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讀完李伯勇的中篇小說集《惡之花》(作家出版社,2006年),心田涌起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愁和感慨。這部中篇集子所錄的幾個中篇,大都曾在刊物發(fā)表過。作家寫作的年份從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內容串聯(lián)兩個世紀。李伯勇寫出了我那么熟悉的贛南客家人的生活和內心世界,伴之以濃郁的生活氣息,贛南鄉(xiāng)村、小城里的一些普通百姓市民———底層人坎坷的悲愴命運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總是不自覺地由小說里的人物想到身邊或者父親那一輩的贛南父老鄉(xiāng)親,但又似而不是,因為他們身上好像都帶有一些傳奇色彩。后來我明白了,在我們這些后輩看來,所謂傳奇,就是這些人物不平凡的經歷。那個年代,幾乎每個人的經歷都是坎坷奇崛的。李伯勇寫出了那個時代贛南被侮辱被損害者的生活真實與精神真實。
尤其是李伯勇筆下的女性悲劇命運給我以強烈的震撼與沉痛的思索。
《鷓鴣的歌唱響徹田園》里的阿芳婆,丈夫鄭崖清新婚不久就因抓壯丁被逼離家,沒幾年在戰(zhàn)爭中“陣亡”,她還不到十八歲就已守寡;《花邊嫂子》里的花嫂,被迫嫁給懦弱的殘疾人阿金,在勇敢地追求幸福時又遭到了下放知青“我”自私的折磨和逃避;《望戶》中作為一個富足之家張興貴的兒媳婦陳已鳳,因未能生育只能在張家任勞任怨,卻仍遭冷眼和歧視;《紀念姨娘惠琳》“我”的姨娘惠琳本來擁有一個溫暖幸福的家庭,但丈夫外出打工不到兩年就和村子里其他的男人一樣,變心了,眼看要和她母親一樣以獨有的自慰方式度過女人煎熬的日子,又意外地改嫁給了一個雖愛她卻染上賭博惡習的個體戶,在一次勸阻丈夫戒賭后喝農藥結束了年輕的生命;《惡之花》更是彌漫著濃郁的傳奇色彩,凌大雄是窮兇極惡的匪首,但又是苦竹鄉(xiāng)民們心目中的英雄,當他把一個膽怯的報信人阿均挖去雙眼后,既鬼使神差地成就了另一個英雄阿均,又給一個善良堅強的女人眉秀帶來悲劇的人生和嚴峻的考驗,她成為山里女人的真正英雄和偶像……她們都是農村里勤勞善良美麗的女人,命運卻有不同;這些女主人公的命運都歷經不算短的年代,也都折射時代的巨大變遷。
李伯勇所著意刻畫的是動蕩時代山鄉(xiāng)底層人的情感史和心靈史,他也就寫出了一個真實的贛南。他是個贛南客家靈魂執(zhí)著的探尋者和書寫者。
二
女性的善良也是很多作品表現(xiàn)的一個基本的主題,但如何加以表現(xiàn)卻非易事。有的將女性表現(xiàn)得過于完美,有的將女性純粹置于苦難與悲慘的深淵,這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失真的,而李伯勇首先將所寫的人還原為生活中的真實,其真實不但顯現(xiàn)在人物性格命運上,也顯現(xiàn)在地域和土壤及文化心理的展現(xiàn)上,顯得獨特、鮮明、傳奇。他筆下的女性形象是贛南鄉(xiāng)土女性的藝術概括。
阿芳婆代表著特定時代的悲劇,花嫂代表著一種社會的悲劇,陳已鳳代表著家族思想觀念的悲劇,惠琳代表著個人性格的悲劇,眉秀代表著一代女人命運的悲劇……然而,這些女性形象都不是悲慘命運消極的承受者,她們以各自的方式進行了有力的抗爭,正是在這種抗爭中,善良、聰慧、堅貞、趨向獨立的品格得到了磨礪,散發(fā)著熱力和魅力。
與女性形象的高潔聰慧相比,男人們則相形見絀,在很多地方,女性的命運更顯出男人的自私、冷酷和猥瑣?!耳p鴣的歌唱響徹田園》里的阿巖,當哥哥“遇難”,他雖然深愛著嫂子阿芳,但因為世俗的觀念,在阿芳最需要他的時候卻冷酷地拒絕。僅僅為了鄭家的臉面,既拒絕阿芳對自己的愛意,又阻止任何人來追求阿芳。讓一個熱血女人在無數(shù)個夜晚獨自品嘗寂寞和孤獨。更讓人心酸的是:阿巖和楓樹灣的村民們將阿芳帶領大家建起的倉庫、石板橋等造福子孫的設施瓜分得七零八落。這也揭示出了一種當年在“大集體”所掩蓋的個體自私的本性,這種“瓜分”行為其實不是針對阿芳,而是對當年人民公社體制的一種發(fā)泄,一曲挽歌。當然也是出自農民———人的自私本性,這也說明風行幾十年對農村農民的改造模式基本是失效的。
《花邊嫂子》里的“我”是一個下鄉(xiāng)的知識分子,文革年代父親被揪,當作牛神鬼蛇來打擊,“我”也受株連,遭到猜忌和冷落,瘦弱的肩膀根本擔負不起各種沉重的壓力,正是花邊嫂———一個自己也受盡屈辱但性格倔強的女人,她溫暖而有力地幫扶“我”,關心著“我”,體貼著“我”。而“我”自私地享有花邊嫂愛情的同時又心懷妒忌、猜疑、畏縮。顯示了男人的占有、自私、狹隘和退縮。最后既是“我”的自私狹隘逼走了花邊嫂,又是花邊嫂的醒悟與獨立拯救和解放了自己,結尾令人傷感失落和惆悵,這里顯現(xiàn)了下放知青的思想和精神局限(盡管也在鄉(xiāng)村受苦),在精神境界上,他們遠遠比不上山鄉(xiāng)女性。
《望戶》里的家長張興桂,靠勤勞致富,但思想觀念陳舊,對不能生育的兒媳陳已鳳存在著明顯的歧視和失望。陳已鳳無論怎樣吃苦忍讓,最后還因為遭受無賴狗條的調戲而受到丈夫的毒打,公公的呵斥,差點斷送性命。幸好有些文化的二媳婦肖淑蕓幫她還原了清白。最后陳已鳳勇敢地提出分家獨過,肖淑蕓也提出要到街上自己做生意,老三又倒插門給了一個城里的寡婦。一個望族大家庭就這樣在女人的覺醒與走向獨立中解體了,給人以悲喜交加的感慨。這也說明改革開放———中國融入世界———所必然帶來人的解放的深刻性與生活的不可逆轉性。
《幸運之手》里的蔡生民是上世紀60年代大學生,竟然連看圖書館、守大門等最簡單的事也做不好,但是他依然被當作人才供奉起來。此人又膽小如鼠,別人挨斗他倒先被嚇得尿濕褲子,活像《裝在套子里的人》的別里科夫。妻子陳六妹被擱置在家,一年半載難得回家一次。但她性格正好相反:熱情、大方、開朗、利索。她看透了蔡生民的懦弱無能,在鄉(xiāng)下尋得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與幸福,鄉(xiāng)親都默許了并且通達理解。作品揭示了蔡生民懦弱萎縮的歷史和心理成因,正是長期的政治運動(文革達到了極端)使他心揣恐懼,一生碌碌無為。他卻因有大學文憑而受到新時代的青睞,也說明當時只問文憑不問真才實學的社會風氣大行其道。
《紀念姨娘惠琳》里惠琳的前夫和后夫雖性格生活方式不同,但有一點卻有驚人的相似:責任感薄弱,與惠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萘赵谡煞蜻B續(xù)兩年未回依然把一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就是丈夫另覓新歡拋妻棄子后,她也平靜安穩(wěn)地守護著已不屬于自己的家園,直到一直暗中偷窺自己在碧潭洗浴的張祖宏的出現(xiàn),打亂了她的生活節(jié)奏。張祖宏是一個粗放式的個體戶,外剛內柔,但沉迷賭博,充滿匪氣,并且嚴重地損害了惠琳的自尊?;萘盏乃劳霾粌H僅是她性格悍烈的悲劇,也表達了一種美好善良愿望的殞落。
《惡之花》里的阿均被土匪頭子凌大雄挖去了雙眼。在自己最為落難甚至失去了男人性能力的時候,妻子眉秀默默地忍受所有的煎熬,悉心地照料著眼瞎而脾氣反復無常的丈夫。然而就在阿均時來運轉被看作英雄意氣風發(fā)的時候,眉秀卻提出離婚,去追隨了已下臺的曹局長。這正顯現(xiàn)了眉秀的至性人情、俠義心腸。正如她在離開阿均時所說的那樣:“我伺候你幾年,仁義都盡了,我該做自己的事了……我為自己嫁與你付出了代價,我甘愿的,我對得住你,我日子還長,我得為我自己操心,為自己闖蕩,我不怕命苦………我勸你幾句,人順還是逆,還得講良心,莫圖一時痛快,只知溜順篙,子孫會蠢的,別荒廢了做篾,人有門手藝心里就踏實,我絕不是嫌棄你的眼瞎!”這里我們倒感受到了20世紀50年代初社會的清新氣息,眉秀產生了新的追求,她的追求不是權勢,依然是有人格良知的男人。阿均受難前后,身上保持了這種普通人的優(yōu)良品質,但他開始被動、后來主動參與政治(做報告,以政治光環(huán)顯耀),為了政治的需要,竟揭露批判說了錯話的岳父,他名義上是大英雄,心靈卻產生了病變,這正是眉秀決定離開他的深層原因,這也突顯了眉秀的生命亮色!
女人本來就要承受比男人更大的生存與精神壓力,更何況遭受了意外的變故和打擊,然而也唯其磨難方能顯出女性的善良、堅忍和聰慧。喪夫、婚變、貧困、迫害……絲毫沒有讓這些女性變得蒼老、衰敗、頹廢,相反,她們更顯示出了女性的美麗和豐韻。這些善良的女人熱情地滋養(yǎng)著她們生活的土地和家鄉(xiāng)!
三
上面已經涉及,這本集子所展示的男性形象幾乎都是自私、狹隘、猥瑣、萎縮的,作家的批判意味顯而易見。從藝術表現(xiàn)來說,他們都是上述聰慧女性的襯托,通過對男性形象的貶斥,來顯現(xiàn)女性形象的高潔。時代社會的惰性往往在男性身上結出苦澀的果實。因為男性是家庭聯(lián)系社會的通道,社會往往關注男性,而女性的光芒總是被男性所遮蔽,當然女性也接受了男性世界這樣一種現(xiàn)實,自己的心靈受到扭曲,比如封閉傳統(tǒng)的女性貞節(jié)意識,男尊女卑的思想,特殊年代特殊環(huán)境的壓迫與摧殘。以《鷓鴣的歌唱響徹田園》的阿芳婆為例,她不僅要承受女人守寡的煎熬,還要承受一個家的貧寒辛勞,一個村莊的廝殺爭斗愛恨情仇,她的掙脫桎梏,愈到年老愈猶豫徘徊,年紀是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幾十年社會歷史家庭已給予她沉重的心理負荷,社會惰性化成了她心理的惰性。
其實鄉(xiāng)間也并不如我們想像的那么單純樸實,近代以來,鄉(xiāng)村逐漸成為政治軍事斗爭的跑馬場,沈從文《邊城》中的古樸淳厚不復存在,丑惡、野蠻、仇恨滲入村莊。猜忌、打擊、報復吞噬著人們的善良樸實。長期的階級斗爭教育,毒害了幾代人的心靈。《望戶》里的村民們既在嘴巴上夸贊著勤勞致富的張興桂,又在暗地里偷他家里的柑橘、池魚;無賴調戲陳已鳳導致的風言風語等都讓人感到現(xiàn)實的嚴峻,鄉(xiāng)村健康精神的欠缺?;ㄟ吷┍粍潪椤昂谖孱悺保械呐K活累活都壓在她的肩膀上,可是并沒有誰(包括她家里人)給予同情和呵護。
這在《鏈條》中對人性的殘酷摧殘可謂到了極點!“我”,一個基層稅務所的普通職員,不到三十歲卻是一個老右派,一步一步地被發(fā)配到陶坑生產隊。在這個人數(shù)不多的小村莊,“我”卻受到了非人的折磨:住在低矮的豬欄里,背著稻草人在稻田里艱難地蒔田,爬行去上工,被迫吃村里人扔過來的死臭的老鼠等動物……人格與尊嚴全部被剝奪了。而鄉(xiāng)村又有多少女性在有形與無形中如“我”一樣被剝奪了起碼的人格和尊嚴。作品的深意還在于,沒有止于把“我”寫成一個蒙冤受害的弱者;“我”盡管弱勢,悲慘,但內心對給他帶來惡運的單位寄予幻想,千方百計想接近和回到單位。說明右派本身也堅守不住自己的人格。因而作品寫出了當時“右派”———普遍社會真實與精神真實。
李伯勇的寫作屬于現(xiàn)實主義,在好些篇什里,幾乎都是第一人稱進行敘寫,將自己置身于真實的場景、情節(jié)、環(huán)境中。但他不是那種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而是經過現(xiàn)代意識的觀照;同樣是對鄉(xiāng)土靈魂的勘探,他就沒有停留在故事層面,而是上升到思想精神的高度,他的小說就有了一種厚重而深刻的質地。
他是一個具有濃郁鄉(xiāng)土情結的作家,他關注鄉(xiāng)土的過去,更關注鄉(xiāng)土的現(xiàn)在與將來,于是他的鄉(xiāng)土創(chuàng)作就富有現(xiàn)實感和現(xiàn)代感。我覺得,思想、生活和情感的積淀始終先于創(chuàng)作技巧,李伯勇做到了這一點,而且做得不同凡俗。這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已逝的作家路遙,他用樸實的筆觸寫出了時代的滄桑變遷,寫出了生活的沉重與希望,寫出了命運的坎坷曲折,寫出了普通百姓豐富深厚的內心世界,寫出了平凡人物執(zhí)著無悔的追求,寫出了人性的光芒和色澤。李伯勇的小說有類似之處,樸實而厚重,文化層次不很高的人也能讀得懂,而且發(fā)出相近的感慨和思考。
他在描寫贛南女性形象上不是單面的、簡單的,而是復雜的,即是生活化本真化的。贛南客家都有因襲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女性是作為一種依附地位來看待的,所以歷來不受重視。表現(xiàn)她們善良的同時又顯露其蒙昧的一面,表現(xiàn)覺醒獨立的同時又想退縮封閉,表現(xiàn)與命運抗爭的堅忍頑強又有對命運的順從迷信。這不但印證生活的復雜,人的復雜,也印證了一個真正現(xiàn)實主義作家的本色。將筆觸真正深入到普通贛南女性的生活和內心世界的作品并不多見,李伯勇在這方面做出了自己不俗的努力。
它以《惡之花》為書名,和法國著名詩人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同名。李伯勇寫的是中國鄉(xiāng)土的“惡之花”。“惡之花”即“病態(tài)之花”。題目即隱含著一種悲劇意味,在“惡”———病態(tài)之中,盛開出一朵朵善良的人性與人心之花,在贛南土壤上散發(fā)出獨有的芬芳,這也正是我們社會歷經震蕩而不崩潰、繼續(xù)保持活力的最內在的原因。應該說,寫中國農村女性悲劇命運的小說很多,比如魯迅,比如郁達夫,比如趙樹理,比如莫言等等,他們各具特色———都有著不同凡響的震撼力的沖擊力;我想李伯勇一開始也許并未有意識地要寫出一系列贛南鄉(xiāng)土上的悲劇女性形象,是他的長期鄉(xiāng)村生活的經歷,勤于思索與發(fā)現(xiàn),把感受最深的形之于筆墨。他關注著時代,總是能抓住變化時代中最幽秘的“精神走向”,從這一維度一次次重返鄉(xiāng)土,理解鄉(xiāng)土,于是就有新的震撼性的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