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氐酱竽侠霞依锶ィ俏液苌俚酱遄永镒咦?。我家是在這個村子的東頭或西頭?我沒有方位感,我只知道我家是在村子的一頭,但我并不知道我家在的這頭到底是哪頭。
今年最熱的那天,家里要我回去,村子里的老人又老去一個了。
我這次回去到村子里面走了走,我到那新老去老人的那一家去的時候,幾乎要經(jīng)過這整個村子,于是我干脆就把整個村子都走了過去。
我花去了10分鐘時間就把村子走了一遍了。
村子長約800米,寬不到600米,新房子5棟,老房子7棟。
我又花去了10分鐘時間再把村子走了一遍。
我看來對村子并不熟悉,我原來甚至不覺得村子會這么小的。
我從村子的這頭走到那頭,沿著一家家的屋檐,還得經(jīng)過幾家的廳堂,我小時候就是這么走的。
我踩著的是小時候踩過的泥地或石塊。我發(fā)現(xiàn)有一家墻角有一塊破瓦片還是小時候看到的那一塊。我發(fā)現(xiàn)有一家廳堂的燕子窩還是小時候看到的那樣,小時候的燕兒飛走了,留下了燕子窩。
可是我沒有看到小時候看到的那一撥人。
我甚至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
在一個天井里我站住了,天井的四周,一邊是一個廳堂,一邊是一戶人家的前門,一邊是一戶人家的后門,一邊是一個很大的廊門。小時候我經(jīng)?;顒釉谶@里。生產(chǎn)隊長在這里派工的時候,我就在這一帶活動,我在地面上爬著滾著,我在那張八仙桌底下鉆進鉆出,我在墻角挖蟲子,我在廊柱上用石灰涂抹著,畫一些別人看不懂、但是代表了自己當(dāng)時心中某種幻想的圖案,我站在天井之中故意淋雨,數(shù)著雨滴,累極了的時候也會在廊門的石門檻上坐一會兒……
我小時候的世界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我記不起我在這里玩的時候還有誰和我在一起。只記得我在這里和一個下放戶的兒子摔過一跤,我摔得很努力,大人們在一邊起哄,我們摔得越起勁他們越起哄,我甚至覺得他們都希望我們把對方摔死掉他們才開心,我覺得這樣不好,但是我還是起勁地摔著,從廳堂里摔到天井之中,后來我把對方壓趴在地,完全動彈不了。我取得了人生第一次最輝煌的勝利。但是勝利的“待遇”是父親的一陣暴打,因為我摔跤的時候衣服全臟了,并且扯裂了,磨破了,我的額上磕得全是血。父親不是因為我磕破了頭才打我的,他們心疼的是衣服,他們知道我磕破了的頭皮很快就會好的,而衣服破了就需要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去縫去補。
我小時候的許多歡樂都從這里開始。大人們吃東西的時候偶爾也會分一點給在一邊獨自玩耍的我。但是許多年過去了,我已記不清是哪些人分過東西給我吃了,我只記得我吃過好多戶人家的東西。前幾天,我有個想法,請全村子里的老人們,還有他們的孩子們吃一次飯,可是我父母說是太張揚了,也就作罷。
事實上我是想回報他們小時候給過東西我吃。不這樣我的心里難受。村子里的人幾乎沒有人到過我工作的單位,或者我現(xiàn)在的家里,我沒有機會讓他們吃到我的東西。
事實上我請得起全村子人吃一餐飯,每桌8人,有8桌就足夠了。我的村子就這么多人,即使陪他們每人喝一小勺谷燒,我也不會爛醉如泥的。
我的許多委屈也從這里開始,大人們之間有點矛盾的時候,他們心里不痛快了,就經(jīng)常在我頭上出氣。與我父母有過節(jié)的成年人常常捏我一把臉,捏得我齜牙咧嘴,他們一邊捏,一邊還喊我父親的名字。他們還故意把我用蜘蛛絲粘到的知了放掉,把我在墻角挖出來的那種我以前不知名、至今也不知名的小蟲子放掉。那次我和下放戶的兒子摔跤的時候,有一戶人家為對方吶喊,我知道他們其實在心里暗暗地替對方使勁,我知道他們甚至希望下放戶的兒子把我摔死。
我從小就不知道生氣。蟲子放掉了我再去挖,知了飛了,我一個人沿著河邊,頂著很毒的日頭,去粘更多的,粘到了我還到那廳堂、天井里去玩,他們放不完的,他們沒有那么多空閑的時間,他們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他們要去忙著生孩子,還要忙累著把他們像小豬似地喂養(yǎng)大。摔跤時我感覺到有人希望下放戶的兒子贏,我就把力氣全部用出來了,最后勝利的當(dāng)然是我。
父親,你生了一個多么爭氣的兒子呀。可是你竟然因為心疼衣服,把我狠狠地揍了一頓,我因為怕你把自己的兒子打死了,就跑,而你竟然拿著扁擔(dān),一路追趕,我赤著腳,袒著胸,拼命飛跑。我跑的時候,腦子里一片空白。我跑過了一個廳堂,有一位老人拉我,我知道大人總是護著大人的,就咬了他一口,老人放手了。我再跑,跑過了廊門,跑出了村口,跑上了山坡,父親把扁擔(dān)像梭標一樣地向我擲來,而我安然無恙。天黑的時候,我躲在山上的墳地后面,半夜?jié)撊肷a(chǎn)隊的牛欄里。我其實是可以當(dāng)一個很好的偵察兵的。父親養(yǎng)的那么多的兒子、女兒幾乎全部出動,也沒能把我找到。
那是夏天,蚊子很多,可是我沒有覺得,似乎蚊子咬的并不是我。那夜很熱,可我覺得很冷很冷。
我是第二天早上在奶奶的呼喊聲中自動投降的。奶奶的喊聲并不高,長一聲,短一聲地喊:老三———老三!她把村子的前前后后都轉(zhuǎn)過去了,還拐著一雙小腳上了村后的山坡。誰也勸不了她回去,她一夜都在轉(zhuǎn),都在喊,她轉(zhuǎn)到生產(chǎn)隊牛欄邊的時候,聲音啞得厲害,帶著哭音,她的喊聲已經(jīng)很輕微了,但是我聽得很清晰。
我慢慢地從牛欄里鉆出來了。
我站在奶奶面前的時候,兩腳都是牛糞,頭上頂著草屑,身上密密地布著各式各樣的蟲子咬出來的紅點。奶奶拍拍我的頭,嘆了一口氣,把我身上的紅點一處一處地撓了一遍,然后拉著我的手就往家里領(lǐng),偷偷地把我安排在她的床上睡覺。她自己又忙著去準備一家十幾口人的早飯去了。
那天我很倦,可是我一時睡不著。我暗暗地在想,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出息,我要掙錢給奶奶用,我要給奶奶買新衣服穿,我要買東西給奶奶吃,我要供養(yǎng)奶奶,不讓她干活,就讓她在家里等著吃飯,讓她頓頓都吃白米飯,讓她頓頓都吃得飽飽的。
想著,想著,我竟然流淚了。后來我是在淚水之中睡過去的。
我這一生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我沒有實現(xiàn)自己的這些愿望,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奶奶就去世了……
現(xiàn)在,我只能在每年清明掃墓的時候在她的墓前多燒一些紙錢,只能在她的墓前多站一會。
現(xiàn)在,我只能站在這個帶著我小時候的生活痕跡的天井里里默默地想她。
這里很靜,很靜。只有幾只瘦小的麻雀,在瓦縫間專心覓食。
這里的幾戶人家都搬走了。只有一個單身的叔輩還住在這里,今天也去幫老去了老人的那一家了。
廊門塌了,廊柱還在,那石門檻的麻石,已經(jīng)被誰撬去了幾塊了。
我又花了10分鐘的時間,把村子又轉(zhuǎn)了一遍。
轉(zhuǎn)這第三遍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坐在石門檻上。
我過去遞給他一根煙,給他點上了。
他的眼力不夠好,迷迷糊糊的,并不知道我是誰。
村莊是一棵老樹
村莊是一棵老樹,村莊里的人是老樹上的果實或者葉子。
村莊后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柿樹,我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時候開始長在這山坡上的,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長到這個山坡上來的,反正沒有人栽它種它,也沒有人為它們播種。我懂事起就看見了這山坡上有這么一片柿樹,也就看見這柿樹上每年都長出了柿子,每年秋天到的時候,青青的小柿子就變大變黃,一串一串的,沒有多少人理睬它們,但它們都在長著,不管它們愿意不愿意,努力不努力,只要它們還在這樹上,它們就得長。長得透了,就落了,落在了土里。
村莊里的人就像山坡上的野柿子,長在村莊這棵老樹上,不管他們愿意不愿意,努力不努力,他們都得隨著日子在長,長透了一個,就掉了一個,長透了一個,又掉了一個。野柿子一個個、一季季地掉,而老樹仍在山坡上。村莊里的人老透了一個,就埋入土里一個,老透了一個,又埋入土里一個。村莊里的人一茬接一茬地來來往往,而村莊仍是這么個村莊。柿樹是會老的,但是要好久,比如要五年十年才能看出一點來,村莊也在一天天地變老,或許要一百年二百年才能看出一點來。村莊里的人都活不夠這個年數(shù),所以村莊里的人當(dāng)中,沒有一個能說出村莊已經(jīng)很老了這類的話來。
村莊其實更像是我家菜園子旁邊的那棵大樟樹,長得很久了,老態(tài)龍鐘了,樹身一個一個的樹洞,但是它根須發(fā)達,承受能力強大,一任葉子在它身上一季一季地自由生長,這一季的葉子老了黃了,飄落在它腳下的這一片泥土之中了,又一季的葉子長出來……
村莊里的人就是這老樹的葉子,一季一季地換著。就像我們永遠都能看到老樹身上有繁密的葉子一樣,我們也永遠都能看到村莊里有著匆匆走著或者從容踱著的人。
其實老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些葉子,雖然看上去都差不多。其實村莊里的人也早已不是原來的那一撥人,雖然他們長得都差不多,他們過的日子也差不多。
其實村里的人還不如老樹上的葉子,葉子長在高高的老樹上,更醒目一些,而村莊里的人窩在矮矮的房里,躺在窄窄的床上,勞作在某一個山溝溝里,憩息在某一個廳堂的門檻上,一點也不引人注目。說老就老了一個,過幾天,村莊里的人湊在了一起,偶爾聊幾句這又老去了的人的悲悲喜喜,一切也就算是過去了。
我懂事起,爺輩的都還在,現(xiàn)在他們就像一季葉子在樹上長夠了一樣,他們也都在村莊里活夠了日子,像枯黃的葉子落入了老樹腳下的泥土一樣,他們都已經(jīng)被埋入了村莊后面的山坡的土里。
十幾年前,就像葉子稀稀疏疏地飄落一樣,村莊里的父輩也開始老去,山坡上的新墳不斷出現(xiàn)。這些年,幾乎每年清明回家掃墓的時候,父親都給我介紹一座以上的新墳。父親講村莊里又老去了的這一個人的口氣,平靜得就像告訴我老樟樹上新掉了一片葉子或者老柿樹上又掉了一個柿子。
我知道,就像長得多結(jié)實的葉子或柿子都得掉在泥土上一樣,村莊里的人無論長得多結(jié)實都得被埋入山坡上的泥土里。村莊里這些活蹦亂跳的小孩子,這些英俊瀟灑的、錘子都砸不壞的小伙子,這些漂亮、可愛、水靈靈、讓人看一眼就能舒服好些日子的年輕姑娘們,他們長得像春天的葉子一樣青翠有力,但是他們都有枯黃的一天,都有飄入泥土的一天。
也有飄向別處的葉子的,比如我的三爺就長眠在黃山腳下的一個山窩窩里,其實也沒什么,那個山窩窩極像村莊的燕兒窩,那年那天我站在他的墓前的時候,就像是站在村莊的燕兒窩邊。
也有沒有老透就掉了的柿子或葉子的,比如我家老二,已在山坡上的泥土里安安靜靜地躺了六年了。其實也沒什么,誰也無法擔(dān)保一樹的葉子、柿子都老透的。那么,又有誰能擔(dān)保村莊里的每一個人都把日子活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