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記事以來,在懷抱,屋檐,路途,星光下,場畔中,田禾邊,街巷里,聽過多少或誦或唱的歌謠?不知道。只知道有的仿佛身上衣碗中飯?zhí)焯炫阕簦挥械膮s像遠方的親戚偶然來到身邊。追憶起來,有的則是沙里澄金淘盡千番皆不是,有的似遍地觚泉不擇地而涌出,有的卻像貯藏于盲區(qū)的家具物什,平素怎么也尋它不著,可不經(jīng)意間卻突然顯現(xiàn)在面前。我想它們是有意味的罷,卻怎么不聽見別人說起?若說是無意味的罷,卻何以時不時縈繞飄蕩于腦際?于是困惑中散亂寫來,以為飯后茶余閑談之助。
1
我的家鄉(xiāng),涇渭之間的關中平原上一個古老的村莊。遠看似乎是一片樹林,為綠蔭所籠罩。那綠蔭春天泛綠,深秋凋落,在日月輪替風雨扶持中讓那枝條不知不覺地增加著年輪。北方的農(nóng)村都是這樣。說起來距涇河更近,仿佛涇河以我的村莊為圓心畫了一段弧,而在弧線上的相望朦朧的幾個臨涇村莊,從不同方向上距我村八里地。想來這種巧妙的輻射結(jié)構對我中學時代接受某些幾何定律有所助益吧。惜當初沒有自覺意識。童年時常與小伙伴到龍王溝前俯瞰如帶飄逸悠悠遠去的涇河。八百里秦川一劃平,視野極開闊。我常坐臥于路畔渠岸樹下,和小伙伴們丟方下棋打猴走銀窩。白云輕閑坐臥于天庭,但在潛意識中也讓它囿于一地,不時的回憶中常想那是故鄉(xiāng)的云,卻不知白云和春天一樣,是沒有國界的。
藍天高遠清純。北山隱隱,仿佛國畫般在淡藍的背景上再添厚了一層,峰巒起伏為不規(guī)則的線,輪廓清晰而淡泊自守。倘是雨后,特別是夏天白雨過后,那如幕如屏的北山像平素不起眼的石頭浸入水中晶瑩透亮,蔚藍,深切而曠遠。王維的詩歌自是后起的了,漢代的鄭谷隱居于此時,悠然面對的當是同一景色罷。而現(xiàn)在,在我心中,印象深且余音悠長的是那些鄉(xiāng)村歌謠:
涇陽有個崇文塔,離天只有丈七八;
禮泉有個頂天寺,把天磨得咯吱吱;
西安有個鐘鼓樓,半截縮到云里頭。
這是傳統(tǒng)故事里的歌謠。從小聽得爛熟。是說涇陽禮泉西安三位文人相遇,夸耀家鄉(xiāng)風物以取精神勝利,以求占得上風。中國故事的典型模式,這是其中之一。各地都有這一模式的不同版本。這一歌謠讓我震驚于中國文化里竟有這樣的格局,重要的不在于你是什么,而在于你怎么說。敘述的順序也似乎是后來者居上的價值判斷邏輯,簡直是一種社會歷史模式的經(jīng)典簡寫本??此坪啘\笑鬧,其實骨子里的荒謬性仿佛某種定律一般不容反彈。也許它在更深廣的視界里暗示著社會與歷史給予某個人某群體的敘說空間只能在某一時段某一平臺,說完了就走人吧不能踅轉(zhuǎn)回來再與后來者較量,于是你方唱罷我登臺——如江河水奔流到海不復回一樣。于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于是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還在于敘說的順序。鐘鼓樓自不能和崇文塔頂天寺比高,但它的敘說者有著優(yōu)越的最后敘說的特殊位置。第一第二敘說者沒有與第三敘說者論辯的可能與意識。這一潛在的邏輯在故事的演講者和聆聽者心里是認同的,且對最后的敘說者是欣賞的。甚至那故事中的前二者也是對后來的敘說贊賞不已。往往最后的敘說者,便如同壓軸戲一般,自然會取得總結(jié)性的勝利。于是,中國人講究生命的長度,新婚祝辭不是欣賞夸耀新人的嬌潔帥氣,而是毫無例外地用衰老的意象來疊加——希望你們白頭偕老喲!在這一集體無意識般的表現(xiàn)可能還有更多的深層蘊含,這是中國人暗含不露的生存智慧么?是張藝謀一語道破的活著么?對人對事如此,對一個個王朝也是如此——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誰贏得了最后來敘說的位置,誰便有了笑到最后的從容與自得。且生活中固有的物象成為敘說者自鑄其意的意象。于是胡適說歷史是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想那一定姿容妙曼,心疼惹人。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想那一樣是宏大敘事,波瀾壯闊。
2
母親的崇拜可追溯于神話意象女媧。母親的歌謠大約是每個兒女幼年的搖籃曲。想起來也遺憾,孩童時,多少個夜晚陶醉于母親手搖紡車悠然歌唱的旋律,卻未曾留意那一詞一句;多少次看母親手執(zhí)千條線引布來回布線之際,新奇于那排列成行的線筒子在牽引中歡快地滾動,卻未曾琢磨過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何以繞線回轉(zhuǎn)時將乘法口訣念叨得那么清晰:一五得五,二五一百,五六三百……
有一個情景歷歷在目,明晰如昨。在母親懷里,慈愛的雙手拉著小手一縱一收,民間文學的表演性在此呈現(xiàn)。我的搖籃曲徹響在幸福的童年:
扯絡絡,喂面面;
殺公雞,炒蛋蛋。
鴨子跳到花院院,
嘎兒嘎兒下蛋蛋。
扯絡絡,是一種旨在鍛煉手指靈巧和想象能力的游戲,又叫翻紅線,翻絞絞。即一人用手指將系成圓環(huán)形的線繩纏繞成立體的冷抽象形狀,對手在接遞時又以手指相叉使其變形,或為馬槽,或一捆柴,或兩捆柴,或不知其名而當事人可隨時給予命名的種種樣態(tài)。這是一種兒時異常喜愛的智力游戲。而游戲又是人生的優(yōu)閑從容生存狀態(tài)的活動。它超越了功利而只以精神愉悅為動力、目標和全程背景,便成為生命的自由狀態(tài)。記得參與時接翻時的小心翼翼,而翻變成功時又會興奮得大呼小叫,生命的音符從低而高演奏般呈現(xiàn)。
喂面面即吃面條。今天的飲食常態(tài)而當時卻是憧憬,理想的召喚。因為吃過人民公社食堂用玉米芯和麥秸磨成所謂的淀粉團成如青泥滋味的餅子,吃過供應的一斤八分錢的機器油渣(每人每月只供應八斤,且只那么一次),炒食過那好不容易分回來的那霉得五彩繽紛的玉米……便知喂面面是如何的讓人向往了。而關中大地古稱天府之國,麥米菜子油的生產(chǎn)著名于世。它的斷缺當時便以搖籃曲的形式記憶與傳承。殺公雞的美味一直沒有體驗過。炒雞蛋一年可享用一次,一個,在生日時,以便記住這特殊的日子。關中語匯中表述某種生命高峰體驗的情景與事物時,往往會說你看(聽、經(jīng)歷、知道)了這就會把生日忘了。且這是全家為你,以你為中心所做的一件事情,且是讓兄弟姐妹羨慕而你能獨享的一次美味。鴨子是旱塬上的缺物,它能跳到花園般的院落,且以歌唱的意態(tài)帶來珍稀美味。花園在中國是理想的天國意象。許多人間美景美情在此自由地呈現(xiàn)。這構筑的理想生活看是以吃的系列意象為中心,但花院院的意象仍將精神意象高高揚起。
后來從鄰村嫁來的媳婦口中聽到了另一版本,豪放粗野,不喜歡。那是以單純的吃意象為中心:
扯絡絡,喂面面;
殺公雞,炒蛋蛋。
你一碗,我一碗,
把你憋死我不管。
極度的欠缺以極度的補償來滿足,這是在饑餓時代向往美味的狂歡與放縱。極端與偏頗,但歷史的深情與深意也在身體意識的強調(diào)中得以顯現(xiàn)。
3
舅舅屬關中大漢,進入傳統(tǒng)小說一定說身高八尺。忠厚勤勞而深孚眾望,多年是生產(chǎn)隊長,斗大的字不識幾升。可他逗小表妹玩時說著流暢的歌謠。一邊手指著小表妹下巴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額顱,一邊一字一字說呀逗呀。小表妹兩三歲,一笑露出白白小牙。
“花把把”,花把把指下巴還是脖子,不清楚。舅舅是指這個方面,且不斷地演示中確乎點到了小表妹的下巴上。但從情理上花把把以脖子似更合適。現(xiàn)在想來,女兒如花是舅舅心底的贊美,說得這么樸素大氣。不像一般文人作品一說到如花似月便弱不禁風了。
“飯盆盆”,啊呀呀,當時的我,小學生聽著禁不住笑了,嘴巴怎能說得這么土呢。可舅舅只是樂呵呵地說著,拉著女兒的雙手搖晃著。那時小表妹樂不可支,也不知這樣夸張?zhí)^分,倘現(xiàn)在這么說,她內(nèi)心深處會受到傷害的,或者會反擊過來你的嘴巴才是飯盆盆呢。
“聞香氣”,點到了鼻子。能聞香氣如同古人所創(chuàng)造的甘字一樣,甜蜜的東西會一直停留在舌頭上。而一直能聞香氣,豈不是處于花兒草兒枝兒葉兒的人生樂園理想天國么?
“夜閉門”夜閉門,眼睛。前面說飯盆盆時還感覺到原生態(tài)的豪放,可慢慢地感覺到雅致,且仍在民間口語與思維方式之內(nèi)。大俗而大雅。以夜與門的意象來描述眼睛,其概括之精準,述說之大氣,令人嘆服。
“聽人話”,聽人話,耳朵。耳朵是聽人話的,亦即在后天的不斷的文化符碼的提醒與指撥中規(guī)范語言與行為。如果做錯了,便會被指責為“不像話”。話是一種文化模式與社會規(guī)范。
“這兒還有個高疙瘩!”這是表演的高潮。舅舅會突然提高聲音,手點向小額顱,呵呵笑將起來,引發(fā)稚氣的嘎嘎笑聲。而這句是出以疼愛而反說是丑孩子,額前高高突出如奔樓一樣。在民間,額頭高高突出被稱作奔樓,且有歌謠奚落道:“奔樓奔樓,下雨不愁。人有雨傘,我有奔樓”。幼小的孩子哪知成人的彎彎繞呢。她只知成為關注的中心被疼愛,哪知此中暗伏著幽默的機關呢。于是長輩樂,孩子樂,旁觀者感到難以言說的親情與幽默也樂一樂。
那時的我上小學了,覺得有意思又有點土氣??删司颂兆砥渲幸髡b了一遍又一遍:
花把把,飯盆盆;
聞香氣,夜閉門;
聽人話——這兒還有個高疙瘩!
……
是舅舅創(chuàng)作的嗎,還是千百年來一代代祖先傳誦下來的?不知道。漸漸悟出這一歌謠如關中平原開闊厚重,樸素大氣且活潑靈動,直可視為父愛之雕像。也許在別人看來小不點兒的孩子,在舅舅心里,在歌謠里,仿佛攝像般一直給予特寫的待遇。如同天空的太陽,夜晚的月亮居于中心的輝煌的地位。那吟誦,那逗趣表演的笑聲,仍清晰如昨。
4
一個故事,從幼兒園到高中畢業(yè),都聽得津津有味。
說過去的某年某月,村人在臨涇坡上將別村的一條狗碾死了。對方告到縣里,官司眼看要輸,村人以歌謠的形式寫一辯護狀,贏得了這場官司:
臨涇坡陡,車如雷吼。
若是活狗,為啥不走?
若是死狗,碾了走毬。
說者和聽者都得意于辯辭的漂亮。是啊,車轔轔,馬蕭蕭,轟轟隆隆半山腰,在路陡車吼面前,哪有聞之不避的活狗呢?
一紙辯狀挽狂瀾于既倒。不簡單?。「信遄约捍遄釉隽诉@么出色的人物。
可隨著時世推移,慢慢品味,總覺所寫合乎邏輯,合乎道理,就是不符合事實。問題就在于,我們理直氣壯的文本掩蓋了一個醒目而殘酷的事實:我們的木輪大車把人家的活狗碾死了!漂亮而令人信服的敘述與真實的生活情景針鋒相對的錯位。讓人突然有一種文本不可信任的感覺。也許文本本來就有一種平面的覆蓋膜般的掩飾功能,而生活本質(zhì)卻是立體呈現(xiàn)的如一花一草一山一石。后來讀書才知個中道理前賢早已講出,自己不過是初悟罷了。曠遠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文本與現(xiàn)實的不對等性似已揭示;爽直的孟子說盡信書不如無書,怕有激憤情緒在其中吧;而能悟出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想來歌德也有著言實相悖的困惑吧;魯迅曾寫狂人讀出史書字里行間意味的恐怖與震憾;中國美學一直講見意于言外,其實言外之意有時似可以顛覆文本的。
5
村人有歌謠辯狀,郭堅也有個歌謠電文。四言。
大學畢業(yè),棲息于鳳翔東湖畔。課余謁蘇公祠,讀林公碑,伴左公柳,抄錄縣志,聽老者話古,賞綠野中黃亮的油菜花和香味襲人的洋槐花。在民間話語中,漸漸地,郭堅這個近代歷史人物凸顯出來。
說是首揭陜西靖國軍大旗的郭堅,在護法戰(zhàn)爭中,被北洋政府陜西督軍陳樹藩的部隊包圍。情急之下,郭堅向靖國軍總指揮胡景翼求救。電文只有十六個字:
陳賊打我,你賊不管;我賊若亡,你賊不遠!
另有一版本說是求援于靖國軍第三路曹世英,辭稍異:“陳賊打我,你賊不管,我賊若死,你賊難免?!睉?zhàn)地亦有羌白與乾州之別。(前一說見于曹芥初《死虎馀腥錄》《逸經(jīng)》第五期,一九三六年五月五日)。
郭堅這個人物,早歲追隨孫中山,在陜西起兵呼應護法戰(zhàn)爭,后被人暗算。有挽聯(lián)嘆惋兼歷史性的期待:“一生多奇志,允推當代英雄漢;蓋棺難論定,須待他年太史公?!倍掖藭r只談歌謠不論人物。以賊自許,昂藏七尺,瀟灑豪邁,將官方譴責之符碼拿來自名,實有后現(xiàn)代解構的意味。在假做真時真亦假的時代,君不見牛鬼蛇神倒比正人君子更可愛么?且落地有聲的四字推衍,亦諧亦莊,理趣俱入木三分,難得。
原想詩經(jīng)而后,四言詩在曹操陶淵明的稍稍接續(xù)之后,便成絕響。不料民間,在周秦故地,竟有如此爆響而剛強的詩句,蠻野而深邃。
6
故鄉(xiāng)不遠處,樹蔭密蔽的一個小小的村莊,在合作化運動中,竟出了一封企圖寫給中央某首長的五言詩信件:
竇劉晏韓張,五姓住新莊。
生產(chǎn)多方便,何必聯(lián)他鄉(xiāng)。
書寫者是一中學生。授意者是他的父親,一當年赴川經(jīng)商者。想來是秦商的余緒。他當年有感于長征隊伍的不擾民,而聯(lián)絡商人犒勞官兵。首長當然感動啊,說將來成功了,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找他啊。現(xiàn)在應是機會了。可天真的農(nóng)民不知信當然是寄不上去的。郵寄時充滿浪漫的期待,追查下來卻是嚴厲而恐怖。村干部搪塞說那孩子胡亂寫神經(jīng)不正常嘛。看來中國民間也有自己可發(fā)揮的難得的空間。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一個中學生少年,此生卻含淚地退出校門,在廣闊的天地里修理地球打牛后半截了。
那個時候,在距離不過幾十里地的戶縣,農(nóng)民楊偉名寫出了《當前形勢懷感》,亦名《一葉知秋》,只不過不是歌謠,而以論文指出“要在短短的六年時間內(nèi)把一個具有六億人的落后的農(nóng)業(yè)國家,建設成新民主主義的強大的工業(yè)國家,無論如何是不能想象的事”,“我們過去做的顯然是拔苗助長,違反了客觀規(guī)律”?!瓣P鍵在于我們能否把當年‘主動撤離延安’的果斷精神,盡速地應用于當前形勢,諸如‘一類物資’、‘自由市場’的開放,中、小型工、商業(yè)以‘節(jié)制’代替‘改造’,農(nóng)業(yè)方面采取‘集體’與‘單干’聽憑群眾自愿等,都是可以大膽考慮的”。“1962年8月6日,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批評此文說:“這篇文章有一句話,‘一葉知秋,異地皆然’。一葉知秋,也可以知冬,重要的是知春、知夏……任何一個階級都講自己有希望?!睏顐ッ蚱尴磧羯眢w自殺。1984年,陜西省委書記陳元方來戶縣指導《戶縣志》的編纂工作,言楊偉名有副總理之才,建議給楊偉名立傳,將其收入縣志。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夸。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睎|坡的寫景句不意間成為俯視歷史鬧劇的微微一笑。公社化運動轟轟烈烈?guī)资?,悄悄地被涌起的責任制新格局所淹沒。暴風驟雨,樹枝狂舞;塵埃落定,黃葉無聲。個中滋味,誰品咂過?我們讀過那么多的文本,都是單一的視角,廉價的頌祝。而在民間,終于讀到了敘述的角度迥然不同陳舊而嶄新的文本。不是輕飄的油腔滑調(diào),而是對峙性的意象,看似平易卻奇崛,構建成歷史性的對撞與對話。這里提出了一個文學難題,必將喚醒一種自覺的閱讀意識。從異域看,以色列自上世紀40年代以來的基布滋異常成功。而中國卻沒有這樣的幸運。上個月在柳青文學研究會上,據(jù)劉可風提供資料,寫《創(chuàng)業(yè)史》的柳青也苦悶地探索,不斷地停下來讀歷史,又在日記中思考說合作化運動的幾個不具備:農(nóng)民的文化素質(zhì)不具備,農(nóng)村干部的管理水平不具備;機械化條件不具備云云??梢姰敃r有思想有責任感的的人們都在思考,問題在怎樣表達。而這一歌謠起碼說出了農(nóng)民機械化條件不具備。聯(lián)大社生產(chǎn),還沒走到別個村莊,天就黑了。哪有在自家村舍四周生產(chǎn)方便呢?只是這位民間的作者沒料想到思想的表達是要付出代價的。文學的價值也因這代價而增值。這又是一個悖論,一個讓強者不舒服也不易理解的悖論。
幾次去樓觀臺,看山間古樹峭然翠竹挺拔野花奔放,看關中大地綠意鋪天蓋地底氣豐沛,遙想老子紫氣東來兩千余年了,空氣中仍傳導著彌漫著那沉潛深思的文化因子?;蛟S,關中冷娃生冷硬撐倔的內(nèi)質(zhì)核心就是自主性與思想性?古來盛稱此地關西大漢之大并非軀體之魁梧,而是思想之高昂么?所以,此地的民間歌謠文字雖非經(jīng)典卻常讀常新,耐人尋味。
7
突然想起了閑居村莊的九先生。已去世30多年了。
他名儒彥,字效魯。一位銀發(fā)背頭的儒雅老者。曾讀過他1946年寫的《詠菊》:“誰憐吾民水火深,金戈鐵馬又紛紜。黃花不管人間事,獨向北園吐異芬。”隱隱猜測他號似北園老人。他世代書香,其父能詩善文。曾一人學詩向鄰村求教,對方回詩曰:幾句歪詩學打油,忽聞君語汗交流。身邊既有南園叟,誰敢班門弄斧頭?南園叟即效魯父親的號??梢姰敃r村里詩風之盛。讀小學時書包曾裝過他寫的《俚語村言》,宣紙泛黃,印象中,16開窄本,顏書小楷。這是他初解放在村里義務辦掃盲班自編的課本。只是以小學生的認知水平,覺得與老師所教不對勁,翻看中也記了一點斷章:
先做人,后認字。
字好認,人難做。
父母恩,大如天,
一輩子,報不完。
兄讓弟,弟讓兄。
兄與弟,莫相爭。
一家人,樂融融。
好孩子,要早起。
別人起,只剩你,
太陽出,也笑你。
九先生兒女都在外工作。方宅約一畝,周圍綠色樹墻。房子踞于一側(cè),非關中常見的四合院或廈房,而是教室模樣的,一半居臥,一半藏書。旁側(cè)有一小小的相似形建筑,是廚房。院內(nèi)麥田三季綠色一季黃。清晨時能聽他悠長的書聲。村里婚喪嫁娶,所貼對子多是他既撰且書的老顏體。研墨時添少許白酒,點橫撇捺,隨著那穩(wěn)實厚重的筆鋒提按奔走,字里行間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文革之初破四舊,他數(shù)以萬冊的古舊藏書被紅衛(wèi)兵搜出如街邊門前的糞堆,也如糞土一般揚散了。但他仍有堅守的文化立場。村里有人去世了,兒孫哭泣穿白帶孝設靈堂。工作組長說迷信嘛,不許這樣!九先生挺身而辯:為什么?知道不,這是禮儀,人情的表達方式。組長基于科學主義,說人死什么知覺都沒了,還哭啊拜啊不是迷信是什么。先生基于孔子學說,說人死了情感難舍,吊唁儀式就是讓人生死離別的情感渲泄出來,有什么害處?那組長雖有權有勢惜無文化根基,在九先生底氣豐沛的論辯面前詞窮難對。喪儀得以正常進行。村人長舒一口氣。
批林批孔中,先生是受沖擊對象。在批斗會上,在街頭孤獨站立的仍是瘦削,銀發(fā)背頭的儒雅老人。那時我已高中畢業(yè)返鄉(xiāng)務農(nóng)。他常來我為牛割苜蓿的地里,講他寫的詩,看他的國畫玉米圖。我想寂寞中的老人尋找一個聽眾,一個知音。運動如火如荼,且不是請客吃飯而是請君入甕,不是溫良恭儉讓而是打砸搶偷踢,是的,運動就是暴動,暴烈的行動。九先生處境愈來愈差,仿佛公共廁所一樣成為人們排泄臟爛之處。他那教室般的房子被大隊收作醫(yī)療站面粉廠之類,他被趕入小廚房住。時不時見一些缺少教養(yǎng)的孩子向老人扔石頭瓦片。他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只是一再勸阻:“好孩子,甭了么!甭了么!”似祥林嫂的訴說,似孔乙己的哀求,更是一位長者的嘆息。這時,老人來傳詩只是誦讀或歌唱,不再講解。詩也不再平和清潤,而是一種亂世格局了:
不氣歌
人氣我,我不氣,
我若氣是中他計。
氣下病了沒人替。
氣不氣真不氣。
又一次九先生又來說他的詩,說罷站立街頭誦念,仿佛是面對未來的宣布,也是對現(xiàn)狀的評估:
今是古,古是今。
到后來,你明白。
個中意蘊至今仍不太明白,但從此確信三言也能寫出厚重大氣的作品。
責任編輯 常智奇
張志春 陜西師范大學教授。曾發(fā)表評論,理論文章多篇,出版理論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