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國人而言，通常情況下，果嶺還是個略嫌神秘的地方，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在我們國人之中，誰又能瀟灑地游走在果嶺之上？

毋庸諱言，能上果嶺的人，自然是一些事功高標的有閑之人了。當然，還有一些別有所求的人，如我認識的幾位球友，就把神秘的果嶺，當作了人生的一個大課堂，他們所以游走在果嶺上，健身養(yǎng)性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他們在揮桿之余，還有交流，這個交流不是一般意義的，有高貴的情感融合，有深遠的思想碰撞。我欣幸添列他們之中，亦然上了果嶺，與他們一起游走了幾個日頭，既有眼見，并有耳聞，發(fā)現(xiàn)他們的交流是廣泛的，是有益的，那種熾熱的情感，讓我頓然覺悟，他們不僅是一群行業(yè)上的成功人士，更是一群心有所思，敢于擔當，勇于負責的學人。于是，我就只有敬仰著他們了。

時間是去年的深秋，地點在南國的廣州，幾個在清華、北大和香港大學深造的人，相約來到這里，他們是陜西的陳維禮，云南的趙廷波，山西的韓六平，遼寧的桑杰男，以及廣東本土的?？嗣?，此外，從他們一路上的念叨里，我還知道有位重慶的宋春梅，這可是名實相符的一個豪華團隊了，誰的身后，都有一家甚至數(shù)家紅紅火火的經濟實體，他們上了果嶺，能只是一場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游戲嗎？

顯然是不能的。

我知道，認識他們是要費些眼光的。我有這個眼光嗎？和他們走在一起，不到果嶺上來，我是很不自信的，覺得他們的文質彬彬，他們的禮貌周全，我是不能很好地認識他們了?？墒巧狭斯麕X，情況變得大不一樣，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自信我有這樣的眼光，也有這樣的心態(tài)，我是能夠認識他們了，而且還能確定，通過認識他們，使我亦能成為他們的朋友。

挾著風，裹著電的揮桿，在高爾夫球場的發(fā)球區(qū)，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接著又是一道，一道又一道，我舉著照相機，把他們矯健優(yōu)雅的身姿，凝固在我的照相機鏡頭里了。

此一時也，我的神思該是恍惚的，疑惑的我照相機鏡頭里的他們，像是從一片竹林里走來的賢者，十分的浪漫，十分的灑脫，揮動的球桿，每完成一個漂亮撞擊，我的眼前，就有一枚叫做高爾夫的白色小球，騰空而起，牽動著我的眼球，向前，向前……一直向前，向前到一片幽深的竹林呢！

竹林，那片永遠蔥蘢碧青的竹林啊。應該是我們民族文化記憶中，最為絢麗迷人的一個去處了。

這片竹林生在中原故土的山陽，也就是今天的河南省修武縣西北方向，時在一千四百年前的晉朝之初。此處偏在太行山的南面，能夠生出一片竹林，該是很難得了，偏又有幸邂逅了一個叫稽康的人，因為稽康的不平凡，這片竹林也就變得不平凡了。家在譙郡，亦今安徽省亳縣的稽康，遷居這片竹林，不知是怎樣的一種機緣，我是不好猜想的，總之，他到這里來了。他這一來，像是在竹林里豎起了一面旗幟，就又引得阮籍、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都到竹林里來了。他們幾個人湊到一塊，不成想，就給我們的文化史湊出了一個現(xiàn)象，也就是我們吊在嘴上羨慕不已的魏晉風度。

而且是，他們幾個人，以稽康為代表，就在這個讓人羨慕的文化史上，貼上了一幅自己的標簽，亦是“竹林七賢”之所謂也。

歷史已有定論，魏晉風度是一個群體現(xiàn)象，其中有一大群的政治家，一大群的雄辯家，一大群的陰謀家，以及一大群的文化精英。我所崇尚的竹林七賢，毫無疑問，都屬于文化精英的范疇，他們七人中，是貴族的，就有貴族的派頭，是布衣的，就有布衣的風采。而且絕不因為有貴族、布衣之分，就坐不到一起來，恰恰相反，他們一開始便毫無芥蒂地坐到了一起，并且共同度過了一段蜜月般的甜美日子。如不然，也便沒有了“竹林七賢”這個讓后人津津樂道的群體文化現(xiàn)象了。

那么，讓我們回顧一下竹林七賢，看看他們在那片竹林里，究竟是怎樣地快活著了。

七人當中，是有幾個豪飲者，也有幾個精通音樂的。像阮籍、阮咸、劉伶等幾人，就都特別好酒，見酒幾乎都要醉到忘命。但他們三位的酒量都不如山濤，據(jù)說山濤一場酒喝下來，沒有八斗就難過癮。酒酣耳熟之后，他們又該干什么呢？自然是要歌舞了。就像今天的好哥們，在酒樓飯店里一頓大吃大喝后，相扶相攜去唱卡拉ＯＫ一樣，相聚在世外桃源般的竹林里，且歌且舞了。他們都是人杰，即便不是特別精通音樂，卻也是有自己獨特的一手。譬如稽康，他是公認的彈琴大師，而阮咸不大彈琴，卻被世人尊其為“神解”，也就是說，他對樂舞的感知能力，卻是超乎想象的強大。發(fā)展到大唐時期，為樂舞行里人所敬慕，創(chuàng)制了一種器樂，就用了阮咸的名字來命名。

竹林聚會，持續(xù)了二十年之久。我查檢了一下史籍，發(fā)現(xiàn)從稽康弱冠之年就開始了，先是三賢，而后五賢，最后為七賢?？梢哉f，他們相聚在山陽的竹林里，一個一個，活得都是那樣的特立獨行、光彩奪目。但在今天的人看來，似乎覺得他們又有點兒放浪形骸，憤世佯狂。我想，這是不好怪罪他們的。他們所在的時代，只有自然生長的竹林，而沒有如今人工化了的果嶺。我這么提出問題，不是說自然生長的竹林不好，也不是說人工化的果嶺就好。我想說的是，自然生長的竹林和人工化的果嶺都好。當然，這個好與好是不一樣的。例如果嶺的好，對走到這里的人，有著許多制度上的約束，穿什么鞋，穿什么衣服，都不能由了自己，惟如此，才像一個果嶺上的人。而在晉時山陽的那片竹林里，就沒有這樣的約束了。但這又有什么妨礙呢？因為我所認識的陳維禮、趙廷波、韓六平、桑杰男、祝克明、宋春梅他們，從靈魂和感情上是暗通著山陽舊時的那片竹林，以及竹林里的七賢的。

所以暗通，與物質沒有多少關系，純然精神意義的東西。

只說有著代表意義的稽康吧，他可是個大有名頭的人物。其父稽昭、哥哥稽喜，都是曹魏政權中的顯赫人物，他自己呢，又生得“龍章鳳質”，相貌才華都是超一流的。本指望追隨父兄的足跡，也在政壇上一展身手，哪成想，不幸遭遇了司馬昭的狼子野心，曹魏政權也便風雨飄搖，很是危險了。因此，他領了一份中散大夫的俸祿，鉆進他家的竹林里，想要做個避世的野鶴。不知做為他家物產的那片竹林還在不在，如果幸運地保存至今，開發(fā)出來，招個商，引個資，肯定是個旅游發(fā)財?shù)暮萌ヌ?。寫了《水經注》的酈道元，后來到那里做過專門考察，并對那里的形勝作了專門地描寫，讓我知道那片竹林的確是不錯，好像就在一面占地數(shù)十畝的坡上，有山泉，有小溪……中間呢，還有一塊平地，擺放了石桌石凳，并且還有竹編的琴臺和躺椅，以及奇形怪狀的酒葫蘆，胡亂地掛在一旁的大榆樹上。這一切是好理解的，他們竹林七賢，要喝酒，要歌舞，那樣的擺設就是必須的。但是，讓人不解的是，大榆樹下，還盤了一個鐵匠爐子，中散大夫稽康，所得的那點兒俸祿，顯然不夠他們在竹林里的用度，他就只有打鐵來添補了。

想來稽康打鐵的手藝還是不錯的，史稱其“性絕巧而好鍛”。有這樣的好身手，是比家藏萬貫都有用的。我們可以想象，赤日炎炎的大榆樹下，向秀來幫稽康扯風箱了，他把爐火燒得是非常旺的，鐵塊埋在爐膛里，一會兒燒得紅透了時，稽康便要掌著鉗子挾出來，放在鐵砧子上鍛打了。飛濺的鐵花周遭都是等著買他鐵器的人。

揮舞著鐵錘的稽康，是個言語不多的人。給他扯風箱燒火的向秀，也是個默默寡言的人。其時，向秀研討莊子入了迷，他來竹林，主要是向稽康求教的。兩個不善言語的人，把他們一片心思，仿佛全都用在打制鐵器上，讓稽康家的這片竹林，透出一股莫可名狀的神秘來，別人可能參悟不到什么，而他們是一定有所悟的。

有所悟時，他們就在竹林里嘯叫。

這太有趣了。魏晉之時，一個非常時尚的舉動，便是嘯叫，而且還是長嘯?！敖ò财咦印敝袨槭椎耐豸酉壬?，就是個長嘯的好手，這叫我不禁竊喜，覺得他如果生逢當下，憑那樣一副好嗓子，弄個男高音歌唱家的帽子戴上，肯定是會紅透天下的。可憐他生不逢時，所以就只有學驢叫了。這驢叫的聲音就那么好聽嗎？在他死后，身為魏國君王的曹丕，還帶著一班朝臣，在為他送行時集體學著驢叫。這似乎成了竹林七賢的一個啟示，他們快活時長嘯一聲，不快活時又長嘯一聲。據(jù)傳長嘯者中，最厲害的角色當數(shù)阮籍，他要長嘯一聲，數(shù)里之外也能聽見。

在果嶺上，山西人杰韓六平每打一桿好球，都要情不自禁地長嘯一聲的。這使我想起竹林七賢的長嘯，便追著他們，說該不是七賢的靈魂轉化而來。想不到他滿盆子滿碗地應承了下來，并說他很是追慕那竹林里的七賢的。

一時之間，這成了我們在果嶺上的談話主題。陳維禮、趙廷波、桑杰男、?？嗣?、宋春梅他們，在各自熱愛的領域作出了驕人成就的人，從四面八方云集在清華、北大和香港大學繼續(xù)深造時，又一起相聚在高爾夫球場的果嶺上，全然竹林七賢轉世的一副神情，把現(xiàn)代化的果嶺，差點兒當成了舊時山陽的竹林，應和著韓六平的長嘯，每個人都要嘯叫了。

像我沒法覺悟竹林七賢的長嘯一樣，對他們尊榮加身的幾位朋友，在果嶺上的長嘯亦然沒有覺悟。這使我有點沮喪，舉頭晴空，看見游來幾朵云彩，我忽然明白，也許云彩覺悟到了。

我不能隱瞞我的喜悅，于是我對云說，你知道陳維禮嗎？他可是個手捧鮮花的男人哩！我這么說，是一點夸飾都沒有的，他自下海創(chuàng)業(yè)之初，就為自己的公司起了個“百合花”的名字，快有二十年了，這朵嬌艷的花朵，也曾經歷過風雨，也曾經歷過霜雪，但卻一點都沒褪色，而且還因為風霜雨雪的洗禮，比起初還要絢爛許多。當然，這要歸功于捧花人陳維禮了，他每時每刻都不忘自己的職責，小心翼翼又大刀闊斧，并嘔心瀝血地呵護著流芳長開的百合花。

自然，我還要對云說，你知道趙廷波嗎？他可是個心熱臉紅的男人哩！本來是，作為人都會羞澀臉紅的，現(xiàn)在卻非常稀缺了。要知道，人和動物的區(qū)別，最本質的東西就是人是會臉紅的，而動物不會臉紅。我們在自己的記憶中搜索一下，也許最可貴最能打動自己心靈的，就是曾經遭遇到的一次羞澀，那是人世間至為絢麗動人的閃光呢。許多人都在脫化，不懂得羞澀，也沒有臉紅，突然地，從趙廷波的臉上看到了，你能不為他而感動嗎？你會頓然覺悟，自己活得有了意義。

好了，我還要對云說，你知道韓六平嗎？他可是心暖如春的男人哩。在果嶺上時，他會大喊大叫，意氣昂揚，但從果嶺上下來，他驀然變得輕聲軟語，細致嚴謹?shù)梅路鹨粋€高超的藝術家，用琴鳴弦啼的律動給他人彩繪出一片風和日麗般的暖色，彈奏出一曲高山流水般的春景。

是的，我對云說，你知道祝克明嗎？他可是個勇立潮頭的男人哩。站立兩個字，在這個弄潮商海的男人身上，曾經留下了非常深刻的記憶。他的故鄉(xiāng)在河南省的信陽鄉(xiāng)村，他算不得村里考上大學的第一人，但卻絕對是一個特殊的人。從信陽市的火車站搭乘火車到遼寧省的沈陽市，沒有直達的快車，他就先乘火車到北京，再從北京到沈陽，火車上的乘客太多了，他找不到能坐的座位，便只有站著了，火車走了三十九個小時，他在火車上站了三十多個小時。從長春的大學畢業(yè)了，他回到了故鄉(xiāng)，幾年后南下廣州尋找商機，結果又在火車上站了二十多個小時，這能說不是一種宿命？神秘的宿命在考驗他，他就只有勇敢地站立著了，像根擎天的石柱，站立在火熱的商潮之中。

啊啊，我對云說，你知道桑杰男嗎……你知道宋春梅嗎……云不回答我，她舒卷自然地掠過果嶺，給綠草如茵的果嶺留下一抹清麗的云影。

讓人流連忘返的云影啊！

我在想，不只留在廣州郊外的果嶺上，她還執(zhí)拗地留在了天南海北所有的果嶺上。這是毋庸懷疑的，在我動了心思，要為陳維禮他們的一班人做點文字記錄的時候，我們已經跨海來到海南島的一個名叫南麗湖的地方，那里有幾處風格面貌不同的高爾夫球場，但在這里，他們沒有走上果嶺，而是老實地呆在一座酒店的大會議室里，聆聽北京大學的一位經濟學教授給他們作專題講座。我不是他們的同學，卻也不受限制地坐在會議室里，認真地聽了一陣，我聽到那位教授在講一個小故事，那個故事的主人公，在我們民族的記憶中，是一個人皆知之的人物，那便是神醫(yī)扁鵲。

教授講了，說是有人問扁鵲：你們家兄弟三人，都精于醫(yī)術，到底哪一位最好？扁鵲回答：長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問扁鵲話的人不解，又問：那你為什么最出名呢？扁鵲回答：長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發(fā)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鏟除病因，所以他的名氣傳不出去；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時，一般人以為他只能治輕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氣只及鄉(xiāng)里；而我是治病于病情嚴重之時，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經脈上穿針放血，在皮膚上動刀敷藥，所以以為我的醫(yī)術高明，名氣因此傳遍全國。

教授不是說書藝人，可他講了一個故事后，似乎意猶未盡，接著又講了一個，似乎仍不滿足，還要往下再講故事了，缺少耐心的我，便聽不下去，悄悄地離了座，悄悄地走出來，走上了南麗湖的一處果嶺上……在我的經驗中，果嶺稱不上熱鬧，但也從不寂寞，總有打球的人游走其中，但在這個上午，卻清寂得只有我一人，無所事事地漫游著，這就走進幾個修剪果嶺草坪的工人師傅中間，看他們操作著專門的機械設備，謹慎小心地修剪著看上去已很規(guī)范的草坪。

工人師傅樂意和我東拉西扯。我給他們講了從教授那兒聽來的故事，想聽他們有什么反映，很遺憾，他們都只憨厚地笑了笑，依然操作著專門的機械設備，小心謹慎地修剪著果嶺草坪。

認真是工人師傅的基本素養(yǎng)，他們比繡花女還要仔細地做著他們該做的事，給果嶺剪了草坪后，還注意收集好草屑，一根不留地移出果嶺，接下來呢，就還施了肥，澆了水，讓我在一邊看了，知道對于果嶺的看護，是怎樣地細致入微。這是不錯的，在中國的土地上，果嶺存在的時間還不是很長，其中還多有誤解，確實是需要認真仔細地來對待了。

我不知道，北京大學教授的講座進行到了怎樣的程度，總之，沒有見到一個逃學出來的人。這讓我對陳維禮他們這些商海里的驕子，倏忽又多了一重敬仰，并且還又想到他們中的一些人來，那便是氣度和胸懷都堪稱贊的郭寶華、羅富朝、張德霖、徐凌華、陳大海和張萍們了。我無意把他們與晉時的“竹林七賢”類比，而且可以肯定地說，一切類比都將是傷臉的，但我又無法分清他們的面目，因為歷史上的“竹林七賢”身披著學人的外衣，陳維禮他們今天也披著學人的外衣。

學人的外衣是不好披的，誰要披在身上了，其實就是披上了一種責任，讓民族強盛的責任??！

用他們自己的話，想承擔起這樣的責任，就必須：

讀一流的書，

交一流的朋友，

養(yǎng)一流的精神，

干一流的事業(yè)。

責任編輯 苑 湖

吳克敬 陜西省西安市文聯(lián)任職，著名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六部散文集。小說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