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反思上世紀八十年代漸成風(fēng)潮，于是我也在想我所經(jīng)過的八十年代。

我生活的可以稱做僻壤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叫做莫力達瓦的地方，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達斡爾人的聚居地。我們那里曾經(jīng)是北京知青們的下鄉(xiāng)點，曾名噪一時的遇羅錦當(dāng)年就生活在我們故鄉(xiāng)漢古爾河那一帶，她的什么童話的背景自然就是我們那兒。知青們帶來許多新東西，除了他們相互傳播，也會有一些漫溢出來，影響到與他們走得近些的年輕的原鄉(xiāng)人的頭腦，比如我的姐姐們。于是在那個年代，我的故鄉(xiāng)雖然偏僻，但也毫無例外地迅速卷入了這場狂歡。

我對那個時代印象深的幾個元素是：讀書、跳舞、電影、收錄機，然后是青年們的高談闊論。沒有對于足球的狂熱，因為當(dāng)時幾乎家家沒有電視機。

那時候我只有十一二歲，剛剛識了些字，我的啟蒙者是我的兩個姐姐，她們大我十幾歲。因為我們的父母沒有什么文化，從農(nóng)村出來也就是個解放初掃盲班結(jié)業(yè)的程度，連小人書都念不下來。我姐姐們的讀書熱情源于我們鄰居的妻子，他丈夫偽滿時曾留學(xué)日本，家里有一些書。她們小時候在灶坑邊讀書取樂的時候，還曾引起我母親的強烈不滿，也做過“焚書揍儒”的事情。

八十年代初，我大姐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曾帶著得了腦癱的大兒子去北京看病，并叫二姐作陪。結(jié)果她們趕上了第一輪出書熱，一些原來的禁書紛紛解禁，她們興高采烈地跟著大家排隊買書，她們后來帶回故鄉(xiāng)的書讓人眼花繚亂，我第一次看到了安徒生；而她們讀的那些大書我是無力去讀的，不過也總是好奇地去翻弄，看看插圖。

我二姐表達能力很好，一般讀完了有趣的書，她一定會去給那時還沒有工作的大姐復(fù)述一遍，這種做法不但慰藉了大姐作為家庭婦女的苦悶日月，也滋養(yǎng)了我當(dāng)時正懵懂的心靈。我是二姐的跟屁蟲，她走到哪兒我都跟著她，只為了聽她說話，聽她嘴里的故事。因為她從來不給我講，我只好跟著她，聽她給別人講。二姐的講述繪聲繪色，什么“基督山伯爵”之類，還有她在北京看過的內(nèi)部電影《葉塞尼亞》《畫皮》等等。她講《畫皮》的時候還是用達斡爾語給我奶奶講的，記得那是個夏日的傍晚，因為怕蚊子進來，我們沒有開燈。聽完故事后我好幾天都不敢睡覺，就是抓著媽媽的胳膊也不行，恐懼使我心力交瘁，只覺得那鬼就站在門外……直到后來我自己看到這部電影的時候，還是不敢看那鬼現(xiàn)原形的樣子，這恐怕至今都是我印象里最恐怖的電影。

然后我們每天還都忙著去看電影，忽然有了那么多好看的老片、新片，令人莫名的興奮。那些老片雖然是重演，可對我們小孩子來說就是新電影。我們每片必看，一張票才一毛五。電影院門前好像有強大的磁場，鬧得總是人山人海，買不著票的焦慮常常伴隨著我們的生活?？础读骼苏摺返臅r候我記得是個冬天，我姐好不容易搞到一張早上六點的票，因為看的人太多了，從早上六點就開始放映了。我和二姐趁著人多混進電影院，擠在一個座位上看，真別提那種幸福感，人好像懵在夢里了。以后再也沒有這種感覺了?，F(xiàn)在其實也想經(jīng)常去看看電影，可是票價太貴，能割好幾斤肉，選擇了半天，我們還是選擇買肉?？纯措娨曀懔?。

也不知什么時候起，開始興起交誼舞了。沒想到那些整天醉意闌珊、背彎腿弓的長輩們竟個個都是舞林高手。只見他們一下舞池，即舞姿輕盈，儀態(tài)典雅，說是中蘇友好時興過一陣子的。我當(dāng)時心想，原來過去居然有這么多不可思議的東西。

我姐他們小青年剛開始還不會跳舞，他們那個年齡怎能不追求時尚啊，于是他們利用一切機會學(xué)習(xí)、練習(xí)什么三步、四步，還惦記著到處淘換雙漂亮的高跟鞋和美麗的衣裳。跳舞，無疑提高了人們社交禮儀和服裝禮儀的意識，不再是越樸素、越有補丁越美的時候了。我還清楚地記得大家都喜歡上海的高跟鞋，那時候文革時受過不同程度迫害的長輩們都流行去上海治病，自然是有許多機會實現(xiàn)這個愿望。那個年代家家還很窮，都住土房，地面也是土的，還沒奢侈到用磚鋪地。我姐她們在家練“三步”，地面上總是留下一片小坑兒，跟翻地差不多。舞會可真多，都是各單位辦的，在各種類型的會議室，在每個周末，請來一個會拉手風(fēng)琴的樂師就能跳了。單身的二姐總是要我陪她去，我坐在角落里看大家跳舞，一看就看了好幾年。好像這也影響到我的性格，習(xí)慣了旁觀，習(xí)慣了邊緣，習(xí)慣了自己一個人在熱鬧的場合里安安靜靜的。

若是政府為了接待來賓而舉行的大型舞會，就會吸引所有愛跳舞的人。一來招待所的大廳非常之寬廣，二來樂師請的也多，足可以稱之為樂隊；地面也非常堅硬、光滑，燈光明亮，非常氣派。體面人去的多，小痞子小流氓去的也多，座位不夠用，很多人跳了一圈下來就沒了座位。我們那里是少數(shù)民族聚居地，舞會也漸漸融進了我們當(dāng)?shù)氐拿褡逄厣?，自編了十幾套民間集體舞，夾雜在各種交誼舞之間跳。如遇有重要來賓，還要求穿上華麗的民族服裝呢！達斡爾人是最愛玩兒的，沒有多少人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就連我同學(xué)的母親，服侍癱瘓的丈夫多年，每逢有這樣的舞會，她也會穿著體面地去跳舞，老朋友見見面聊一聊。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們那兒就幾乎不再有這樣的舞會了。倒是有許多經(jīng)營性的舞廳，里面黑乎乎的，可是別說長輩們不會去，就連姐她們也不愿去了，如今愛跳舞的老人們以鍛煉身體為目的自發(fā)組織在每日的清晨舞蹈，那自然就少了幾分莊重和典雅的氣氛。

我們小孩子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才開始有自己的秘密舞會。其中的情形跟電影《青紅》表現(xiàn)的差不多，總是以一場暴力混亂弄得不歡而散。我的性格比較安靜，我去文化館的美術(shù)班上夜課。一個五十年代的大學(xué)生給我們上課，我記得第一次畫素描——一只大花瓶。我用鐵絲般的線條幾分鐘就畫好了，老師說錯了，然后她給我看一個年紀大一些的男孩子畫的，居然栩栩如生。我冒了一腦門子汗，才知道這叫“美術(shù)”。

那時候功課不多，我除了偷看姐枕邊的大書，也常翻看她找給我的畫冊，什么“文藝復(fù)興”時期的油畫啦，素描、速寫啦；我們還開始訂閱雜志，姐看文學(xué)類的，我看《連環(huán)畫報》《美術(shù)》，還有《藝術(shù)世界》。姐有工作了，看到適合我的童話書也經(jīng)常給我買。我好像有點精神饑渴，看到字就想讀，那陣我還莫名其妙地看了好幾年《人民戲劇》，別人家的《大眾電影》之類的雜志自然抄起來就看，雜七雜八的。

我姐他們那一代喜歡讀書的青年人還有個習(xí)慣就是愛湊到一起高談闊論。我姐因為受北京知青們以及一個逃亡藝術(shù)家的影響，眼界自不同于一般的青年人。這應(yīng)該是七十年代中期的事情，她小小年紀居然曾大看一些諸如《孫中山文集》、帶書匣的《西廂記》之類的書，都是繁體的，我認也認不得。再加上我姐性格里的桀驁不馴，言語鋒利，于是她顯得卓而不群。她經(jīng)常和我同去我同學(xué)家，因為我同學(xué)的哥哥們與她同齡，是一群很好的談伴。

我同學(xué)家原來就是我們的鄰居，姐她們愛讀書也是受同學(xué)母親的影響。他們家是個很有活力的地方，同學(xué)的大哥二哥沉穩(wěn)健談，后來都從政了。三哥則活潑好動，他曾跟著外貿(mào)販牛的火車去過幾次廣州，帶回來許多諸如錄音機、美女高樓掛歷、鄧麗君和張帝的錄音帶之類的新奇玩意兒，還給他的小妹妹帶來了漂亮的喇叭褲、羽絨服，羨煞我們一群小女生，有事沒事都愛上她家去開眼界。她哥哥也經(jīng)常給我二姐引見一些“有為青年”，其中一個是我們那兒最早學(xué)英語的人，他跟人一說話就夾帶許多英語，誰能懂啊，漸漸惹人生厭起來。他后來也就做了一個中學(xué)的普通英語老師，婚姻幾番周折，聽說不久前死于癌癥。也有一些青年人慕名到我們家與二姐清談，說的話在我看來都不著邊際，也不知他們的腦子里都想些什么。我姐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不為所動。

現(xiàn)在看起來好像很開放的八十年代，尤其是初期，其實仍然涌動著極左的暗流。我姐就深受其害，因為看所謂的禁書，還因為她曾和一位身份不明的流浪藝術(shù)家談過戀愛。人們對這個已經(jīng)消失多時的人仍然充滿強烈的好奇心，風(fēng)傳他是個特務(wù)，他的鞋后跟里還藏著電臺，于是我姐就被“清理”出喉舌部門莫旗人民廣播站，讓她去國營一食堂做服務(wù)員。我姐當(dāng)年曾是我們那里第一個達斡爾語播音員，其中的郁悶自不必說，我記得只有我母親支持她討還自己的清白，別人都勸她不要再反抗了。她開始整天埋頭寫申訴材料，和我母親討論怎么表達才更有力，有時她還和母親一問一答的，母親假裝是她即將去見的領(lǐng)導(dǎo)，如果他那樣說，我們就這樣說……不斷嚴密自己的思路，于是我姐成了領(lǐng)導(dǎo)們眼中最難纏的一個人，社會上的親朋也都不大喜歡她。她又開始憤而寫作，趴在我們家的小炕桌上寫啊寫啊……等她寫到得見天日的時候，我也漸漸長大了。

1986年高中畢業(yè)時我寫了第一篇小說，一不留神上了《上海文學(xué)》，大家都夸我起點高啊什么什么，其實我心里明白，我只是一個八十年代的跟屁蟲而已，相當(dāng)于八十年代的末梢神經(jīng)，與那些影響了整個時代的人物們比起來，實在不足為奇。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