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純燕是位鄂溫克族青年女作家。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之一是她所屬的民族。鄂溫克族是一個人口較少的民族，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尤其珍貴。原因之二便是發(fā)表于《駿馬》2007年第3期的小說《寂靜之聲》。這篇小說將現(xiàn)代意識與古典意味結合得非常好，是一篇很耐讀、很有意緒的詩化小說，那時就產(chǎn)生很多想法；接著就看到這篇叫作《荒野》的小說。

小說《荒野》有著與《寂靜之聲》有相承之處，但又是兩種寫法。《荒野》在頗為閑適的敘述中，流露出傳統(tǒng)的意境，筆墨清淡，意境空、清、靜。仿佛一幢荒野居所，來了兩位房客，后神秘的房主回來，接著又發(fā)生了一些頗為奇異之事。小說有書香之氣，茶影相伴、燭火點燃之時，又恍有狐媚之清麗魅影。小說始終存在著一種神秘感、懸念感，有取自《聊齋志異》的筆法，且自然環(huán)境很相似。城市中的白領，居于郊野的動遷區(qū)，本身就很有意思。房客在夜晚喝茶，房東突然“闖入”，出場卻沒有露面，只僅僅在暗處講了一二言，也很有意思。秦先生就像是一個謎，整篇都在猜他的謎底?！痘囊啊返暮芏嗲楣?jié)發(fā)生在晚上，更增加了神秘感。秦先生天天晚上開著燈，他會做些什么呢？通宵亮著的燈，勾起人了解真相的好奇心?！痘囊啊分械慕巧峙浞浅Ｇ逦∏?。敘述者先進入小說環(huán)境，主人公次之，然后是線人的出現(xiàn)，將配角引入。小朱，充當了一個顯性的“線人”的角色，通過小朱，我與丈夫搬到這里，再把藍月交待出來；而丈夫是隱性的“線人”，通過丈夫，對秦先生從旁側(cè)進行了解。蔣阿姨，是秦先生雇用的安菜譜照顧“狗兒子”的保姆，后因代藍月受過被辭。可以說，她是因狗而來，也因狗而去。小朱和蔣阿姨的任務完成以后，這兩個人就再沒有出現(xiàn)?！痘囊啊窋⑹虑鼜堄卸龋慕栌谩拔摇钡摹把劬Α?，從容敘述，層層剝開，記事摹人不動聲色、不露痕跡，富有節(jié)制的留白，常常隱而不發(fā)，蓄滿持續(xù)“緩性”的張力，具有中國古典白話的神韻。這種富有古典小說敘事特點的現(xiàn)代小說，現(xiàn)在讀之確實有種新鮮之感。

小說對人物的塑造，意在透視人物的精神屬性。

秦先生是一個現(xiàn)代都市生活的逃避者，在“我們”到來之前，他已幽居兩載了。秦先生昔日在農(nóng)村長大，姑姑把他帶大，他曾是一個淘氣活潑的孩子。長大后成為城市人之后，卻自然拉開與人的距離，連戀人也不例外，他甚至甘心當一個清心寡欲的教徒。主人公的內(nèi)心是孤獨的，他有著深深的懷舊情結?！扒叵壬骸銈冎赖?，我一個人真的不知道如何整理這些東西的?！薄八{月接道：‘文秀姐，你過來看看就知道這個工程多大了，那個房子里甚至有秦風出生時候的東西。’”“藍月：‘秦風哪一樣東西都不肯扔，都要帶走，我倒是覺得大部分都是沒有必要帶走的?！蔽葑永锏牧鑱y與一塵不染的衣飾，獨居荒野與城市白領的身份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斑@就是秦先生，我們甚至連同秦先生都會覺得陌生的秦先生?！边B自己都會覺得自己陌生，秦先生已失去了原來的自己。在姑姑家長大的秦先生，心靈的情感缺失自然影響到他個人的心理狀態(tài)，這是不可否認的。值得注意的是，秦先生不是住不起高層，作為城市的白領，他們的精神深處就像高層一樣沒有著落。現(xiàn)實中的居所，亦需要安寧，然而，這在城市里已成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緊張的工作節(jié)奏，在浮華與熱鬧中，人們已很難真正放松身心。面對城市忙碌擁擠的生活，他不能不想起鄉(xiāng)村的寧靜。于是他“逃跑”了，在荒野的安寧處，卸去城市偽裝的鎧甲，在夜晚裸著身心于院內(nèi)散步。

小說中的幾句對白值得玩味。

“秦先生經(jīng)過，道：‘這些花種得有些密呢?！?/p>

“我抬頭道：‘是啊，種的時候沒想到每?；ǚN都能開花的。’

“秦先生：‘這樣擁擠不利于花的開放的，你索性去掉一些花多出一些空間吧?！?/p>

“我說：‘那怎么行？已經(jīng)開了啊?！?/p>

對于秦先生而言，他不追求完美，不愿意擁擠，他的內(nèi)心需要更大的空間。而“我”本質(zhì)是喜歡熱鬧的，不愿放棄生活中看似美麗的瑣細。而秦先生說“我”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是沒有說錯的?！拔摇彪m然是一個寫作的人，也品嘗過孤寂，但對于已經(jīng)適應城市生活的人來說，沒有空調(diào)的夏天卻是難熬的。于是，“我”“不習慣”，也想回家了。一方面追求清凈安寧，一方面對物質(zhì)的東西有著離不開的依賴性，“我”已是一個患有“城市依賴癥”的病人了。

藍月也是一個病人，她執(zhí)著地追求著秦風。即使她與秦風兩年沒有性愛，即使秦風拒人于千里之外。藍月：“我心里有無邊的空，我想要填滿它，我愿意它是熱鬧的，擁擠的?！本拖袼难劬锬瞧懊ⅰ币粯?，藍月是一個喜歡“日常”生活的女人，那生活當然是充滿生機與熱鬧的。藍月的空，是內(nèi)心沒有被愛的空，其內(nèi)心是不充實的。以愛情來填補內(nèi)心，作為生命的支點與寄托，是思想空虛的表癥，她是城市的深層中毒者。

現(xiàn)代城市化的來臨比我們的預期要快，這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來不及準備和清理，就像拆遷的提前到來一樣。對于處在其中的人，作者做了一個很有趣的比喻，就像走失的小孩子“不曉得可以去哪里，而身邊，卻是人潮如織?！边@就是現(xiàn)代城市中很多人的精神狀態(tài)。我是誰？我已非我。我在哪里？精神無所居處。我往哪里去？四顧茫然。城市生活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發(fā)達的通訊、交通、網(wǎng)絡為人們提供前所未有的方便，空間距離在不斷縮?。涣硪环矫?，心靈的距離卻不斷拉大了。在城市中無法抹去買賣、租賃、雇傭等關系，人與人的本質(zhì)關系很大程度上被物質(zhì)化了。生命的純凈與生存的熱鬧不能統(tǒng)一，物質(zhì)的豐富與精神的孤獨不能統(tǒng)一，便只能在其中痛苦地掙扎。當拒絕成為城市的一個內(nèi)在狀態(tài)，我們?yōu)槌鞘懈械奖?。在城市里，我們都嬗變?yōu)椴∪恕?/p>

作家以非常敏銳的觸角，觸摸到都市人的靈魂，揭示了現(xiàn)代都市人的精神病灶。

我與丈夫只是暫居于秦先生的房子，是荒野的分享者；荒野中房子的真正擁有者當然是秦先生。然而，誰也不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在他們心里，他們始終是一個打工者，是為了生存忙碌的人。城市快速轉(zhuǎn)動的慣性，已很難讓身在其中的人停止下來?，F(xiàn)代的都市就像精美的餐具中放著拙劣的菜品，身著華服卻藏著空虛孤獨的心靈。城市的浮華，讓他們很難再找回內(nèi)心純粹的寧靜。人們向往“詩意的棲居”，但很少有人愿作精神家園的固守者，因為那勢必意味著在兩難中痛苦?？梢钥吹?，在秦先生身上，有一種宗教意義上的潔凈精神。

放眼時空，人生就像是處在荒野之中，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面對都市車水馬龍的街道，人頭攢動的商場，喧囂火爆的舞廳……荒野是都市人向往的精神棲息地。然而，在城市里這種居住總是暫時的，清靜總有一天被喧囂打破，它隨時都將坍塌，帶著塵土與雜亂，被嘈雜與人群淹沒，讓原來的真實變成縹緲的記憶。住在即將動遷的平房里，房東與房客同時失去居處，是很有意味的。在城市的建設與荒野的毀滅中，城市也只剩下了熱鬧，在寧靜中產(chǎn)生的回聲與記憶，也只能漸漸遠去了。

然而，在城市之外的荒野處，卻有著一種脈脈的溫情。小朱與秦先生是同事，在我們到來之后，小朱才與秦先生發(fā)生了帶有個人情感色彩的聯(lián)系——小朱受到了秦先生的邀請。而在荒野，“我們”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共同進餐，共同喝茶、聊天，我與丈夫?qū)λ{月和秦先生的和好付諸努力等等。對于相識不過月余的人來說，這在城市里是很難發(fā)生的。再如，蔣阿姨不惜被辭，代藍月受過的善良；秦先生從剛開始的距離感，到后來樂此不疲地買來食物分享，到“再坐坐嘛，我這里也是很少有人來的啊，現(xiàn)在我也體驗到朋友滿座的歡樂了?！痹俚胶髞淼脑试S介入自己的私生活，用房租來請客等，都有一種真誠的、善意的人性在里面。通過彼此的交往交流，“我們的心頭都不約而同地浮上了離別的感傷”，這種感傷是一種溫情的流露。

可以理解的是，“荒野”實際上是都市人的精神療養(yǎng)院。

在城市與荒野之間，人性開始復蘇。

小說有意無意地觸及到人的潛意識層。例如在小說的開始，秦先生的旅行箱子，給人的印象是放大了；另外作者書房中各樣的地圖也有著別樣的含義。只有與地圖在一起時，談及旅行時，秦先生才散發(fā)出熱烈的生命氣息——只有從現(xiàn)實“逃”出去，才是有生命力的。人生就像一場旅行，地圖與旅行包，時刻提醒我們從人生的某處歸來或離去。蔣阿姨一語無意地道破了人生的有限性?！笆Y阿姨安慰我們：‘你們不用難過的，拆遷很快就到這里的，早晚都是要走的了，呵呵，不過是早走幾天罷了。’我聽了心頭一冷?！睙o論是誰，都只不過是候鳥與過客。秦先生又道：“這樣好了，如果房租退還給你們，你們也未必肯收，哪天請你們吃大餐啊，全部花掉，呵呵，這樣我就不是你們房東了！”由房東與房客的關系，到朋友關系，回到了情感層面，回到人性的層面。“誰也不是房東”，我們可以作形而上的剖析，即我們都是這個世界的客居者。

清涼冷寂的荒野，繁華熱鬧的都市，哪里是我們的去處呢？秦風先前的逃避與回歸似乎可以在小說《寂靜之聲》中找到答案。《寂靜之聲》的開篇：“詩人站在會客廳的一角，沒有人注意到詩人的到來，可是詩人仍然移動到一樹開得正艷的花叢后，他想遠離這滿屋的熱鬧?！币h離熱鬧，那心底有著詩一樣的人，便是秦風們的影子。結尾處：“這時墻上的掛鐘當當敲了兩下，在這靜的夜分外清脆。詩人嗅著嬌紅身上的體香，惟愿自己能夠珍惜這身邊的熱鬧?！睂τ跓狒[，最終城市人還是無法逃離的，雖然總有些“熱鬧是他們的”的感覺，但是最后自己也只能成為熱鬧其中的一部分了。

荒野的樂園崩塌了，“我們”即將迎來歡樂的聚會。從荒野處回歸城市現(xiàn)實，在荒涼與熱鬧處呈出一種溫暖的色調(diào)，然而在我們歡樂的背后，就像那當當作響的鐘聲，總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那句話說得最是確切：“總是最璀璨的燈火輝煌，映襯最極至的荒涼?！保ㄘ熑尉庉?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