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底,白溝縣人民政府縣長馬天彪到縣衛(wèi)生局檢查工作,結(jié)束時,受縣衛(wèi)生局局長張家貴的一再挽留,到縣城里最好的大富豪酒店吃飯。
馬縣長剛一在溫暖如春的空調(diào)房里落座,眼睛就不由得一亮: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小姑娘——不,應(yīng)該是個小婦人,丹鳳眼鵝蛋臉,長眉毛高鼻梁,皮膚白白嫩嫩的,像塊兒水豆腐。挺漂亮的嘛!特別是她胸口的那兩座奶子,雖說隔著一件紅色的厚厚的羽絨服,卻依舊不依不饒地挺著,像兩座很不安分的小山包。馬縣長這樣一想,就打著哈哈跟身邊的張家貴局長說:“這位女同志也是你們衛(wèi)生局的?剛才檢查工作時可是沒看到的嘛!”
張家貴一聽,慌忙解釋道:“是我們局的,在辦公室負(fù)責(zé)文字工作,叫江文麗……”
張家貴的話還沒說完,卻見已經(jīng)脫去了羽絨襖的江文麗裊裊婷婷地站了起來,甜甜地說道:“馬縣長,您就叫我小江好了……”江文麗這樣說的同時,還朝馬天彪微微地鞠了一個躬,鞠得她羊絨衫里的大奶子顫顫悠悠的。
這時候,服務(wù)員恰好開始上熱菜了,馬縣長看了一眼霧氣裊裊的熱菜盤子,又看了一眼對面秀色可餐的小江,意味深長地跟身邊的張家貴局長說:“這里的廚師不錯嘛,弄出的東西色香味俱佳嘛。”
然后,就開始喝酒。按照規(guī)矩,大家共同先喝四杯,四四如意。然后,就開始各自找對象敬酒,叫做釣主。釣著釣著,馬縣長就被對面的小江釣上了。而馬縣長一旦被這小江釣上了,就再難脫鉤了——因為這小江的酒量太嚇人了,四十二度的洋河藍(lán)色經(jīng)典,她一仰脖子一杯,再一仰脖子又是一杯。前面和別人喝的不說,單單敬他這個馬縣長的,就已經(jīng)不下小半斤了。
馬縣長這才明白張家貴的良苦用心。別看這小江是個普通辦事員,在級別上陪自己這個縣長還不夠資格,可她人長得漂亮不說,還海量啊,差不多都能跟自己旗鼓相當(dāng)了。釣上就釣上吧,馬縣長想,你不想放過我,我還不想放過你呢。到頭來究竟誰釣著誰還不一定呢。
于是馬縣長就來者不拒地喝了起來。
可是光這樣拼酒也不是辦法啊,有些話還是要單獨(dú)跟小江同志說說呢。
這樣一想,馬縣長就故意晃了晃腦袋說:“不行了,不行了,我被你們這個小江同志灌多了,得到外面去抽根煙,吹吹風(fēng),清醒清醒頭腦了?!?/p>
說著,馬縣長就站起來往外面走,一邊走,還一邊拿眼覷小江。
小江也不是等閑的人物,這半頓飯的工夫,馬縣長又是盯她的臉蛋又是盯她的奶子的,眼睛都快像自己剛做了離子燙的頭發(fā)一樣,直了。他肚子里究竟打著什么主意,小江自然是一清二楚。
小江就想站起來,跟著馬縣長一起朝外面走。
要知道,小江早就不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辦事員了,早就想夠上一個有權(quán)有勢能讓自己快點兒進(jìn)步的大人物了,今天好不容易逮了個機(jī)會,傻子才會輕易放過呢。
可是一桌子眼珠子呢,包括自己的局長張家貴,都在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所以小江雖然心里像貓抓一樣地著急,但是到底沒敢輕舉妄動。
而這張家貴也不是什么一般的主啊,張家貴都干了快三十年的局長了,如果連這點兒察言觀色的小事情也看不出來,那早就該在白溝縣的官場上出局了。
不過說實話,現(xiàn)在的這個喜人的局面還真是張家貴局長一開始沒有料到的。張家貴今天之所以要把普通的辦事員江文麗拉來陪客,是因為最近一個偶然的機(jī)會,張家貴局長見識了這個普通的辦事員不普通的酒量。而馬天彪縣長素來又是個酒壇子。
既然把酒壇子留下來了,就要把他裝滿。這是個常識性的問題。
可誰能想到呢,據(jù)說已經(jīng)有了四個情婦的馬天彪,竟然又對江文麗產(chǎn)生了興趣?
更巧的是江文麗并不反感——豈止是不反感,簡直都快投懷送抱了!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我何不來個順?biāo)浦??要知道,事成之后,他馬天彪還能虧待我這個成全了他好事的“月老”嗎?
這樣一想,張家貴就很嚴(yán)肅地對江文麗說:“小江啊,馬縣長肚子里的酒可都是你灌下去的啊,要是他在外面受了風(fēng)寒或者栽了跟頭,可別怪我張家貴處分你!”
江文麗就等這句話了。
江文麗就一邊往身上穿已經(jīng)脫下的羽絨襖,一邊說:“我可不想挨處分。我得出去把他給你請回來……”
江文麗來到陽臺上,看見馬天彪縣長正沖自己笑呢。好像自己已經(jīng)成了他手指里夾的那根香煙似的。
江文麗就甜甜地說道:“馬縣長,外面可沒有空調(diào),要是你不小心感了冒,咱們白溝縣的一百多萬老百姓怪罪下來,我這個小小的辦事員可是擔(dān)當(dāng)不起喲?!?/p>
馬天彪笑了一笑說:“你這個小江同志啊,人年輕漂亮不說,好酒量也不說,還這么會說話,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p>
江文麗想,時間有限,機(jī)會難得,不能繞彎子,得一針見血,要鉤就把他給鉤死了。
江文麗就甜甜地一笑說:“我算是什么人才啊——如果是,也是馬縣長情人眼里出西施吧?!?/p>
馬天彪也算是個風(fēng)月場里的老手了,可沒料到這么漂亮的女人能這么容易上手。馬天彪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小江啊,以后你身上有什么地方……需要我的時候,只管去找我,打我電話或者手機(jī)也可以的嘛……”
江文麗有些幽怨地說:“人家一個小辦事員,你一個大縣長,怎么知道你的手機(jī)號碼嘛?!瘪R天彪連忙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馬天彪說:“這上面有,我手機(jī)一天二十四小時開機(jī)的?!?/p>
江文麗接過名片,看了一下,然后拉開紅羽絨襖的拉鎖。江文麗一邊將名片往襖里面貼身的口袋里塞,一邊對正把眼睛往自己襖里面戳的馬天彪說:“大縣長,你就不怕我晚上打騷擾電話,讓你睡不好覺嗎?”
馬天彪正要說巴不得你騷擾呢,就聽見江文麗媚笑了一下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進(jìn)去吧……”
2
人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真是的,你看,一年一眨眼就過去了,又到年底了。
按照慣例,每到年底,白溝縣都要在縣直機(jī)關(guān)和事業(yè)單位,為全縣的貧困戶組織一次捐款捐衣活動,以幫助他們度過一個歡樂祥和的春節(jié)。而每個人究竟要捐款多少、捐衣幾件,大抵是和這個人的級別掛鉤的。比如,在白溝縣的衛(wèi)生局,對這個問題就曾出臺了非常詳細(xì)的規(guī)定:一般辦事員,每人20塊錢1件棉衣;科室副主任,50塊錢2件棉衣;科室主任,100塊錢3件棉衣;副科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就是副局長,200塊錢4件棉衣;至于正科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也就是局長,則要捐款300塊,外加棉衣5件。按照這個規(guī)定,江文麗應(yīng)該捐200塊錢,外加4件棉衣。也就是說,一年前的那個在辦公室負(fù)責(zé)文字工作的小江同志,如今已經(jīng)走上了領(lǐng)導(dǎo)崗位,成了白溝縣衛(wèi)生局的副局長了。
有句話叫“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那講的可是老皇歷了,如今生活提速,腳步加快,從河?xùn)|轉(zhuǎn)向河西用上一年時間就已經(jīng)足夠。用某個哲人的話說,那就是:“人生的道路看起來雖然非常的曲折,非常的漫長,其實要緊要忙的地方,也就是那么三步兩步的事情啊?!睓C(jī)會就像是一匹從你身邊奔馳而過的駿馬,稍縱即逝。而江文麗同志卻勇敢地抓住了這匹駿馬的韁繩,并且縱身一躍,就躍到了馬背上。
這事說起來還要感謝老領(lǐng)導(dǎo)——去年的衛(wèi)生局局長、如今分管文教衛(wèi)生工作的副縣長張家貴同志。一年前,要不是他慧眼識珠,發(fā)現(xiàn)了自己過人的酒量,并且安排自己去陪來局里檢查工作的馬天彪,那么自己又怎么可能認(rèn)識縣長大人,進(jìn)而還和他成了非常親密的床上“戰(zhàn)友”了呢?當(dāng)然,這一年來的連升三級——由普通辦事員到辦公室副主任,由辦公室副主任到辦公室主任,再由辦公室主任到衛(wèi)生局副局長——更是一點點可能性也沒有的事情了。
不過話說回來,馬天彪對張家貴這個“月老”也是挺夠意思的,不然的話,白溝縣這么多年輕有為的正科級干部,哪能輪到他頭發(fā)都快掉光了的張禿子去做副縣長啊。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啊……
現(xiàn)在,江文麗副局長回到家里,正翻箱倒柜地尋找棉衣。不一會兒,江副局長就已經(jīng)找到三件了??墒?,當(dāng)她要找第四件的時候,卻犯了難:這衣柜里面的衣服哪一件看上去都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必不可少,拿起這件也舍不得,拿起那件也放不下。真是掐鼻子鼻子疼,扭耳朵耳朵疼啊??墒遣恍邪。仨氁谒鼈冎虚g再挑選一件啊,不然的話,只捐三件?作為一個堂堂的副局長、領(lǐng)導(dǎo)干部,在扶貧助困上也打折扣?笑話嘛。要不,到商場里買一件新的捐出去?腦子有毛病啦。必須忍痛割愛,在這些衣服當(dāng)中再選一件!江副局長就再一次開始了自己艱難的選擇。終于,把這第四件衣服,也就是那件大紅的羽絨襖,給選出來了!
說實話,江副局長是非常舍不得這件羽絨襖的,你看,它摸起來是那樣的厚實,厚實得足以抵抗十級寒風(fēng);當(dāng)然,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顏色是那樣的紅,紅得好像燃燒的火,紅得好像自己這年把以來騰騰上竄的運(yùn)氣!要知道,一年前,當(dāng)自己和馬天彪縣長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大紅的襖子啊。不過,自從今年入冬以來,江副局長就再也沒有穿過這件棉襖。它太厚實了,也太暖和了,穿著有些不舒服——要知道,如今的江副局長上下班都是有小車接送的,和過去夾著自行車來去可不一樣。當(dāng)然,這還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一個副局長,整天穿著件大紅的羽絨襖,新娘子一樣,像個什么嘛!還有什么威信可言嘛!
既然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就要有個領(lǐng)導(dǎo)的打扮。而按照江副局長的審美觀點來看,一個領(lǐng)導(dǎo),最好穿著黑色的衣服,才顯得威嚴(yán)。所以,最近幾年,江副局長新添的衣服大多是黑色的:黑色的褂子黑色的褲子,黑色的裙子黑色的鞋子……甚至,連胸罩、三角短褲這樣深藏不露的小玩意,也是黑色的。
打開江副局長的衣柜,那真是黑壓壓的一大片啊!像這件火紅火紅的羽絨襖,早就被江副局長束之高閣了。與其束之高閣,不如把它拿出來完成任務(wù)吧??墒?,這畢竟是一件曾經(jīng)給自己帶來好運(yùn)的衣裳啊,如今把它捐了出去,會不會把我的好運(yùn)氣也給帶跑了呢?不會的不會的,什么時候有空,我再到商場里買一件大紫的衣服就行了。人不說大紅大紫嘛。大紅之后,就該大紫了。這樣一想,江副局長就很釋然地把這件大紅的羽絨襖包了起來……
3
白溝縣年底扶貧助困的流程是這樣的:縣直各機(jī)關(guān)事業(yè)單位先把職工捐助的錢物上交到縣民政局;縣民政局將所有錢物進(jìn)行統(tǒng)一分配,平均下發(fā)到各鄉(xiāng)鎮(zhèn);各鄉(xiāng)鎮(zhèn)將所得錢物進(jìn)行統(tǒng)一分配,平均下發(fā)到各村民委員會;各村民委員會將所得錢物進(jìn)行統(tǒng)一分配,平均下發(fā)到各村民小組。最后,由村民小組的組長,將這些錢物分發(fā)到需要救助的貧困戶手中。
現(xiàn)在不說那些錢,也不說其他的那些衣服,單說縣衛(wèi)生局江文麗副局長捐出的那件大紅的羽絨襖——它在經(jīng)過長達(dá)10天的曲折旅行之后,被交到了桃花鄉(xiāng)梨花村小胡莊組組長胡二娃的手上。
在分給小胡莊組的這七八件棉衣當(dāng)中,就數(shù)這件大紅的羽絨襖最齊整了,你看,它看上去通紅通紅的,而且一點兒破損的地方都沒有,就跟新的一樣;它摸在手里厚厚實實的,就跟一床小棉被一樣。真是白天能當(dāng)襖穿,夜里能當(dāng)被蓋,實惠著呢,暖和著呢。胡二娃將這件羽絨襖掂量了一下之后,決定將它給本組三個貧困戶當(dāng)中的劉算盤送去。
貧困戶致貧的原因五花八門,比如,有的是因為生病的,有的是因為懶惰的,有的是因為沒勞力的,有的是因為超生的,有的是因為犯法的,有的是因為失火的……
而這劉算盤呢?劉算盤是因為上訪的!而且劉算盤上訪的原因也很有意思——不是為了他自己,也不是為了他家人,而是為了他的兩頭小叫驢!兩頭含冤死去的小叫驢!
劉算盤為了給他那兩頭小叫驢平反昭雪,已經(jīng)東奔西跑地上訪了整整一年了,不僅把家里原來的那點兒積蓄全花完了,而且連地里的莊稼也給荒廢了。你說他怎么可能不變成貧困戶呢?
如果要刨起根來,這劉算盤之所以會上訪,會弄到如今傾家蕩產(chǎn)的境地,組長胡二娃也難逃干系。
胡二娃欠劉算盤的呢。這也是胡二娃要把最好的衣服給劉算盤送去的最根本的原因。說起來,話就長了,還要從一年之前講起。
一年之前,也就這兩天,年關(guān)將近的時候,村委會主任王守法組織各村民小組組長開會,討論成立民主理財小組的事情。因為到年底了,按照上級的文件精神,村民必須選出一些代表,組成民主理財小組,對村委會一年來的收支情況做一次全面的監(jiān)督和徹底的檢查。
既然是上級的文件嘛,那就要堅決執(zhí)行不走樣。不過也不能什么都按文件上的來,具體情況還要具體對待,比如這代表,就絕對不能讓村民自己選。讓村民選代表?選無法無天的代表?選潑婦刁民做代表?反了他們了!
代表應(yīng)該由村民小組組長推薦產(chǎn)生,一組一個,九個組,一共九人。
王守法主任的初衷是這樣的:組長都是干部,干部都是明白人,明白人肯定是不會做糊涂事的,肯定會推薦糊涂人的;另外,這理財小組成員分散在九個組,也不容易抱團(tuán),萬一出現(xiàn)個什么差錯,也好各個擊破。
擔(dān)心會出什么意外,王守法主任最后還特別強(qiáng)調(diào)說:“請大家多動腦子,一定要把那些懂賬目、敢碰硬、能為群眾說話、能跟干部唱對臺戲的人物推上來!”人說聽話聽音,誰都把這話里的音給聽出來了,誰都推薦了自己組里最膽小怕事的軟皮蛋、最不懂賬的窩囊廢。
除了小胡莊組的組長胡二娃。
胡二娃是個實心人。胡二娃對照了一下王守法主任的要求,就把自己莊上的劉富強(qiáng),按輩分自己應(yīng)該叫他三叔的,給推薦上去了。
劉富強(qiáng)六十不到的年紀(jì),能夠?qū)⒁话押谄崞岬乃惚P扒拉得噼噼啪啪嘩嘩啦啦,而且最后的數(shù)字分毫不差,比計算器算出來的還準(zhǔn),所以得了個外號——劉算盤。劉算盤在上個世紀(jì)土地承包前夕,曾經(jīng)做過好幾年的生產(chǎn)隊會計,一錢不貪,一分不占,而且性子非常耿直,除了沒跟干部唱過對臺戲之外,可以說和王守法主任提出的用人標(biāo)準(zhǔn)不差毫厘……
劉算盤對自己能夠被推薦加入村民主理財小組,也是非常高興的,他幾乎二話沒說,就將那把黑漆漆的算盤找了出來,到村委會去了。劉算盤趕到村委會,和其他八個成員一見面,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任重道遠(yuǎn)。其他八個人簡直就不是正常人,都是傻子,別說賬目了,有的人甚至連男女這兩個最基本的字都不識!
查賬?查個鬼嘛,看來只有我劉算盤一肩挑了!劉算盤就一邊看著王守法提供的賬單,一邊噼噼啪啪地扒拉起算盤來,扒拉得王守法的腦子都快炸了,像這樣扒拉下去,非把自己扒拉倒霉不可——要么破大財,要么蹲大獄!
王守法在心里真是恨死胡二娃了:“我他媽的跟你無冤無仇,你怎么給我推薦這么一個不知道好歹的東西來呢?簡直給他二分錢顏料他就想開染坊,拿自己當(dāng)成個什么似的,紀(jì)委似的,扒人家的賬就像扒人家老婆的褲子,連一點兒遮羞的地方都不留。這哪是查賬啊,分明是想要我的命嘛!”
王守法真想讓劉算盤拎起算盤滾蛋的,可是不行啊,現(xiàn)在把他攆回去,在群眾中影響不好啊,此地?zé)o銀三百兩啊。得來點兒軟的,給他點兒糖衣炮彈嘗嘗。
王守法先是給民主理財小組的成員漲工資。原來說好是二塊半錢一天,現(xiàn)在翻番,五塊。外加一塊半錢的香煙一包。而且到了晚上,民主理財小組要收工的時候,王守法也不讓他們回家了,留下來,熱情地留下來,留在村委會里,好酒好菜地招待他們——特別是對劉算盤,王守法更是不惜放下主任的架子,親自給他夾菜敬酒。甚至,王守法還把自己的老婆李貴芬叫到了村委會來,專門給民主理財小組,當(dāng)然主要是給劉算盤,端茶倒水……該照顧的都照顧到了,就差沒給他叫親爹了。
可是劉算盤呢?劉算盤手里的算盤還是噼噼啪啪嘩嘩啦啦地扒拉著,不見一點兒馬虎!
終于,在第五天,民主理財進(jìn)入最后一道程序——全村全年總收入和全村全年總支出進(jìn)行比較核對的時候,劉算盤把那五萬塊錢的無頭賬給扒拉出來了!
這五萬塊錢不是王守法一天貪污的,也不是王守法從一個項目上貪污的,而是王守法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從村里的所有進(jìn)項中一口一口地咬下來的。比如:開春,村里收了三千塊錢的魚塘承包費(fèi),王守法抽了兩千;夏天,村里賣了五千塊錢的白楊樹,王守法抽了三千……最少的一筆,只有十五,而最多的一筆,差不多將近一萬!
而且,這五萬塊錢的無頭賬,也不是王守法一個人吞下去的,王守法用了三萬塊錢,讓自家的新樓房,由計劃內(nèi)的兩層,長高到了計劃外的三層。其余的那兩萬,都用去打點上面的鄉(xiāng)干部了——這年頭,誰要是挖下錢來只想著獨(dú)吞,誰就是他媽的死逼和傻蛋……
可是,現(xiàn)在所有這五萬塊錢,都被劉算盤像刨花生那樣一丁一點兒地給刨出來了!
王守法急了,王守法一邊恭恭敬敬地給劉算盤敬煙,一邊低聲下氣地說:“劉會計,這賬不該出現(xiàn)這么大的紕漏的,麻煩您老再復(fù)查一下,無論如何麻煩您老再復(fù)查一下……”
同時,王守法私下里趕緊找胡二娃談話。擔(dān)心胡二娃木腦子木不開竅,王守法就使勁兒地把原委往明白里說,差一點兒把這事情挑開了——沒辦法,誰拉屎誰擦腚,解鈴還須系鈴人。這劉算盤是胡二娃推上來的,他的思想工作當(dāng)然還得胡二娃去做。
胡二娃聽王守法這么一說,身上汗都下來了!
胡二娃沒想到王守法膽子這么大,村里一年的集體收入連十萬都不到,他竟然一家伙就挖走了五萬!而這五萬塊錢,竟然還是他胡二娃推薦上去的劉算盤給挖出來的!
這還沒完,更加讓胡二娃沒想到的事情還在后頭呢。胡二娃按照王守法的吩咐去找劉算盤,請他手下留情,把那些算盤珠子再扒拉一遍,把那五萬塊錢的無頭賬給扒拉平了。可是劉算盤的膽子竟然比王守法的膽子還要大!劉算盤揚(yáng)起他那把黑漆漆的算盤,嘩嘩嘩嘩地甩幾下,很牛逼地說:“想我劉算盤當(dāng)年也是一把鐵算盤!要我做假賬?辦不到!”
胡二娃一聽,心想這下完蛋了,不講理的遇到認(rèn)死理的了,自己把禍惹大了!
可就在胡二娃驚惶不安的時候,事情卻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村主任王守法自知此劫難逃,干脆東拼西湊不聲不響地把那五萬塊錢的大窟窿給堵上了!財去人安。破大財跟蹲大獄究竟哪個更嚴(yán)重,身為村委會主任,王守法自然比誰都拎得清。再說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按理講,這雖然算不上是皆大歡喜的美滿結(jié)局,但也算是峰回路轉(zhuǎn),有驚無險吧。畢竟沒結(jié)出什么惡果來。還有,這事從頭到尾只有王守法、胡二娃和劉算盤三個人心里最清楚,沒弄出什么大影響來。所以,小胡莊組組長胡二娃私下在心底里認(rèn)為:這事到此就該為止了,就該畫句號了。歷史應(yīng)該翻開它嶄新的一頁了。
可是,誰能夠想得到呢,不久之后的開春,懷恨在心的王守法竟然在劉算盤家的那兩頭小叫驢身上打起了主意,一口咬定這兩個小畜生破壞了國家刑法,犯了強(qiáng)奸罪,不僅將劉算盤送上了漫漫的上訪路,最終還將他變成了一個傾家蕩產(chǎn)的貧困戶……
4
劉算盤望見胡二娃夾了個袋子進(jìn)了自家的院門,本來想把他攆滾蛋的,但是回過頭來想想,自己之所以會有今天,完全是那個龜種的王守法造成的,和胡二娃沒什么關(guān)系。當(dāng)初胡二娃推薦自己參加村里的民主理財小組,不也是好意么,不也是想讓自己發(fā)揮一下特長,掙幾個零錢花花么?一個人處境再艱難,也不能壞了腦子,好歹不分。劉算盤就沒攆他。不過劉算盤也沒怎么答理胡二娃,畢竟,自己落到這步田地,與他胡二娃還是有一定關(guān)系的。
胡二娃進(jìn)了門來,先是給劉算盤遞了根煙,然后說:“三叔,你老人家今年受苦了?!?/p>
這話讓劉算盤心里一酸:可不是,自己差不多跑了整整一年了,車票跑來了一沓,閑話跑來了一筐,鞋底跑穿了幾雙,褲腰跑瘦了幾尺,可結(jié)果怎樣呢?王守法依舊紋絲不動地坐在臺上!自己依舊沒得到任何的說法!劉算盤不由得流下淚來。
胡二娃說:“三叔,依我看,過了年你就不要再跑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斗不過王守法……再說,這本來就是一筆說不清道不明的糊涂事,你就是跑死了也跑不出什么頭緒來的?!焙拚f得很有道理,就在剛才,他還沒來的時候,劉算盤自己也曾這么想過??墒莿⑺惚P到底心有不甘。
劉算盤非常迷茫地對胡二娃說道:“二娃,你今天跟三叔說句實話,這古往今來,有過叫驢也違法亂紀(jì)、犯強(qiáng)奸罪的說法嗎?三叔不是為自己冤,三叔是為那兩頭小叫驢冤……三叔……二娃啊,三叔那兩頭小畜生,它們死不瞑目啊……”
往事不堪回首,仿佛就在昨天……
開春,萬物復(fù)蘇。閑來無事,劉算盤牽著自家的兩頭小叫驢,到村外馬河灘上去吃草。馬河灘是馬河邊上的一塊幾百畝大的荒灘,每到春天,就長滿了鮮嫩的青草,開滿了好看的野花,是全村牛啊羊啊驢啊騾子啊這些畜生們吃喝玩樂的好去處。劉算盤跟在驢后頭,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地在心里樂:“你看我養(yǎng)的這兩頭小畜生,肚大腰圓膘肥體壯的,渾身上下的毛色油光水滑,像打了蠟一般,多亮??!”在目前的小胡莊,不,是在目前的整個梨花村,能把過冬的驢喂得像我這樣的,能有幾個呢?如今青草又下來了,這兩個小畜生又有好吃的,只要它倆敞開肚皮吃到秋天,再套上車子,那拖起莊稼來,決不比一臺常州牌的拖拉機(jī)差勁兒啊……劉算盤正這樣美美地想著,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突突聲,還沒來得及回臉,就看見一個騎著摩托車的人已經(jīng)從自己的身邊擦了過去。
是村主任王守法!你看那肉乎乎的后背,齊刷刷的板寸,還有褲襠下面夾著的突突響的摩托車,不是王守法又是哪個呢?
劉算盤趕緊把頭一縮,縮到了叫驢的屁股底下。劉算盤不想讓王守法看見自己。
因為一個月前查賬的事情,讓劉算盤對王守法的感情很復(fù)雜:一方面是恨——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村里一年也就十萬不到的收入,他王守法一張口就吃掉招待費(fèi)兩萬多,又一刀砍了五萬塊,裝到了自己的口袋里,這村簡直就不是村,就是媽了個逼的他自家;一方面是怕——人說老虎屁股摸不得,可自己腦子一發(fā)熱,不僅摸了老虎的屁股,還割了老虎的尾巴……
不過當(dāng)初情況擺在那里呢,五萬塊,可不是小數(shù)目,自己要是真把它扒拉平了,那就是犯法?。》阜墒且罄蔚陌 ?/p>
除了這恨和怕,劉算盤還感覺有些欠王守法的:自己喝了人家敬的酒,吃了人家夾的菜,抽了人家遞的煙,拿了人家給的錢,還讓人家的老婆端茶倒水地伺候過,可到頭來呢?到頭來卻讓人家破了財……所以,現(xiàn)在劉算盤很怕和王守法面對面,只希望那摩托車突突地快些,越快越好。
可是奇怪了啊,那突突的摩托車聲怎么突然就沒有了呢?難道王守法這么快就走遠(yuǎn)了?
劉算盤就從叫驢的腚后面直起腰來。就這一直腰,把劉算盤嚇了一大跳,那摩托車哪是走遠(yuǎn)了啊,它根本就是停下來了嘛!更要命的是,王守法橫跨在摩托車上,正叼著煙,斜著眼睛看自己!
劉算盤趕緊上前打招呼:“王主任,下來視察工作呢?”
王守法不答話,只盯著劉算盤的老臉笑,笑得劉算盤心里都發(fā)毛了。
然后,王守法不再看劉算盤,轉(zhuǎn)了臉,瞇眼看驢。看了一會兒之后,王守法對驢說道:“屌長得不錯嘛,滿粗滿長嘛?!?/p>
劉算盤趕緊回答說:“是啊,王主任,這驢可是叫驢。”
王守法問:“到河灘上放去?”
劉算盤答:“是,是,是到河灘上放去?!?/p>
王守法說:“河灘是個好地方。”
劉算盤說:“是,是,全村的畜生都在那里吃草呢?!?/p>
王守法說:“那可不能耽誤你吃草,抓緊去吧?!?/p>
王守法像是在罵自己,因為他話里少說了一個驢字??墒莿⑺惚P如今也懶得計較這些了,只要他能放過自己,讓自己趕緊離開,哪怕他就是指名道姓地罵幾句,劉算盤也是情愿的。
不知道怎么的,劉算盤現(xiàn)在非常害怕王守法,而且越看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害怕——這真奇怪了,要知道,一個月前,查賬的時候,可不這樣的;查賬的時候,自己怎么看怎么都像老爹,王守法怎么看怎么都像孫子。不過劉算盤很快就悟出這里面的道道了:這都是權(quán)鼓搗的。誰有權(quán)誰威風(fēng)啊。他奶奶的……
劉算盤把驢趕到了河灘上,看見那里早已經(jīng)有好多的牛啊羊啊騾子啊驢啊在那里啃草了。劉算盤連忙松開了手里的驢繩。兩頭小叫驢連打了幾聲響亮的噴嚏,撒著歡兒,嘚嘚嘚地朝著河灘上那一片碧綠的青草地跑了過去??勺寗⑺惚P有些意外的是,這兩頭小叫驢并沒有埋頭吃草,而是徑直跑到了畜群里。跑過去之后,先是在一頭老水牛的身邊蹭了蹭,接著又在一頭騾子的腿襠里嗅了嗅,最后在一頭和它們差不多大的小毛驢的身邊停下來。而且,這兩頭小叫驢一前一后地把那頭毛驢夾在了當(dāng)中,還對那頭小毛驢又是親嘴又是舔腚的。
劉算盤只遠(yuǎn)遠(yuǎn)地望一眼,就知道,那頭夾在中間的小毛驢胯下光禿禿的,是個大姑娘。
他媽的這兩個小東西,都學(xué)會搞對象了!可是不行啊,你們還空著肚子啊??罩亲痈銓ο?,可是要傷身子骨的喲!劉算盤正這樣擔(dān)心著呢,就看見自家的那兩頭小叫驢像明白了自己心思似的,埋下頭去啃草了。
這就對了嘛!人家姑娘再漂亮,也得吃完草再說,人不說飽暖思淫欲嘛,等吃飽了草,再讓這太陽暖暖地一曬,你們想干嘛干嘛,我不會攔你們……
劉算盤就這樣在河灘上很愜意地抽了幾根煙,之后,忽然感覺這天太暖,曬得自己有些淌汗,就站起來,往家走。一邊走一邊想:我就不陪你們了,你們自個兒在這里吃喝玩樂去吧。等我吃了中飯,你們也差不多吃飽了喝足了玩夠了,那時我再來牽你們……可是等到劉算盤吃了中飯來牽驢時,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驢不見了!
劉算盤尋遍了馬河灘,就是不見它們的影子!就在劉算盤心急火燎的時候,一個一直看著劉算盤轉(zhuǎn)圈圈的放牛孩子,慢吞吞地說:“剛才,有人從這里趕著兩頭小叫驢,朝村委會去了,會不會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還能是你家的?”劉算盤一邊很不滿意地沖著那慢性子的孩子嚷,一邊撒開老腿就朝村委會跑。一邊跑還一邊納悶:我該完的錢一分不少,該繳的糧一兩不差,你趕我毛驢做什么呢?……還能是吃了青苗?不對啊,這馬河灘方圓幾百畝,到處是青草,沒一棵莊稼啊……
劉算盤氣喘吁吁地跑到村委會,一推開院門,眼一下子就傻了!劉算盤看見自家那兩頭小叫驢,正吊死鬼一樣地懸掛在院子中央的槐樹杈上……“劉算盤,我正要派人去喊你呢,你倒自己把自己給送過來了。”劉算盤正發(fā)愣的時候,看見王守法主任背著兩只手帶著幾個村干部從辦公室里出來了?!斑@是怎么子一回事嘛?王主任,是不是你們想吃驢肉了?想吃驢肉也該跟我打聲招呼啊……”劉算盤帶著哭腔問。
“想吃驢肉?你說我想吃你家的騷驢肉?”王守法主任很爽朗地哈哈笑了幾聲,然后沖劉算盤擺了擺手。“抓緊收回去吧,抓緊把你這兩個小畜生收回去吧?!?/p>
劉算盤真是懵了。劉算盤問:“王主任,這到底是怎么子一回事嘛?”
王守法掏出打火機(jī),點上一根煙,不答話。其他兩個村干部答話了,他們有些痛心地說:“老劉頭兒,實話告訴你吧,你家這兩頭小叫驢觸犯了國家刑法,犯了強(qiáng)奸罪,而且是強(qiáng)奸罪里最最嚴(yán)重的輪奸罪,已經(jīng)被我們絞死了?!?/p>
“輪奸罪?”劉算盤豁了門牙的嘴巴一下子就張開了。
“是啊,”兩個村干部說:“就在剛才,馬河灘上,光天化日下,你家這兩頭叫驢先是公然對一頭水牛進(jìn)行調(diào)戲,被水牛頂了一角,逃跑了;又想對一頭騾子實施非禮,可是騾子太高太大了,未遂;最后,兄弟倆就挾持了一頭小母驢,先是猥褻,后是蹂躪……時間長達(dá)兩個小時之久,都是有目擊證人的?!?/p>
“可我那是兩頭驢,不是人哪!”劉算盤一聽捶胸頓足地說。
“難道他媽的驢就無法無天了?就能想日哪個就日哪個了?……要是那樣的話,你劉算盤還做個熊人干什么?還不如干脆長個驢屌算了!”王守法很氣憤地說。
劉算盤這下子算明白了!劉算盤氣得渾身都哆嗦了。劉算盤說:“王守法,你,你,你這是打擊報復(fù)!”
王守法問:“打擊報復(fù)?我跟你無冤無仇,為什么要打擊報復(fù)你?”
劉算盤說:“我查出你、你、你貪污公款!”
王守法說:“想誣陷我?。课屹~上如今明明白白的,一個蛋子大的窟窿都沒有,你怎么能說我貪污公款?劉算盤,我可警告你啊,你家的那兩頭小畜生已經(jīng)犯法并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了,你可不能重蹈覆轍?。 ?/p>
劉算盤說不出更多的話來了。劉算盤一邊往外走一邊嘟噥:“我……我……我要到上面告你去!”
王守法說:“告我?好好好,那可不能耽誤了你,抓緊去吧,我就不送了啊……”
“三叔,這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想它了?!眲⑺惚P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的時候,突然聽見胡二娃叫自己。
劉算盤嘆口氣:“二娃,也不是三叔要鉆牛角尖,是那兩頭小叫驢,它、它、它死得太冤屈了??!強(qiáng)奸罪?還是輪奸?這是哪家子道理嘛,他王守法明明就是硬拿個磚頭朝我這老眼里揉嘛……”
胡二娃說:“三叔,遇到煩心的事情,人都說退一步就海闊天空了。你為什么就不能退一步再海闊天空一下呢?”
“怎么退?往哪里退?”劉算盤問。
胡二娃說:“你就這樣退,幸好他王守法一口咬定犯了強(qiáng)奸罪的是我家的兩頭小叫驢,而不是我劉算……劉富強(qiáng)……”
“放你媽的屁!”劉算盤攔腰打斷了胡二娃,“越說越不像話了!”
胡二娃說:“我也就是打個比方,目的只有一個,請你別再上訪了,上訪不出什么頭緒不說,白白把日子也給過寒磣了……三叔,我還有事,就不在你這坐了……這是上面捐出來扶貧的棉衣,說不定還是縣里的哪個大干部穿過的呢……這是十塊扶貧救濟(jì)款,你看看能不能再買頭驢喂喂?!焙拚f著就出去了??斐龃箝T的時候,他忽然又想起了一句,回過頭來補(bǔ)充說:“三叔,再買驢可別再買叫驢啊,要買母的……”
劉算盤望著胡二娃出去的影子,又看了看桌子上鼓鼓囊囊的袋子和十塊錢,暗自思忖:你以為驢是雞???!十塊錢?十塊錢連個驢尾巴也買不著啊……不過這件棉衣倒怪有來頭的,胡二娃講它是上面捐的,說不定還是縣里的哪個大干部穿過的呢……我要是能跟哪個大干部沾親帶故的就好了,他王守法就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欺負(fù)我了……劉算盤這樣想著,就動手解開了袋子。是一件大紅的棉衣。是女干部的?是女干部的,不是女干部的不會這么香的。還有這么多兜兜。一掏,是空的;又一掏,也是空的??隙ㄊ强盏模皇强盏碾y道還裝二百塊錢不成?拉鎖這么長,一拉,哧啦一下就開了。襖里子上也有一個口袋呢。一掏,有硬硬方方的一個紙片,像一張攔腰折疊起來的新錢。哪是錢啊,分明就是一張硬紙片嘛!不對,這玩意兒不叫紙片,好像應(yīng)該叫做名片,你看,上面還整整齊齊地印著字呢:
白溝縣人民政府縣長 馬天彪
劉算盤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隨便這么一掏,竟然就掏出一個縣長來!劉算盤對著這個比火柴盒子大不了多少的縣長端詳了一會兒之后,腦子逐漸地活絡(luò)開了。劉算盤想:“為什么這一年來,我縣里市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就是連一點兒問題也沒解決呢?還不是因為沒見到真神、沒見到大官么?假如我見到了大官,他再捎句話,或者寫張條子,那鄉(xiāng)里敢不處理王守法?敢不對我那冤死的叫驢有個說法?可我如今手上攥的是什么呢?名片!名片是什么?名片就是條子、就是介紹信??!我如今攥的是誰的條子、誰的介紹信?。狂R天彪的??!馬天彪是誰啊?馬天彪是咱們白溝縣最大最大的父母官??!”
劉算盤想著想著,腦子里突然就忽閃了一下,一個大膽的計劃產(chǎn)生了!“對,就這么干!行就行,”劉算盤對自己說,“如果不行,我也就死心了,就再不上訪了,就安心在家種地了……”
5
桃花鄉(xiāng)鄉(xiāng)長丁前寅最近比較煩。為了縣長馬天彪。
馬天彪出事了!一個星期之前,被市紀(jì)委“雙規(guī)”了!現(xiàn)在上面反腐敗的決心這么大,力度又這么強(qiáng),馬天彪這個貪財好色的家伙要出事,其實早就在丁前寅鄉(xiāng)長的意料之中了,也早就在丁前寅鄉(xiāng)長的擔(dān)心之中了。
丁前寅鄉(xiāng)長之所以要擔(dān)心,原因很簡單:自己是馬天彪縣長一手帶大的。也就是說,他丁前寅是馬天彪一手扶持和培養(yǎng)起來的。至于馬天彪為什么要扶持和培養(yǎng)自己,丁前寅自然是比誰都更清楚的……現(xiàn)在好了,馬天彪進(jìn)去了!樹倒猢猻散;傾巢之下,難有完卵。他馬天彪進(jìn)去之后會說些什么呢?會不會把我丁前寅也給連累進(jìn)來呢……這天,丁前寅鄉(xiāng)長正在辦公室里憂心忡忡如坐針氈的時候,忽然就闖進(jìn)來了一個人。一個身穿大紅羽絨襖的人。
丁前寅乍一看還以為是自己的情人鄭荷花呢——鄭荷花在鄉(xiāng)中學(xué)里教英語,也穿這么一件大紅的羽絨襖,而且是丁前寅鄉(xiāng)長不久前親自買了送給她的。
“你怎么大白天就跑到我辦公室來了呢?知不知道這樣影響有多壞?……”丁前寅正要沖鄭荷花發(fā)火,卻發(fā)現(xiàn)她原來根本就不是鄭荷花,是梨花村小胡莊組的劉算盤,老上訪戶!
丁前寅最煩的就是這個老上訪戶了,死了兩頭毛驢,就跟死了爹似的,就跟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就這么鄉(xiāng)里、縣里甚至市里跑,都跑了整整一年了,就差沒跑到中央去了!
說實話,丁前寅曾經(jīng)一度也是想把王守法處理掉算了的。你說你一個堂堂的村委會主任,連一個村民也不會操,連一口惡氣也不會出!找什么借口不好???你怎么就非要說人家的叫驢破壞了法律、犯了強(qiáng)奸罪了啊?荒唐嘛,可笑嘛,處理問題連一點兒藝術(shù)性也沒有嘛!
不過,丁前寅最終還是沒敢拿王守法怎么樣。要知道,去年梨花村查出來的那五萬塊錢,其中有一萬五是被王守法塞到了自己的腰包里。王守法已經(jīng)替自己把那一萬五千塊錢吐出來了。賠了夫人又折兵,王守法卻在自己跟前連眉頭也沒皺一下。王守法也算是一個英雄。
英雄已經(jīng)流血了,丁前寅鄉(xiāng)長想,這流淚的事,還是免了吧……
丁前寅一看是劉算盤,本來就不好的情緒,水到渠成地就惡化了。丁前寅刷地一下就站了起來??墒牵驮诙∏耙蛷那耙粯哟岛拥裳郯l(fā)脾氣的時候,心里忽然一轉(zhuǎn)念。丁前寅想:小不忍則亂大謀,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遇事一定要冷靜點兒。要知道,陰溝里也會淹死人呢。這樣一想,丁前寅快要拍到桌子上的巴掌,就變成了示意劉算盤在自己對面坐下來的手勢。而且,不等劉算盤開口,丁前寅鄉(xiāng)長就非常平易近人地和他拉起呱來。
丁前寅鄉(xiāng)長說:“老劉啊,眼看就要過年嘍,家里年貨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豬肉約了幾斤?粉條子稱了幾捆?鞭炮買了幾掛?春聯(lián)打算自己寫還是到集市上買啊……”
丁前寅說著說著,看見對面的劉算盤好像也要講話??墒遣坏葎⑺惚P張口,丁前寅就攔住了他。丁前寅說:“老劉啊,我知道,你今天這么天寒地凍地一大早來,還是為了那兩頭驢子的事情。要說起這兩頭驢子的事情嘛,確實,他王守法作為一個村委會主任,在處理這個問題上,還是負(fù)有一定的責(zé)任的,考慮問題,還是不怎么成熟不怎么全面的,你想,犯錯誤的畢竟是兩頭驢子嘛,不是兩個人嘛,怎么能說它們犯了強(qiáng)奸罪、觸犯了刑法呢?有些牽強(qiáng)嘛,有些不是很準(zhǔn)確嘛……”對面的劉算盤臉上露出了喜色。同時,他還張口想講話。丁前寅鄉(xiāng)長再一次攔住了他。
丁鄉(xiāng)長說:“可是,老劉啊,你想過沒有啊,就算是他王守法不說犯了強(qiáng)奸罪,也沒吊死你的驢子,可你的驢子到頭來還是難逃個死啊?!?/p>
劉算盤臉上剛露出的一點兒喜色霎時又變成了吃驚。丁前寅見狀,就對他循循善誘地做起了思想工作。丁前寅說:“老劉啊,我問你一個問題,記住,我不要你說多話,只要答一個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你開春到馬河灘上放的可是兩頭公驢?”
劉算盤說:“是?!?/p>
丁前寅說:“當(dāng)時馬河灘上是不是還有一頭母驢?”
劉算盤說:“是?!?/p>
丁前寅說:“這開春了,貓狗都發(fā)情,你家的兩頭公驢也會發(fā)情,是不是?”
劉算盤說:“是。”
丁前寅說:“公驢一發(fā)情,就會日母驢,你說是不是?”這回劉算盤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考慮,也可能是回憶了一下,然后說:“是?!?/p>
丁前寅鄉(xiāng)長將兩手一攤,說:“老劉啊,這就對了嘛!你只考慮你家的公驢要日人家的母驢,可你考沒考慮過人家的母驢愿不愿意給你家的公驢日???假如人家的母驢看中了其他的公驢,根本就不愿意給你家的公驢日呢?……退一萬步說,就算是那母驢自己愿意給你家公驢日,可那母驢的主人還不一定愿意給你家公驢日啊,比方說,那母驢年齡還小,主人還不想讓它過早就懷上個大肚子呢;再說,你家的公驢可是兩頭,弄不好就能把人家那頭小母驢給日死了呢……老劉,憑良心說,你要是那母驢的主人,看見有兩頭公驢日你家的母驢,你生不生氣?你會不會輕易就放過這兩個家伙呢?所以說,老劉啊——”最后,丁前寅鄉(xiāng)長總結(jié)道,“你家的那兩頭公驢到頭來難免一死,不是死在王守法的手上,那也是死在那頭母驢主人的手上……”
聽到這里,劉算盤的臉已經(jīng)變成豬肝色了。劉算盤粗著脖子說:“丁鄉(xiāng)長,我今天來,可不是要聽你說胡話的!”
丁前寅一聽,壓了很久的火氣嘭的一下又著起來了:“真是不識抬舉!敬酒不吃吃罰酒!”
丁前寅正要發(fā)作,卻看見劉算盤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樣兒東西,又哆哆嗦嗦地遞給了自己。丁前寅接過來一看,是一張名片!而且萬萬沒料到的,竟然是一張馬天彪的名片!
丁前寅如驚弓之鳥般地被嚇了一跳,然后問:“你……你……什……什么意思?”
劉算盤說:“丁鄉(xiāng)長,我昨天找到了馬縣長!馬縣長說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情節(jié)真是很惡劣,性質(zhì)真是很嚴(yán)重!這樣吧,我給你一張名片吧,你拿著它去找你們的丁鄉(xiāng)長,就說我馬天彪說了,這事不能再拖了!”
“是這樣啊?!倍∏耙闪艘豢跉?。
然后問:“昨天?”
劉算盤說:“昨天!”
丁前寅問:“在哪里見的馬縣長?”
劉算盤說:“馬縣長的辦公室?!?/p>
馬天彪明明七天前就被“雙規(guī)”了,他竟然說昨天見了他!而且還是在他的辦公室里!搞騙術(shù)連行情也不看,腦子明顯遲鈍嘛。這樣想著,丁前寅就說:“哦,我知道了。”接著,丁前寅就去桌子上摸電話。
丁前寅本來想打電話給派出所長,讓他把劉算盤帶了去,以搞詐騙的名義拘留幾天的,可是轉(zhuǎn)念一想:“不行!幾天之后,這劉算盤還是要出來,出來了,他還是要上訪,說不定連我丁前寅也給訪進(jìn)去了呢!現(xiàn)在可是非常時期,出不得半點兒紕漏啊!怎么辦呢?”
丁前寅看了看手里的這張名片,又抬眼看了看對面穿著女式紅襖的劉算盤,腦子里忽然一亮:“有了!”
丁前寅說:“你等等,我馬上就找人來給你解決啊?!本蛠淼搅送饷娴钠ъo處。丁前寅掏出手機(jī),給鄉(xiāng)衛(wèi)生院院長打電話。丁前寅說:“我這里來了個老上訪,不知道從哪里撿了張貪官污吏馬天彪的名片,非逼著我答應(yīng)他提出的無理要求……還穿著件女式的大紅襖呢……”
院長說:“這百分之二百是個精神病。放心吧丁鄉(xiāng)長,縣精神病院院長和我是哥們兒,我一定要讓這家伙在里面多住幾天……”
6
半個小時后,一輛120急救車飛速開進(jìn)鄉(xiāng)政府,下來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小青年,從鄉(xiāng)長辦公室里架起一個穿女式大紅襖的男人,不由分說就塞進(jìn)了車?yán)???粗擒嚒巴炅送炅恕钡爻h精神病院飛奔而去,梨花鄉(xiāng)鄉(xiāng)長丁前寅,將手里的紙片撕得粉碎。再一揚(yáng),便有點點禮花盛開在風(fēng)中……
(責(zé)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