周哥喝醉了。這個時候，桂玲才知道她太關(guān)注她自己了，沒有關(guān)心過老公，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接著，老公就被兩個同樣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抬進來放到了床上。這一次桂玲哭出了聲，她推了一下周海，叫了他兩聲。但周海沒任何反應(yīng)。桂玲便問那兩個醉醺醺的男人，他在哪兒喝的酒?其中一個男人說，在浪漫都酒吧。另一個男人笑著說，他的酒量不大，耍什么威風(fēng)？前一個男人一揮手說，走，這里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走。說過，那兩個醉醺醺的男人就走了。桂玲把他們送到門口，并向他們表示感謝。其中一個男人揮了揮手說，謝什么謝，都是天涯淪落人。另一個說，作什么詩呀，就下了樓。重新回到屋，桂玲就趕緊吩咐保姆拿過濕毛巾來為周海降溫。她為他脫去外套、襪子，給他蓋好被子。這樣忙活了小半夜，保姆才回她的房睡了覺。保姆走后，桂玲則沒有睡，她就坐在床前看著醉后的老公。聽著他的胡話和不均勻的鼾聲。這樣看著的時候，桂玲開始埋怨自己，我還是個女人嗎?動不動就流淚，沒有注意過老公的感受。我到底是怎么啦?老公醉成這樣，這在他還是第一次。他是從不醉酒的，即使是重要的應(yīng)酬，他也能把持自己。今天他醉成這樣，肯定是沖著我來的。因為浪漫都酒吧正好面對著清江花園酒店。說什么周海也不會去那里喝酒。他去那里除了監(jiān)視我之外，就沒有別的解釋了。所以想了想，桂玲就覺得有必要找個時間給老公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哭解釋不清楚，但梁總請他這件事她是可以解釋清楚的。這樣守了大半夜，周海就吐了。吐了兩次。整個房間都被一種難聞的酒氣充斥著。但吐過之后，周海并沒有清醒，而是又睡了過去。桂玲清洗了房間。然后就躺在周海身邊睡了過去。睡也沒睡踏實。只是迷糊了一會，接著天就亮了。天亮后，周海依舊沒醒。桂玲也舍不得叫醒他，便叫保姆也不要叫醒他。讓他睡醒。然后她就在去公司的路上給周海請了假。桂玲對他公司的人說，他病了。

可是哪里想到，事情要么不來，要來就是一連串的。來到公司后，桂玲就被告知可以不在財務(wù)部上班了。來告訴她這消息的是梁總的秘書王瓊。王瓊帶進來一個陌生女人說，梁總讓我轉(zhuǎn)告你，從今天起，你的辦公室搬到了那邊。你把財務(wù)上的事交給她。這是新來的會計小趙。王瓊說這話的時候，臉冷得像一塊冰。而且說過這話也沒容桂玲有任何表示，她就轉(zhuǎn)身走了。王瓊一走，桂玲的大腦就一片空白了。她想怎么能這樣呢?我還沒有考慮好，梁總怎么就做了這樣的安排?盡管她知道梁總從來就是雷厲風(fēng)行的，但在這件事情上他不應(yīng)該如此武斷吧。所以想了想，她便叫小趙等一下，然后她就追著王瓊的腳后跟來到了梁總辦公室。她想給梁總解釋一下，她并不想做秘書，她想做會計工作。會計還是適合她的。但梁總不在。梁總辦公室里空空蕩蕩的。到王瓊辦公室問王瓊，你曉得梁總哪兒去了？王瓊則黑著臉，頭也不抬地說不曉得。桂玲說，你怎么辦呢？王瓊這才抬起頭說這個世上準你吃飯，也總得讓別人吃飯吧。王瓊這話有點刻薄，而且她的眼光也像刀子，殺得她的心都流血了。她似乎看到了那鮮血四濺的樣子。所以桂玲沒再說什么，走了。不過在往回走的途中，她明白了王瓊為什么對她這副態(tài)度。王瓊的話，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訴她，她也是梁總的秘書。王瓊還是梁總的秘書?，F(xiàn)在桂玲也成了梁總的秘書。梁總就有兩個秘書了。過去王瓊對她很好，相互間以姐妹相稱。但是現(xiàn)在她則成了她的競爭對手?；蛘哒f，她將奪去屬于她的那一份。在公司里，梁總和王瓊的關(guān)系是不言自明的。論年齡，王瓊與桂玲的年齡差不多。可是因為有個梁總，王瓊就一直沒有結(jié)婚?，F(xiàn)在桂玲插了進來，王瓊的心里自然不好受。想到這里，桂玲非常后悔。她不知道她怎么把事情搞成了這樣。她想如果我不流什么淚，就不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可是現(xiàn)在又能怨誰呢?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是自己給自己掘的墳?zāi)埂；氐睫k公室，小趙還等在那兒。桂玲想了想，便打了梁總的手機。桂玲說，梁總你在哪兒?梁總說我在外面。桂玲說，我要當面找你談?wù)劇Ａ嚎傉f我現(xiàn)在脫不開身。桂玲說，我不當秘書。我還是適合做會計。梁總說我都安排好了，你把會計上的事交給小趙。啊，聽話。桂玲說，那王瓊呢?梁總說王瓊也做秘書。我很忙，掛了呀。說完，那邊的梁總就掛了。手機里傳來忙音，桂玲就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幾眼，心里想事情已沒退路，那就交吧。將財務(wù)上的事情交給小趙，桂玲還是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那邊辦公室。所謂那邊的辦公室也就是王瓊的辦公室。把東西搬好后，桂玲突然間發(fā)現(xiàn)公司也不屬于她了。王瓊就像沒她這個人似地忙進忙出。桂玲無事可干，覺得是那樣空虛，那么無聊。愣在那里，她的心里緊了一下，又緊了一下。

但桂玲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則來自于家庭。因為接下來的幾天，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周海與保姆之間有點問題。問題出在保姆的表情和眼睛上。過去的保姆很單純，在這個家庭里顯得很大方，很隨意，就像魚在水里一樣自由自在。可是現(xiàn)在的保姆卻很小心，很謹慎，很害羞，也很得意。尤其是那雙眼睛，那里面既有一種羞澀也有一種滿足，既有一種害怕也有一種大膽。所以看到保姆發(fā)生這樣的變化，桂玲就把她看了一眼又一眼。最初她是覺得奇怪，后來就覺得不奇怪了。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她與老公出了問題。保姆來自于鄂西深山農(nóng)村，在這座城市里幾乎是舉目無親，接觸的人除了他們一家還是他們一家。因而保姆發(fā)生這么大的變化，除了她與老公發(fā)生了事情之外，就不可能有任何別的解釋。而且只有與某個男人發(fā)生事情之后，女人也才有那樣的變化。但老公似乎沒有變化。老公還像過去一樣，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就好像這個世界被他征服了，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果非要說有變化的話，就是他對保姆的話多了，對桂玲的話少了。另外就是他對她的關(guān)心少了。過去他對她的關(guān)心體現(xiàn)在細微處。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那樣實在。那是一種居家過日子的實在，是把她的生命融入到他生命中的實在。現(xiàn)在這些已經(jīng)很少了。就更別說抱抱她，親親她了。他望她的眼神里也只有空洞，沒有內(nèi)容。

發(fā)現(xiàn)這么重大的事情之后，桂玲就再沒有流淚了。她想既然流淚流出了這么大的麻煩，我還流什么淚呢?她現(xiàn)在只是覺得有點悲涼。一種透徹后背的悲涼。在公司，就像生活在地獄里，那個王瓊總是對她虎視眈眈。在家里，就像生活在別人家里，自己的老公成了別人的老公，自己的家成了別人的家。她就像處在無盡的黑暗里，或是處在荒漠里，身心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和拋棄感包圍著。所以桂玲覺得現(xiàn)在首要的是必須理清白己的思路。我不能再這么糊里糊涂地往下過了。再這么過下去，我將什么也沒有。經(jīng)過權(quán)衡，她覺得首要的還是挽救自己的家庭。家對我來說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所以她想和老公好好談?wù)?。不管怎么說，我要把老公奪回來。

6

桂玲把談話的地點選擇在江邊的柳樹林里。那是他們最初戀愛的地方。她選擇這里，是想喚醒周海沉睡的情感。但是桂玲沒想到談的結(jié)果不好。一開始，周海就顯得極不耐煩。來到她身邊后，周海說有什么事你趕緊說吧。桂玲說，坐下再說。周海沒有坐，而是說，兩口子有什么好談的?而且談非要到外面來談?家里不能談?桂玲則把周海拉到柳樹下的石條凳前，說你先坐下。坐下后，周海說，我也搞不明白，你怎么突然間變得這么怪怪的了?怪得我都不認識了。桂玲說，我也是，．我也發(fā)現(xiàn)我怪怪的。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談一談。我覺得我們的生活出了點問題了。周海說，出了什么問題?桂玲說出了什么問題我也說不清。周海說既然說不清那還說什么?說不清的事不是越說越糊涂?桂玲說，但是有些事我還是想給你解釋一下。周海說解釋什么?桂玲說解釋我為什么哭。周海沒作聲。桂玲說，我們的一切誤會都出在我哭上。我一哭你就覺得我是生氣了。其實我哭并不是生氣。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哭，但我絕對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也沒有覺得你不好。所以我哭的時候你就不要當回事。周海說，你說個屁，你是我家里的人，動不動就哭哭啼啼，你說我能不當回事嗎?桂玲說，可能是女人都這樣吧。周海說，我也問過別的男人，他們的女人并不是這樣。桂玲說，所以說都是我的不好。你別介意。周海沒作聲。桂玲又說，上次你醉酒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是我的不好。但是梁總請我絕對沒有別的意圖。他是覺得上次扔報表的事做得太過了，請我吃頓飯是解釋這件事，向我道歉。真的沒別的，你別當回事。周海說，我沒當回事。桂玲說，今后不要喝得醉醺醺的好不好?周海說，誰請你吃飯我都無所謂。桂玲說，最近梁總給我換了工作。梁總給你換什么工作?桂玲說，秘書。周海說秘書?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桂玲說，我覺得這沒多大個事。周海說，你為什么現(xiàn)在才說?桂玲說，他給我換工作也沒別的意思。可能是覺得我不適合搞財務(wù)吧。周海笑了一下說，秘書好，當秘書好。桂玲看了老公一眼，發(fā)現(xiàn)那笑還殘留在他臉上。因而他的臉顯得更加古怪。突然間，桂玲就覺得自己的老公變得陌生了。兩個人各說各話，各想各的心事，怎么也說不到一起去。這個談話似乎也無法進行下去了。所以桂玲就停止下來，不作聲了。停下來后，周海又說了一句，當秘書多好。說過也不作聲了。桂玲抬頭望了望前面的江水，以及江的對岸。江上有個撈蝦的漁船，一個男人坐在船上，把沉在江底的蝦籠撈上來。從蝦籠里倒出活蝦，然后又將蝦籠扔到江里。桂玲突然間覺得和周海的對話無法進行了。兩個孤獨的靈魂之間是根本無法溝通的。越解釋越糊涂。越解釋越麻煩。所以桂玲就不想解釋這些越解釋越糊涂的事了，便直接說，你發(fā)現(xiàn)保姆最近是不是有點反常?周海說，這可能才是你真正想找我談的內(nèi)容。桂玲說你這話什么意思?周海說，其實你當時說找我談?wù)?，我就知道是這件事。桂玲說不是的。這不是我的本意。周海說，你別解釋了。我告訴你，我把保姆睡了。桂玲說為什么?難道我就不如一個保姆嗎?周海說你當然比一個保姆強百倍，強千倍，強萬倍。桂玲說周海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周海說我哪樣了?我就這樣。桂玲說，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但你和保姆睡了我也不介意。過去的我們讓它過去好不好?我們重新開始。周海說，你不介意我介意。說完，周海就走了。

望著周海離去的背影，桂玲的淚又下來了。這一次她當然知道她流淚的原因。這是一種無奈。一種無法向別人言說，任何人也無法分擔的無奈。本來她是想和周海好好談?wù)?，把誤會消除，把心溝通，把過去美好的感覺找回來，把岌岌可危的家庭救過來。可是沒想到越溝通越見鬼，不僅是想達到的達不到，反而更嚴重了。兩顆心之間似乎隔了厚厚的墻壁。家也名存實亡了。看來人還是只能活在虛假中。在虛假中糊里糊涂地活著，反倒活得自在。而一旦真相揭開，反倒不能過了。這究竟是為什么呢?難道我做錯了?我沒有做錯什么呀?

7

往回走的時候，周海似乎明白桂玲過去流淚的原因了。但這種明白說不清楚，只是心里明白。有許多事情是心里明白，而嘴上說不出來的。這種模糊而又清晰的明白，才是真相。而真相是不可言說的。但明白后，他更覺得他不能與這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了?？墒遣缓瓦@個女人生活在一起，又和誰生活呢?生活還得繼續(xù)。總不至于被這個女人這么一搞，就把生活搞得一團糟吧?？墒窃谀X海里探索了一遍，周海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生活里是缺少女人的。盡管公司里和社會上，他有不少女同胞，但這些女人中與他關(guān)系近的卻是一個也沒有。她們要么時尚而虛假，要么清高而世俗，要么深刻而怪異，沒有哪一個可以納入他的視線之內(nèi)。那么是不是對保姆“負責”，選擇保姆呢?

想到保姆，周海就又把桂玲與保姆作了一番比較。其實從睡過保姆那天開始，他就開始這種比較了。只是這種比較他也覺得有點荒唐可笑。一個是城里的白領(lǐng)，一個是山村的野丫頭。一個時尚，一個鄉(xiāng)土。一個深刻，一個輕飄。一個活得明白而痛苦，一個活得傻氣而單純。懸殊如此之大，怎么比呢?所以往往是這個念頭一出現(xiàn)，周海就把它壓制了下去，沒有去做更深入的比較。但是現(xiàn)在周海卻覺得她們之間有可比性了。這個可比性就是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管你是什么樣的人，不管你后天的差別有多大，你都得面對實實在在的生活。在生活面前，周海覺得保姆比桂玲強了若干倍。保姆單純、傻氣、無心無肺，但這種單純恰恰是厚實，這種傻氣恰恰是聰明，這種無心無肺恰恰是深刻睿智。因為保姆實在、厚道、快樂，她永遠只在生活的表面，面對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體現(xiàn)的是實在的生存智慧，沒有去生活的背后窺視、鉆牛角尖，甚至像桂玲一樣痛苦而不能自拔。所以他覺得選擇保姆或許能獲得一定的幸福。想到這里，周海抬頭望了一眼城市，便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那就選擇保姆吧。只是他不太明白，這種選擇會走多遠。因為保姆在城市這個巨大的世俗染缸里染得太久，會不會有變化他不能確定。但人是不能把握未來的，人也不可能活在未來里，只能活在現(xiàn)在?，F(xiàn)在的每一時每一刻才是實實在在的。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8

在珠海，桂玲終于把自己交給了梁總。把自己交給除周海之外的任何一個男人，桂玲都不愿意。她也從來沒這么想過。但她就是把自己交給了梁總。其實從那次梁總道歉，桂玲就看到了梁總眼里的欲火。盡管他表現(xiàn)得很君子，但他是瞞過不她的。歷練久了，男人那點可憐的聰明是逃不過她的眼睛的。他在很長時間里一直沒有動她，不過是在尋找合適的機會，或者是在培養(yǎng)所謂的感情。在他看來，或許這叫欲速則不達。他這樣做是在鋪墊。就像音樂會一樣，最后才能達到高潮。這樣等到珠海的商貿(mào)洽談會，他就認為機會終于到了。那天他就對她說，珠海的那個會你就參加吧。說這話的時候，梁總顯得很平靜，也很輕描淡寫。但這話卻在桂玲心里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動。她知道，要來的終于要來了。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

而且令她沒想到的是，就在她這么猶豫時，她發(fā)現(xiàn)這個平靜的安排也在王瓊心里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動。從宣布她參加珠海的商貿(mào)洽談會開始，王瓊的臉色就一直沒有好過。自從與王瓊搬到同一個辦公室后，王瓊的臉色就一直不太好。不過她的臉是富于變化的，就像變色龍一樣，時而陰時而晴，時而灰時而紫，時而黑時而白。當然桂玲知道，她這樣做是奈何不了她的。她既得防范她又不能得罪她，既得警告她又得拉攏她。總之她的內(nèi)心復(fù)雜得很，近不得遠不得，硬不得軟不得。不知怎么辦才好。見王瓊也活得如此累，桂玲心里就覺得好笑。她想反正公司不是你的，我憑什么就要矮人一等?梁總是你的，我也壓根沒想要。所以不管你陰也好晴也好，灰也好紫也好，黑也好白也好，我吃我的飯做我的事，與你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墒墙裉斓那闆r不一樣，王瓊的臉一直陰著。那嘴緊得就像用膠粘住了，一整天沒說過一句話。桂玲望了她幾眼，便想既然這樣，那我就更得去了。臨到離開公司的時候，王瓊還特地趕上來，笑著說桂玲你可得把梁總完整地帶回來喲。桂玲自然明白王瓊的意思，她是在警告，是在威脅。因而她那臉上的笑比哭還要難看。桂玲笑了笑說，那是當然。本來她想說你放心吧。但想想覺得沒必要。這個女人做得太過了，不能把她抬得很高。離開后，王瓊的電話就不斷，要么是打給梁總，要么是打給桂玲。一會是公司的事，一會是囑咐這囑咐那，沒完沒了。打得梁總都有些煩了，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但桂玲是不能煩的，她只能聽著，應(yīng)著。但越是這樣，桂玲的心里就越疼痛。她很想對她說，我又不和你搶梁總你急什么急呢?但她知道她是不能說的。這時梁總說，你別理她。桂玲笑笑沒作聲。她知道她是不能不理的。來到珠海后，梁總只登記了一個房間。桂玲默認了。她就站在總臺前看著梁總登記，什么話也不說。進入房間后，桂玲也一直是默認和順從的。可當梁總真正壓到她身上的時候，她還是聽到了她內(nèi)心撕裂的聲音。那是意志的撕裂聲，是靈魂的撕裂聲。隨著這種撕裂，桂玲知道她是報復(fù)。她當然知道她沒有報復(fù)別人。她在報復(fù)她自己。報復(fù)她的生活。報復(fù)她的靈魂。她更知道，女人一旦有了報復(fù)之心，幸福就離她遠了。因為她比誰都明白，她內(nèi)心里充滿了仇恨，這種仇恨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她不恨這個世界，也不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她就恨她自己。她總是弄不明白，這個地球上任何東西都有落實之處，種子落進地里就生根開花結(jié)果，秋葉和塵埃落到地上就與大地融為一體，可是人的心為什么就總是飄移著，總找不到落實的地方呢?自從跟了梁總，她知道她的生活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至少她見到的所謂成功的男人多了，住的賓館吃的酒席越來越高級了。，可是越到這樣的地方她越覺得孤獨。那些男人虛假的得意，那些女人輕浮的清高，都深深地刺激她。這樣，內(nèi)心的恨就慢慢地堆積了，累積了。累積得快要撐破她的心胸。

從珠?；貋砗?，老公就離開了她。打開房間，房間里沒有了老公，沒有了保姆，也沒有了英子。房間里空空蕩蕩的。她知道該來的終于來了，她終于哭跑了老公。可是她不甘心呀。因為她沒有錯。因而打開房間的那一剎那，她的雙腿就軟得支撐不了她的身子，慢慢地就癱坐在了地板上。癱在地板上后，她沒有傷心，也沒有流淚，甚至她再沒有去多想。大腦里一片空白。直到黑暗把她包圍。不知過了多久，手機響了。是周海打來的。周海說，桂玲你回來了嗎?桂玲說回來了。周海說，我們能不能約個地方見面談?wù)?桂玲說有什么好談的?你不是想離婚嗎?離吧。我同意。周海說，那我們明天在街道辦事處見面?桂玲說行。合上手機，桂玲不明白她怎么就如此冷靜。難道我不是女人了？我為什么就不問問他們搬到了哪里?周海會選擇誰?是不是同保姆結(jié)婚?英子現(xiàn)在怎么樣?離婚了英子歸誰?我是不是該撫養(yǎng)英子?可這一切她都沒問。想到女兒英子，她覺得更加悲哀。把英子帶到這個世界上其實是更大的一個錯誤。比父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錯誤更大。不是世界錯了，而是人本身錯了。英子長大成人，同樣也會面對她遭遇的一切。這樣一想，她明白了，英子撫養(yǎng)應(yīng)該由周海負責。一個連自身問題都不能解決的女人怎么能帶好自己的女兒呢?

想好了女兒英子的事情，桂玲便站起來打開了房間的燈。燈光最初亮的那一刻，桂玲有點恍惚。她不知道她在哪兒?后來她明白了這是她的家。但明白后，她又問了她自己，這是我的家嗎?把包從地上拾起來，桂玲沒再多想，而是去了臥室。她覺得她現(xiàn)在惟一可以去的地方只能是網(wǎng)上。這似乎是她與這個世界最后一個聯(lián)系方式了。打開電腦掛上線，愛你一萬年不在。桂玲問了許多遍，愛你一萬年在嗎?我是神秘蝴蝶。神秘蝴蝶想你了。神秘蝴蝶在等你?？墒菃栠^多遍依舊沒回音。這樣，她就嘗試著找其他網(wǎng)友。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叫帥男人的網(wǎng)友。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俗氣，而且桂玲知道，一般叫帥男人的網(wǎng)友一定長得并不帥。但沒想到和他一聊，她竟然有了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桂玲說，帥男人，你說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帥男人說，人活著當然沒什么意思。成人不自在嘛。桂玲說，為什么呢?帥男人說，因為人是充滿欲望的一種動物。桂玲說，充滿欲望的一種動物?帥男人說是呀。桂玲說，可是我不是充滿欲望的人呀。帥男人說，嘻嘻，神秘蝴蝶，你別把自己裝得像個圣人吧。桂玲說我沒有把自己裝得像個圣人呀。我恨我自己都來不及呢。帥男人說，你別騙自己。恨就是更大的欲望呀。桂玲說，新鮮。我愿意洗耳恭聽。帥男人說，恨其實就是一種不滿足。因為不滿足才恨。愛與恨，靈與肉，其實背后就是欲望。桂玲說是嗎?帥男人說是的。自古以來，但凡叫人的哪個沒有欲望呢。桂玲說也許吧。帥男人說，而欲望又像一頭母豬，一只母狗。桂玲說，帥男人，你很逗呢。帥男人說，因為欲望沒有止境呀。它像母豬母狗一樣總是不停地繁殖。一個舊的欲望滿足后，新的更大的欲望又產(chǎn)生了。所以人一輩子總是被欲望牽著鼻子走。你說人怎么能有意思呢?桂玲說，帥男人，你很深刻呢。帥男人說，深刻個屁，這是大白話呀。桂玲說，你是悲觀主義者嗎?帥男人說，嘻嘻，悲觀主義?帽子戴大了吧。還主義呢。桂玲說，既然這樣，那不就是悲觀嗎?絕望嗎?我們活著有什么意義呢?帥男人說，錯，大錯特錯。人就是得好好地活著，快快樂樂地活著?；钪褪且饬x本身。所以我從來不悲觀，也不知道什么叫悲觀，什么叫絕望。對話到這里，桂玲早已把持不住自己了，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她說，帥男人，我很高興結(jié)識你。今天我過得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把這句話發(fā)送過去，她的淚水就洶涌澎湃了。

9

第二天桂玲向公司請了假，就去了街道辦事處。周海早早地就等在了那里。周海笑著說，你來了?桂玲沒回話，只是點了點頭。整個離婚過程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夫妻兩人逛了一次商場，或是公園。街道的工作人員當然是公事公辦地勸了一些話，他們也很輕松地就應(yīng)付了。經(jīng)過協(xié)議，英子由周海撫養(yǎng)，桂玲隨時都可以去看她。周海告訴她，他就住在離她不遠的一處房子里。兩人過去的房子歸桂玲所有。辦了手續(xù)，周海說要送送她。桂玲說不用。然后兩人就分了手。整個過程沒用上半個小時。而且桂玲也奇怪她怎么如此出奇地冷靜?？墒腔氐郊遥€是流淚了。這次流淚，她把它看成是對過去的一個小結(jié)。桂玲對自己說，這次流淚之后，過去的一切就讓它永遠過去，不要再去想它。因而哭過之后，她反倒覺得輕松了，解脫了。

再去公司上班的時候，桂玲又對自己說，桂玲我告訴你，從今往后再也不許哭了。淚水沖走了老公和女兒，不能再沖走工作了。現(xiàn)在的工作可是自己活著的惟一依靠。丟了工作就與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了?？墒枪鹆釠]有想到，經(jīng)歷了離婚之后，她的內(nèi)心不但沒有變得強大，反而變得更加柔弱，更加敏感。淚反而是越流越多了。王瓊的臉色、眼神、帶刺的話語和沖她而來的動作；同事的眼神、悄悄話、不懷好意的笑以及背后的指指點點；梁總的每一個眼神、動作、語氣、神態(tài)。城市的聲音、色彩；甚至包括日出日落；飄在空中的雨絲；浮在半空的紙屑、羽毛；結(jié)在角落的蛛絲，陽光里的塵埃；內(nèi)心說不清道不明的涌動、思緒、夢境，等等，都能觸動她的淚神經(jīng)。與過去相比，無從把握的由頭或開關(guān)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是增加了。那些柔弱的、輕微的、看不見的、不可言說的東西不是少了，而是多了。似乎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能觸動淚神經(jīng)。這一切都是因為離婚嗎?不是。因為我不在意離婚呀。我真的不在意離婚嗎?不。我不知道。是因為情人梁總嗎?也不是。因為我不在意情人呀。我真的不在意情人嗎?不，我不知道。因為痛苦、憂傷、憂愁、甚至是悲哀與絕望?都不是。因為我沒有痛苦、憂傷、憂愁，更沒有悲哀與絕望。我真的沒有痛苦、憂傷、憂愁、悲哀與絕望?我也不知道。我已經(jīng)說不清我自己了。內(nèi)心的某些情緒常常只是一個點，然后是一大片，形成一個環(huán)形區(qū)域，然后就充滿了全身。但這一切我都說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叫桂玲，桂玲是不是就是我。但我心里是明白的，這樣下去肯定沒有個頭。我得想法掙脫出來。徹底地掙脫出來?？墒沁@辦法在哪兒呢?

這天下班，王瓊說，桂玲你今天有沒有時間?桂玲說有呀。王瓊說，我想請你喝咖啡。桂玲說隨便。王瓊說走，到海王去。來到海王咖啡館。王瓊點了咖啡。當然在去海王的路上和等咖啡的時間里，王瓊一直在和桂玲說話。而桂玲沒有認真聽她說話。因為她在想自己的出路。她想我應(yīng)該怎么辦呢?出路在哪兒呢?同時王瓊找她談話，她也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無非是叫她不要和她爭梁總。梁總是她的?？墒俏覜]有和她爭呀。我和她爭什么梁總呢?現(xiàn)在她終于明白了，王瓊和她一樣，也是一片飄在空中的落葉，找不到任何歸宿的。因而她從王瓊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可憐與可笑。于是她心里就生出了笑來。加上糖塊攪動咖啡的時候，王瓊問桂玲，聽說你離了婚?桂玲說，你常哭嗎?王瓊說你說什么?桂玲說你?？迒?王瓊說我問你為什么離了婚?桂玲說不為什么。桂玲說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因為她知道，王瓊的這些問話將不會有好意，她們也會不歡而散。王瓊說，常哭。桂玲說主要是什么時候?王瓊說，一個人的時候。桂玲說面對別人呢?王瓊說你問這些什么意思?桂玲說因為我們都是女人，我也常?？蕖Ｍ醐傉f面對別人不哭。桂玲笑了一下說，你撒謊吧?王瓊的臉紅了一下，說真的。桂玲便明白了，她面對梁總的時候一定也是哭的。所以桂玲不再追問這個問題，而是問她，主要是些什么由頭引發(fā)你哭?王瓊說也說不清楚。桂玲說，我也一樣。說不清道不明。所以我現(xiàn)在可以回答你的問題，我離婚并不是你想象的和你爭奪什么梁總，是我的老公從我身邊跑了。是我哭跑了老公。王瓊說對不起。桂玲沒有說話。她只覺得她的眼睛濕濕的，又想哭。王瓊說，我請你來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覺得我們姐妹倆應(yīng)該把關(guān)系搞得更好。桂玲笑了一下說，你別解釋了。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沒有和你爭奪梁總，你可以放心地去愛他：聽了這話，王瓊哭了起來。王瓊一哭起來，桂玲也不再多說了，站起來擁抱了她一下，然后就走了。

但是回到家，桂玲卻覺得她受不了了。所以她便打電話把過去的幾個閨房好友約到家里，告訴她們，你們得幫幫我，我得盡快把自己解決掉。那些好姐妹們嘻嘻笑著說，這不很好解決嗎。包在我們身上。然后她們鬧騰了半夜才離去。這個夜晚，桂玲覺得她活得有點充實。那些姐妹們年輕，充滿朝氣，無憂無慮，就好像她們是生活的寵兒似的。當然她知道，那些姐妹們并不是生活的寵兒，她們不過是在表演而已。但不管怎么說，桂玲的情緒還是受到了她們的感染?？墒墙酉聛淼那闆r并不是想象的那樣。那些姐妹們給她介紹了一個又一個男人，但那些男人沒一個如她意的。往往是只見一面，甚至是只看一眼，她就與他們拜拜了。這樣一次又一次拖下來，桂玲的身心更加疲憊。所以桂玲便想，我憑什么非要把自己嫁出去呢?

10

更令桂玲沒有想到的是，從珠?；貋碇螅嚎偩妥兊酶与S意了。尤其是聽說她離婚之后，他就更是放肆。常常找出種種借口把她帶出去過夜，或者干脆到她家里來。桂玲知道，梁總這樣不過是在尋找一種新鮮刺激。因為他有老婆，有王瓊。他的靈魂也沒有一種歸宿感，總在飄移。這樣在幾個女人之間游移就成了他的一種解脫，進入幾個女人的身體似乎就成了他的出路。男人和女人并不是兩極，都是媽生的凡身肉體，都是肉長的心，是一樣的。梁總這樣做或許就是一種無奈，一種無奈之后的出路而已。只是梁總越這樣做，桂玲越感到了自身的悲哀。因為她比誰都清楚她在梁總生活里所扮演的角色。所以她極力想退出來。她想，我不盡早退出來，我的一生就會這樣毀了。但心里這樣想，她的身體和意志均不聽從她的指揮。離開梁總她覺得沒有歸宿感，總想靠近他的懷抱，讓他擁抱她，親吻她?？墒强拷?，她同樣覺得沒有歸宿。這樣每一次面對梁總時她總是流淚。起初的一段時間，梁總也很有耐心，抱抱她，親親她，甚至吻去她的淚痕。但慢慢地梁總就失去了耐心。他不再擁抱她了，親吻她了，而是直截地問她，你怎么老哭呢?是不是生我的氣?桂玲說沒有。女人就愛哭的。梁總說，你若覺得我們這樣不合適你就說出來。桂玲說，梁總你別多想。真的沒有，沒有。梁總沒有說話，不理解似地望了她幾眼。但從此以后梁總找她的次數(shù)就越來越少了。最后一次梁總則終于惱火了。當她的淚流下來的時候，他一句話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

第二天她就失去了情人和工作。這個消息同樣是王瓊告訴她的。王瓊說，梁總讓我告訴你，叫你領(lǐng)完你所有的工資，另加半年的獎金。一聽這話，桂玲就知道梁總和他的公司都不要她了。當然她知道原因。原因就是她哭跑了情人，哭跑了工作。但明白后，桂玲不甘心。她想我沒有錯呀。我錯在哪兒呢?自從老公離去后，我惟一可以流淚的地方除了電腦，就是梁總了。難道女人流淚就真的錯了?女人流淚到底是女人的錯還是世界的錯?所以桂玲沒有領(lǐng)她剩下的工資和半年的獎金，而是走出公司躲在一個咖啡店里一遍又一遍地打梁總的電話?？墒谴蛄艘槐橛忠槐?，梁總的手機總是關(guān)機。桂玲知道，梁總是故意躲她不開機的。即使是將手機打爆了，梁總也不會應(yīng)答。既然這樣，那還打什么呢。這樣，桂玲就回了家。

回到家，桂玲覺得更加孤獨。她現(xiàn)在急需要傾訴。不，桂玲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非?？释姷健皭勰阋蝗f年”或“帥男人”。他們才是知我心的人。打開電腦，接上網(wǎng)，桂玲說，愛你一萬年，你在哪里?我現(xiàn)在非常非常想見你。愛你一萬年說，不行，神秘蝴蝶。我正在躲著一個女人。桂玲說，你正在躲一個女人?愛你一萬年說，是的。女人很麻煩。桂玲說，為什么女人很麻煩?愛你一萬年說女人的眼淚像湖水，怎么流也流不完。桂玲說，女人流淚不是女人的錯。愛你一萬年說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錯。但我就是不能見女人流淚。女人流淚太煩了。桂玲說，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誰?愛你一萬年說，我是愛你一萬年呀。桂玲說真的。求求你告訴我。愛你一萬年說，為什么非要告訴你呢?這樣不是很好嗎?桂玲說，我就要死了。愛你一萬年說，就要死了?桂玲說，是的。愛你一萬年說，神秘蝴蝶，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呀。桂玲說，那你告訴我。愛你一萬年說，好吧。我告訴你，我姓梁，是一個公司的老總。見到這幾句話，桂玲驚得呆了。她已經(jīng)猜測到對方就是梁總。為了證實，她又問，你那個愛哭的女人是誰?長得漂亮嗎?愛你一萬年說，這個無關(guān)重要吧。桂玲說，求求你告訴我。愛你一萬年說，告訴你也無妨。那個女人叫桂玲。見到桂玲這兩個字，桂玲驚叫了起來：天哪。接著她就痛哭出聲，哭得伏在電腦桌上，再也無力回答愛你一萬年一遍又一遍的問話。

這樣哭了許久，再抬起頭面對電腦的時候，愛你一萬年就沒再催問了。桂玲也再沒有心思去追問梁總。她知道她問也好，哭也好，鬧也好，都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這樣，她就又繼續(xù)問帥男人。桂玲說，帥男人你在哪里?帥男人說，我在家里。桂玲說，我現(xiàn)在非常非常想見你。帥男人說，不行。我不能見你。桂玲說為什么?帥男人說，我們只能在虛擬的世界里尋找靈魂的歸宿，不能見面。一見面一切都被揭穿了。桂玲說那你告訴我你是誰?帥男人說，何必呢。這樣不是很好嗎。桂玲說不好。帥男人說，我隨便編造一個對你也沒有好處呀。桂玲說，我們談了這么長時間，又這么投緣，難道你就沒有起碼的真誠?帥男人說，那你先告訴我你是誰。桂玲說，為什么?帥男人說，女士優(yōu)先嘛。桂玲說，你別開玩笑。你先告訴我。帥男人說，好吧，我告訴你。我叫周海，是一個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什么?帥男人就是我原來的老公周海?當周海這幾個字從顯示屏上出現(xiàn)的時候，桂玲更是驚呆了。只是這一次，桂玲沒有哭出來。她想，我得離開這里，這里的世界太小了?？墒遣辉谶@里又到哪兒去呢?世界很大也很小呀。想過一扭頭，她就發(fā)現(xiàn)有一縷月光從窗口瀉了進來?？匆娫鹿?，桂玲心里就釋然了。她想，月光從千古走來；我不過是光里的塵埃而已。這里也好，那里也罷，都一樣。但凡人間，月光都能光顧到?！矩熅?曉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