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兩位叔叔一位姓谷,一位姓劉。谷叔叔名叫谷樞記,祖籍原察哈爾省尚義縣。1941年5月8日前,他是一個武裝漢奸。8日深夜,他和其把兄弟(日偽軍)十余人打著一挺機關槍、十幾枝步槍,從山西省平魯縣城內跑出來,向八路軍一二。師獨立第六支隊平朔武工隊投誠,成為一名抗日游擊隊的戰(zhàn)士。
姓劉的叔叔名叫劉華香,江西省吉安縣人,1929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谷諔?zhàn)爭開始后擔任八路軍一二○師獨立第六支隊支隊長,是谷叔叔反正后的最高首長,但兩位叔叔始終沒有見過面。
2007年11月3日,劉叔叔在北京病故。8日,我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為劉叔叔送行,在哀樂聲中望著躺在鮮花松柏叢中的劉叔叔,一瞬間想到了谷叔叔,不知他是否還活在世上。
1941年5月8日深夜,在我父親王保(武工隊政委)的策反下,谷叔叔深明大義,勸說他的把兄弟李占功、趙國隆等十幾名偽軍攜帶武器向我方投誠后,被收編到我父親領導的武工隊內。谷叔叔未及換下他穿的黃色偽軍服,就跟隨我父親來到我和母親、姐姐藏匿的山村小窯洞。記得他身材高大、談笑風生,在我的父親面前無拘無束,第一次上門就給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唱起了他的拿手好戲《大劉劉和二劉劉》,逗得村民捧腹大笑。
這一年,是抗日戰(zhàn)爭“犬牙交錯”的時期,形勢最為艱苦兇險。我父親的同鄉(xiāng)與同學耿平(五地委秘書長)、江華、王潤(中共平魯縣委書記)相繼投敵叛變,黨的地方組織完全被暴露,日寇步步逼進、步步為營,我右玉南山抗日根據(jù)地喪失殆盡。此時,晉綏五分區(qū)黨、政、軍核心力量全部撤離到二分區(qū)管轄的偏關縣境內,只有我父親帶領著30多人的武工隊留在敵占區(qū)繼續(xù)堅持游擊戰(zhàn)爭。
1942年8月5日,以李占功為首的內奸和叛徒楊由(原為我步兵二營某連排長)勾結,在平魯縣西山發(fā)動武裝叛亂,我父親王保慘遭殺害,李占功拉著幾名親信向察哈爾省會張家口方向逃竄。此時,谷樞記在遠離事發(fā)地點處執(zhí)行別的任務。事后,他見到我母親時,痛哭流涕地說:“大嫂!我沒有保護好王大哥,對不起你,但我一定要和李占功這個兔崽子算賬!”出于安全的考慮,軍分區(qū)司令員郭鵬(后來的中將)、參謀長劉華香(后來的少將),還是把谷樞記等人安排了“就地復員”。谷叔叔和當?shù)氐囊晃晦r婦成婚,聽說他很滿意。
日本投降后,我母親欲去察哈爾省打聽仇敵李占功的下落,因谷叔叔和李占功是同鄉(xiāng),就探試谷叔叔是否愿意當向導,谷叔叔沒有絲毫的猶豫,爽快地答應為我母親引路。在我母親和我姐姐、姐夫的檢舉揭發(fā)下,已經偽造歷史、以八路軍科長身份混進尚義縣糧食局的李占功,被尚義縣人民法院判處死刑,執(zhí)行槍決。在以后的數(shù)十年間,兩位叔叔和我們天各一方,不知去向。直到“文革”后期我去大同市工作,才知劉叔叔在內蒙古軍區(qū)擔任第一副司令員,谷叔叔也在內蒙古,聽說他在四子王旗某農村落戶。
1972年初夏的一天,我正在《雁北報》社辦公室編寫稿件,一位同事走進辦公室告訴我,有個從內蒙古來的農民坐在我住的樓門外等我。我急忙離開辦公室去察看到底是個什么親戚來訪,沒想到這個蓬頭垢面、穿著異常破爛的農民,竟是30年前見過面的谷叔叔。也許是故意測試我的為人,也許是感覺自己身上太臟,谷叔叔堅決不肯走進我的家門。我好不容易把他連推帶拉請進家中,他卻不肯入座,對我直言他此行只為兩個目的,一是向我要幾件舊衣服和舊鞋襪,因為家中大人小孩全都缺衣少穿;二是要我給他一點返家的路費。我執(zhí)意留他過了夜,滿足了他的全部要求。第二天送他返家上路時,他神情沮喪地叫著我的小名說:“生明子,你父親死得太早,苦了你母親和你姐弟四人,也把叔叔我害得好苦,要是他還活著,我不至于落到這種地步,至少也能享受個復員軍人待遇?,F(xiàn)在我啥也不是,‘文革’中有人說我當過漢奸,是歷史反革命分子。要不是我的人緣好,恐怕連命也早丟了?!?/p>
送走谷叔叔,我心里很不好受,思謀了兩天,我決定給劉華香司令員寫封信。我以見證人的身份向劉司令員證明:谷樞記是接受共產黨的愛國教育,響應八路軍的號召而棄暗投明的抗日義士,具有八路軍的身份;復員為民是黨組織的安排,不是他主動脫離革命;日寇投降后他積極幫助烈士家屬調查兇手李占功的下落,既有苦勞也有功勞;眼下他的生活極度困難,當?shù)卣畱桕P照。
信寄出后,我仍焦慮不安:幾十年前的事我能說得清楚嗎?一個八九歲孩子的記憶管用嗎?劉華香司令員還能記得我和起義投誠過來的武工隊戰(zhàn)士谷樞記嗎?
不料,一個多月后谷叔叔第二次來大同市找我,他剪短了長發(fā),刮了胡須,衣著整潔,滿面笑容地走進我家,對我說:“上次離開你,叔叔回到四子王旗沒幾天,武裝部就來人找我說,軍區(qū)首長有批示,讓我到旗武裝部領取解放軍復員證,并答應今后給我定期發(fā)放生活補助費。我猜一定是你給劉司令員寫了信。生明子,叔叔不識字,更不會寫信,這次專程來大同市就是想告訴你,叔叔幾十年的心病徹底治好了!”
——劉叔叔畢生偉大而壯麗!谷叔叔的后半生幸福而光榮。我有幸為兩位叔叔證明部屬關系,溝通他們的抗日戰(zhàn)友之情,感到欣慰,感到自豪!
(責編 肖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