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溜克“宴會”
也許是年齡漸大的原因吧,靜下來的時候,我常常想起自己命不逢時的事情,正是因為閱歷的日漸彌深,我才感到人生經(jīng)歷中的那些倒霉事是最值得回味的。
我剛出生不足一個月,迎頭趕上了二十世紀(jì)中國的一場最大的饑荒。母親說懷著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可吃,是靠吃內(nèi)蒙古高原上特產(chǎn)的土豆和卜溜克才度過了那段孕育我的艱難日子。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大興安嶺的冬天是最難熬的。大雪封山之后,當(dāng)時來自全國各地珍貴如金子般的糧食到邊遠(yuǎn)偏僻的大興安嶺林區(qū)就寥寥無幾了。那時大興安嶺人的主要食物就是土豆,幾乎每家屋內(nèi)的地窖中都貯滿個頭兒大大的土豆,與其相伴的還有一種地里種出的食物,它有個古怪的俄羅斯名字,叫“卜溜克”。它個頭兒小的也有大碗那么大,是大興安嶺特有的物種,特別適合于高原山地生長,它耐寒,長得又快,不足兩個月它就長成了,小的要一二斤,大的要三四斤,切開的卜溜克呈橘黃色,看著它總讓人想到高原夜晚頭頂上那輪金黃、寧靜的月亮。咬它一口,又脆又甜,嘴里嚼著它,山里的孩子心中洋溢著滿足,似乎生活中再沒有憂愁了。到了冬天,卜溜克沒有土豆那么幸運(yùn),屋內(nèi)的地窖只存儲土豆,自然就沒有它們的地方了,只好把它們堆放在院子里凍上。我們吃它的時候,便洗凈泥土放在大鐵鍋里烀熟,然后切成片裝在大盆里端上桌,頂著熱乎氣兒狼吞虎咽地吃下,就成了我們的一頓美美的晚餐。
那個年代,土豆和卜溜克是大興安嶺人維系生命不可或缺的食物,它們像一對孿生姊妹,常常在一個鍋里被烀熟,土豆被一切兩半兒,卜溜克被切成片兒,土豆雪白雪白的,看上去銀閃閃的,卜溜克橘黃橘黃的,看上去金燦燦的。當(dāng)這一對孿生姊妹散發(fā)著繚繞蒸騰的熱氣,裝在一個盆子或一個盤子里被端上大興安嶺人家的飯桌時,每個木刻楞小房子里的男女老少,便忘記了寒冷嚴(yán)冬的存在,盡管窗子上霜花仍在,屋外正呼嘯著大煙泡兒。我們這些山里的孩子一手抓著土豆,一手抓著卜溜克,蘸著香噴噴的大醬,狼吞虎咽地吃得滿頭冒汗,一會兒人人肚子溜圓,嘴巴上還粘著殘留的大醬。鄰居小朋友見面就問:“吃飯了嗎?”對方答:“吃了——卜溜克!”我們嘴里說著,心里卻早已想外面的冰雪世界了。滑冰、溜爬犁是萬萬不能餓著肚子的,是土豆和卜溜克發(fā)出的熱量,讓我們這些大山里的孩子能抗拒大興安嶺上零下四十余度的嚴(yán)寒,給我們饑餓的童年以滿足,給我們苦難的童年以歡樂。
我是個躁動不安極端淘氣的孩子。一天,我在外祖母正做飯的爐子里燒卜溜克,亂捅爐子捅落了火,讓姥姥貼了一鍋的玉米面大餅子全溜了鍋,變成了一鍋糨糊糊的玉米面粥,姥姥氣極了,揮著鍋鏟子對我喝道:“你個小現(xiàn)世寶(東北話,小鬼兒),你淘得沒了邊沿兒!”說完踮著小腳,氣沖沖走來欲揍我一巴掌。我像一只惹了禍的小貓兒,靈巧地躲閃著姥姥的追打,盡管這樣我還沒忘了從爐灶里掏出尚未燒熟的卜溜克,一邊跑一邊啃,險些被姥姥抓住。見我手里拿著燒得黑黢黢的卜溜克,嘴角和臉上粘的爐灰把我搞得像唱京戲的“花臉”,姥姥被我氣人的狼狽相逗笑了,氣也消了,笑道:“這孩子,卜溜克有這樣吃的嗎,看你那魂兒畫的臉,像個小鬼兒,快給我洗洗去!”我蹦過門欄,逃進(jìn)河邊白樺林里“避難”去了。晚上,我見姥姥臉上平日般親切慈祥了,才敢上桌吃飯,可心里仍怦怦直跳,眼睛總斜睨姥姥,擔(dān)心她把我干的壞事告訴爸爸媽媽。我剛坐在炕邊,姥姥就把一大盤烀熟的切成厚片兒的冒著熱氣的卜溜克端上飯桌,接著又把一小盤卜溜克放在我面前,我仔細(xì)看,一共四片,是用豆油煎過的,表面一層金黃色的嘎巴兒,像在卜溜克片平面上畫了幾朵金玫瑰,閃閃發(fā)光。這油汪汪東西的香味兒,彌漫了我家全屋,這是姥姥給我做的“專供美食”,我早已饞得口水橫流了,忙伸手就要拿,被姥姥輕輕一巴掌打在手上:“熱啊,燙著你——”我愣愣地住手,滑稽相把全家人都逗得哈哈大笑了,媽媽幾乎笑出了眼淚……
這時,姥姥又端上了一道菜——辣椒油、醬油生拌卜溜克絲。姥姥把黃澄澄的卜溜克切得像粉絲一樣細(xì),這似乎也是一道家人從沒吃過的美味佳肴,香味在整個屋子彌漫著。這個晚上,我們家開了個卜溜克全餐“宴會”,記得爸爸寬寬的額頭上高興地閃著亮光,媽媽的眼角掛滿喜悅,姥姥輕輕拍了拍我的后腦勺兒,說:“傻小子還愣著干啥?吃??!”這時,我們四兄妹像聽到發(fā)令槍聲一樣,低頭抓起卜溜克,一陣風(fēng)卷殘云……家里的氣氛充滿溫馨和歡樂。
童年的記憶中,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頓晚飯。
大興安嶺特殊的年代啊,貧窮、饑餓中也飽含著回味的意蘊(yùn)。
嶺上的“酸母姜”
我在忙碌中極少思考流水般的瑣事。
人到中年,我的夢中常出現(xiàn)早年單純的往事,盡管那一切清澈見底,貧窮的,美好的,苦澀的,真誠的,不時伴夢閃現(xiàn),一種長于大興安嶺的野生植物——酸母姜,似乎在我記憶中,變成了一種屬于自己的精神財富。
在幾百種草本植物中,酸母姜既不招搖,又不平凡。同在山野中,同在河堤上,身姿風(fēng)騷、外表光艷的狼毒草,渴望有人來賞識,渴望牲畜來吞食,一副拉關(guān)系套近乎的賤人面孔。而酸母姜,則低頭俯身,平視山野,平視同類,連性急的達(dá)達(dá)香,警惕的野刺玫,都從心里佩服它。酸母姜或生于高山,或長于谷地,普通平凡,下至三歲小孩,上至八旬老嫗,都和它相識相親。
酸母姜是山里最普通的野生植物,它們生地不同,形象稍有區(qū)別,而它們的味道,卻有天壤之別。一種是長在路邊草叢里的,多紅莖綠葉,莖似雞腿兒,節(jié)節(jié)相連,葉子稍細(xì),形呈柳葉狀,不管是莖葉嘗一口,酸澀酸澀的,這類酸母姜只能采回家喂豬。另一種長在土豆地、白菜地、蘿卜地里的,極少長高,匍匐于地表,葉子寬長,繁衍起來一片一片的,或趴于壟溝,或騎于壟背,呈深綠色,它幾乎無莖,葉子厚而圓潤,形似剛生出不久的楊樹葉,紋理清晰,嚼一口葉莖,又嫩又脆,酸得讓人淌口水,卻一點也不澀,這類酸母姜采回家,剁碎了拌點糠或玉米面,喂雞喂鴨是上好的飼料。最后一種則長在高山、高草叢中,甚至于各類樹叢下,它不像路邊或田地里的同類,直面大野,任憑風(fēng)吹雨打。它接受的陽光是從高草和樹叢的縫隙涌來的,被厚草和密叢吸食了大半的殘光。它被高草、樹叢保護(hù)著,極少受傷,這類酸母姜從外形到內(nèi)質(zhì),皆是路邊、田里的同類所不能比的,它葉子淺綠,像細(xì)長的羽毛,主莖翠綠,表面掛著一層霜兒,每節(jié)莖約手掌長,小指一樣粗,其優(yōu)秀者有大拇指般粗,低者過膝,高者過肩,這類與森林為伍的酸母姜,備受大興安嶺人喜愛,剝?nèi)テ淝o的外皮,淺綠色莖瓤像透明的綠翡翠似的,咬一口又脆又酸又嫩又甜,其味道非常獨特。
不知誰最先發(fā)現(xiàn)森林里的酸母姜好吃,就像人們知道山里的“牙格達(dá)”“篤斯果”“山丁子”“稠李子”等野果好吃一樣,酸母姜早就成了山里孩子的季節(jié)性零食,或解饞的“嚼裹兒”。用現(xiàn)在城里人的說法,即時尚小食品,類似孩子們吃的果凍兒、薯片兒、妙脆角兒……我的家鄉(xiāng)大興安嶺,全年無霜期只有三四個月,至少有七個月處在冰封大地、大雪覆蓋山巒的“潔凈期”,由于霜期漫長,那里不產(chǎn)水果,盛產(chǎn)土豆、小麥。二十世紀(jì)中期,大嶺人極少能吃上水果,蘋果、白梨一年能吃上兩三次,至于鮮桃、甜杏一年能吃上一次,就是一件既奢侈又值得炫耀的大事了,那只能是干部家的孩子才有的福分呢。這酸母姜,是大嶺人視為水果的最早替代品。最初人們把酸母姜當(dāng)作喂豬的食料,發(fā)現(xiàn)豬們極端鐘愛這種草,吃得津津有味,刷刷作響,這刺激了人們的食欲,既然豬偏愛它,人吃下也不至于藥死吧?這一嘗,人們頓時發(fā)現(xiàn)了這種藏匿于大山的野草的妙處,酸母姜一躍便成了大嶺人獨有的“水果”,孩子們口中的美味。
我小的時候,總盼著父親早點回家,他是林業(yè)建筑工程局的技術(shù)人員,他從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中后期,一直在甘河、阿里河、伊圖里河、烏爾其汗等大嶺上的小鎮(zhèn)鋪鐵路,建工廠,父親每年在家的日子極少,母親總說你爸爸上山啦,其實就是工作去了,可對童年的我來說,這上山就是為我們?nèi)遗贸缘娜チ恕5拇_,父親每次回家都帶回一些好吃的東西,有時是狍子肉、細(xì)鱗魚,有時是一只野鴨子、一只沙半雞,有時是一小盆紫色的篤斯果,像大豆粒般大小,紫瑩瑩的外表掛著一層銀灰色的霜,粒粒飽滿,含汁欲綻,吃一粒味兒甜如蜜,吃一捧,牙齒和嘴唇都被濃汁染成紫色,吃得我們直倒牙才住嘴。故而父親的上山下山,是與我們的口福緊密相連的。常常是父親剛走兩三天,我們就開始想他回來了。母親說,最快十五天,慢了就得一個月,我急得晚上做夢,每次都是父親背著大包下山了,背包里都是山上帶回的好吃的,醒來的時候,口水洇濕枕頭一大片……
記得那年夏天,一個剛黑下來的晚上,母親把我和弟弟妹妹催上炕睡覺,可因我們盼著父親回來,誰也睡不著,每個人的眼珠兒都咕嚕咕嚕地轉(zhuǎn)著,好像有一種預(yù)感父親能回來。母親喝道:“都給我閉上眼睛,一會兒就睡著啦!”巧啦,這時我家的門“吱”地一聲被拉開,父親滿臉疲憊、滿臉惶惑地進(jìn)了家門,我們兄妹呼啦一下從炕上跳起,都撲向父親,他的臉不熱不慍,眼睛布滿憂郁,更失卻往日歸來的歡喜勁兒,擁抱我們的手臂也沒有以往有力。他嚴(yán)肅而又無奈地對母親說,要在家休息一陣子了,工地上沒人干活了,都在參加“文化大革命”,都去揪走資派去了……我們不懂父親的話,卻高興爸爸真回來了!
我問父親:“你給我?guī)Ш贸缘牧藛幔俊?/p>
我們?nèi)置玫难酃馑⒌匕鼑烁赣H。
他聲音不高:“當(dāng)然,爸爸回來,一定有好吃的給你們!”
“啊——是什么好吃的呀?”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問。
父親不像每次回來那樣興致勃勃,平靜地轉(zhuǎn)身彎腰,從他放在地上的背包里,給我們拿出一捆捆如小手指粗的草桿子,它們高矮相等、粗細(xì)相同、整整齊齊,翠綠綠的色澤閃閃生光,看上去好生奇怪。
這是什么東西?我們大失所望。
最小的妹妹,稚嫩的童音里露出不滿:“爸爸,你讓我們吃這些大草梗,要把我們當(dāng)老牛吧?”
父親笑了:“你們吃過這個嗎?”
我們一起使勁搖頭。父親說:“這是酸母姜,單位停工了,是我特意在山上樹林下的草叢中為你們采的,好吃!”他說完抽出一根,把一條一條發(fā)亮的綠外皮刺刺地剝?nèi)ィ瑒偛庞钟灿滞Φ乃崮附?,立刻變得像柔軟、鮮嫩的小竹筍,好像里面淡綠的汁兒也涌出來,這個通體晶瑩的東西,散發(fā)著一股清新的氣味兒,的確很誘人……“你嘗嘗!”父親把手中的酸母姜,遞到妹妹的唇邊,妹妹緊閉著嘴不吃。她一定把酸母姜當(dāng)作小樹枝了,這綠色的兩三拃長的樹枝看上去的確陌生,我們吃過黃花菜、貓耳菜、大葉芹菜,甚至于曲麻菜,可吃打捆的樹枝還是頭一回。我對父親說:“這是樹枝,怎么吃??!”沒等父親回話,我就把一小捆酸母姜扔在桌子上!父親臉上的肌肉僵住了。母親說:“兒子,這是你爸爸特意在山上給你們采的!來,這樣吃……”母親也把一根酸母姜剝?nèi)テ?,向那翠綠的莖瓤咬了一口,然后又把余下的一點點地往嘴里送。好像是被逼無奈,我在這極不情愿的情況下,嘗了第一口酸母姜,這意外的一嘗,似乎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世界!這種嚼著嘎嘎響的草莖瓤,卻有一種酸甜甜的獨特味道,咬上一口,滿口酸甜,胃腹清爽,這讓九歲的我大吃一驚,這東西竟然這等好吃!我連忙把未嚼碎的渣兒都咽了下去,口中的清酸甘甜味兒,比吃杏子的味道讓人留戀。見我頭不抬眼不睜只顧剝皮大吃酸母姜,弟弟妹妹也跟著大口大口地吃起來。父親的表情恢復(fù)了往日的慈祥,母親也在一邊無聲地笑著。
那時,大嶺上普通人家的孩子們極少吃到水果,在我的記憶中,能吃到一根黃瓜即等于吃到了水果,一年中我們能吃到一次水果,就高興得幾天睡不著覺。在那個特定時期,大嶺的孩子,只得在大山間尋找自己喜歡吃的酸母姜,我們把采到手的大酸母姜分類,小的給豬、雞吃,大點的留著自己吃。我們看見小鎮(zhèn)小攤子上,常擺著收拾得干干凈凈的、打成捆的酸母姜,綠生生地躺在攤上,莖上掛著白霜,又鮮又嫩,饞得我們直咽口水,想著它的酸甜,卻拿不出二分錢來購買,只有自己走進(jìn)大森林,酸母姜才與我們親近,那獨特的酸甜才盈滿于口……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常想起大興安嶺上的酸母姜,它總給我一種夢繞魂牽的感覺……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