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離村子五里外的一個鎮(zhèn)子上初中時,我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上初中,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于是到了學校后,我拼命地學習,希望以此讓人忘記我的年齡劣勢。農村的孩子上初中,不像城里孩子那樣每天可以吃可口的飯菜,由于路途遠,我們所有的外鄉(xiāng)學生不得不從家里帶來硬梆梆的饃饃。早晨我們一般不吃飯,學校的食堂也只供老師使用,不對外,在寒冷的冬季里,我們幾乎連滾燙的熱水也喝不到。多少個寒冷的早晨,我就那么站在教室的門口,一遍又一遍背誦著英語單詞,希望以此抹去饑餓帶給我的苦痛與記憶。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初一第一個學期的考試我取得了全班第五的好成績。
九十年代初期,瓊瑤用她細膩柔嫩的筆勾畫了一個又一個凄美纏綿的愛情故事,瓊瑤的筆,在那個時代也同樣感動了無數(shù)少女讀者的心。我不是少女,因此我不會被瓊瑤所打動,打動我的,是另一位武俠大師——古龍。喜歡古龍的文字,就像喜歡古龍的飛刀一樣刺入我的心,沒有過程,唯有致命的結果。致命的結果是我癡迷上了武俠,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拾。那時候喜歡武俠的學生遠遠不止我一個,一本書后面往往不知跟著多少讀者在奔走,因而借書就成了難事。好不容易從別人手里借過來,都是有時間限制的,最多兩天,于是便不分時間、不分晝夜、甚至不分場合地去讀。每每在別人朗朗的讀書聲中,卻是我讀武俠小說最起勁的時候。至今讓我有些困惑的是,那時候我突然就忘記了寒冷,忘記了饑餓,甚至忘記了父母的艱辛和家庭的貧窮,唯有小說中的俠客,才是我最惦念著的人。我的成績隨著我熱愛武俠的升溫而逐漸下滑,但我不在乎。那個時候父親在外打工,母親一個人操持家務,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關心我的學業(yè),于是我就瘋狂地放縱自己。
小說讀了一本又一本,故事看了一個又一個,我唯一不滿足的是,古龍小說的數(shù)量太有限了。于是,我開始嘗試著選擇作者。之后的歲月里,我又認識了一些新的面孔,譬如金庸、蕭逸和梁羽生。我的癡迷終究使得我與他們一個個熟悉了起來……
一九九四年秋季的一個傍晚,父親突然推開了我的房門。推開房門前,我正坐在炕上偷偷讀著金庸的小說。父親推門的剎那,我慌忙合上了書本。我慌張的神色和沒有打開的書本最終還是引起了父親的注意。父親讓我把書打開,我打開了。父親從我懷里抽出那本小說看了看,沒有吭聲,出門時只說了一句,明年考不上就別念了。父親的話份量很重,我還想多念些書。那以后,父親的話時常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怕失去上學的機會,于是我不再看小說,我拼命地開始學習,希望以此挽回曾經失去的很多東西。但我還是晚了,第二年夏天,我沒有考上高中。沒考上高中,父親和母親讓我去讀自費高中。自費高中比普通高中要高出一倍的學費,但母親說只要我好好念,她和父親咬咬牙,也能挺過來。母親的話再次讓我感動不已。在那個漆黑的夜晚,我跪在地上默默發(fā)誓一定要刻苦學習,來報答他們的恩情。
在一個叫益店的地方上高中后,我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上高一時,我的成績平平,沒有顯露出什么優(yōu)勢。到了高二,學校里分了科,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科。在此后的每一次考試中,我的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于是父母的臉上漸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時候由于離家遠,我一周才回一次家,大多時間都是在學校里度過的。在學校里,我時時感受著父母的艱辛,也時時把握著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幾年里,我從一名普通的學生成長為班里的學習委員,爾后還穩(wěn)穩(wěn)坐上了學校文學社社長的位子。坐上文學社長的位子后,我熱衷于忙文學社的事,開讀書會、發(fā)稿、校對、發(fā)刊……一九九七年的高考,我卻出乎意料地落榜了。命運最終沒有在中學時代改變我的生活。沒有考上大學,父母開始在家里吵架。我知道,他們吵得越厲害,就表明他們對我愛的程度越深。爭吵的最終結果是復讀,他們認為只有復讀,才是我唯一的出路。遺憾的是我沒有順從他們的意思。我對父親說,帶我去打工吧。我的話讓父母吃了一驚。他們沒有想到,我會主動要求去打工。我要求打工的請求雖說強烈,但仍然遭到了他們的拒絕。他們懷疑我受了高考落榜的打擊,怕我情緒不穩(wěn)定出問題,所以還是不答應。不答應我就在家里呆著,閑時幫母親干些田里的農活,學校開學了我依然不愿去復讀。母親開始看出了我的心思。母親問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說我想當兵。我想當兵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遠在西安的父親的耳朵里。
那年十月,村里的征兵消息剛一宣布,父親就急匆匆趕回了家里。父親的同學有幾個是村里的干部,于是靠他們的幫助,我第一個報了名。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一日那天清晨,我坐上了飛往新疆的航班。在上飛機之前,我認識了一位叫劉剛的新戰(zhàn)友。劉剛個子高,身體壯,濃眉大眼,跟人說話時眼睛卻一直盯著地上看。劉剛說他在家時就怕與人說話,低著頭說話已經成了他的一個改不掉的習慣。與劉剛相識沒幾分鐘,我倆就因為來自于同一個鎮(zhèn)子而顯得興奮不已。劉剛是我入伍后認識的第一個戰(zhàn)友,也是我認識的第一個老鄉(xiāng)。入伍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不能忘記他。
到達部隊的當天晚上,我和劉剛就被分到了不同的新兵排。在我們背起背包即將分開的那刻,劉剛卻緊緊拉著我的手不放。握著劉剛那雙粗大的手,那時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種溫暖,一種來自于遙遠家鄉(xiāng)的親兄熱弟般的溫暖與鼓勵……
新兵訓練很快就開始了,直線加方塊的生活方式很快便占據(jù)了我生活的全部,我再也沒有時間去想念劉剛,也找不到更充分地理由去想念他。
一九九八年二月底的一天,我第二次見到了劉剛。見到劉剛的那天,是在新兵營組織的實彈投擲場上。我們排隊去的時候,手榴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在集合區(qū)的隊伍里,我看到劉剛的那刻,劉剛也看到了我。我遠遠對劉剛作了個握拳的動作,鼓勵他能在投彈中投出好成績,劉剛沖我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做任何動作。我們的見面很匆忙,就那么奢侈地相互看了對方幾眼,幾分鐘后,劉剛他們就被帶進投彈場去了。投彈場實彈的爆炸聲仍然不時響起,讓人很容易想起董存瑞舍身忘死的一幕。我想,憑劉剛的壯身體,肯定能投個好成績出來。然而,我失望了。劉剛他們排進到實彈區(qū)沒過十分鐘,我們的新兵排長就急急忙忙跑回來對我們說,你們中有誰不敢投彈的現(xiàn)在就站出來,別他媽到時候丟人現(xiàn)眼。排長的憤怒沒有理由,但排長還是再三重復了好幾遍。排長的話把大伙弄懵了,我們有些找不著北。排長接著說,你們現(xiàn)在是軍人,不是地方老百姓,也不是沒授銜的時候,現(xiàn)在看看你們,戴著領花帽徽,配戴著軍銜,享受著軍人應該享受的所有的榮譽,你們能夠在投彈場上膽怯嗎?排長的發(fā)問激發(fā)了大家的豪情,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不能!排長見自己的訓斥當即收到了顯著的效果,于是滿意地點了點頭。排長點完頭沒過多久,就從別的隊伍里傳來了一個小道消息:說剛才進去的那個排里有人嚇得尿褲子了。這個消息傳播的很快,迅速便傳到了所有新兵的耳朵里。聽到尿褲子的消息后,隊伍里所有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而我,在那時也感到這人丟盡了軍人的臉。然而我絕對沒有料到,這個人竟然會是劉剛。劉剛是被兩三個軍官架著回到隊伍里來的,看到劉剛的那刻,我除了在他的眼里發(fā)現(xiàn)了某種懦弱和恐懼之外,還在他的襠部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尿濕的痕跡。劉剛也絕對不會想到,他那天的丑態(tài)也直接影響了我的發(fā)揮,那一天,我的投彈成績剛剛合格。劉剛嚇得尿了褲子,而劉剛是我的老鄉(xiāng)。從劉剛尿褲子那天起,我不再理他。我怕跟他在一起,有人會笑我有一個尿褲子的老鄉(xiāng)。日子過得很快,離新兵連解散的日子越來越近,而我仍然沒有找過劉剛。多年后的今天,我猜測,劉剛那會兒也一定想找我,但他不敢,他怕他唯一的老鄉(xiāng)也看不起他。
我終究沒有等到新兵連解散的那一天,我也終究沒有與劉剛見面,我提前離開了那支部隊。連隊推薦我到師部學習的時候,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離開部隊的那天,新上任的指導員對我說,要是能回來就盡量回來吧,單位需要像你這樣的人才。指導員的話說得很真誠,我那天聽著十分感動。在我的眼里,指導員是一個大得了不得的官,指導員能看重我,說明我還是有希望在部隊干出成績的。然而我沒有想到,我的這一離去,竟然整整十年都沒有回去過。我有些遺憾沒有見劉剛最后一面,也有些愧對那位對我寄予厚望的年輕指導員。
說來也巧,我此后的命運轉折竟然得益于一篇演講稿。在師部的集訓隊里,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寫給教員的一篇演講稿竟出乎意料地獲得了二等獎。于是隊長對我刮目相看,所有人也開始對我刮目相看。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那個整天只知埋頭訓練的戰(zhàn)士,竟然還有那么好的文筆。我應該感謝自己筆下曾流淌過的那些文字,是那些文字,給了我又一個機會。一九九八年年底,我被推薦到營里做了一名文書。那時候我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干好自己的工作,不辜負領導和戰(zhàn)友們對我的信任!與文字相伴的日子既孤單又漫長,多少個夜晚,我就那么趴在昏暗的燈光下,不停地抄著寫著。我的努力沒有白費,當兵第二年我就入了黨,第三年又被評為了優(yōu)秀士兵。然而我沒有料到,拿到優(yōu)秀士兵的那刻,遠在百里之外的劉剛也同樣拿到了退伍證。
劉剛給我打來電話時,我真的很意外。劉剛說,他當了三年兵,喂了三年豬,他自己真窩囊。劉剛的自責沒有錯,但劉剛一定想得到,他的窩囊與他尿褲子那件事一定脫不了干系。劉剛那天在電話里說了很多,卻唯獨沒有提尿褲子那件事。我知道說起這事會讓他難堪,也同樣會令我倆尷尬。劉剛最后掛斷電話時對我說,三年來他什么也沒有得到過,軍人的榮譽對他來說只是一種奢望,他已經想通了,他不稀罕什么破榮譽!我知道劉剛那天說的是氣話,做為一名軍人,又怎會對崇高的榮譽視而不見呢?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眼前總不時浮現(xiàn)著我們剛來時的一幕幕場景……。
2006年春節(jié)回家過年時,我特地去了劉剛家,但我沒有見到他本人。劉剛的母親告訴我,劉剛這幾年經常在外跑,生意做得還不錯。
劉剛走后的那年,我改選了士官,此后在部隊里一呆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里,我靠著自身的勤奮發(fā)表了許許多多的文章,也得到過不少部隊里的榮譽,但我清楚地知道,榮譽只代表過去,而新的未來仍然無法預知。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就要離開部隊回到地方,我的人生從何開始,我依然需要重新面對?
責任編輯 張艷茜
終南 原名李博鋒,陜西岐山人,1978年出生,1997年入伍,三級士官軍銜。199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在《作家天地》、《西北軍事文學》、《回族文學》等刊物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現(xiàn)服役于新疆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