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屋及烏
《尚書傳·大戰(zhàn)》有“愛人者,兼及屋上之烏”。愛屋及烏,典出于此。按照成語詞典解釋,就是說因為愛一個人,而連帶喜愛他屋上的烏鴉。這就有點類似于熱戀中的瘋狂男女,愛一個異性,不加選擇地愛這個人的缺點。我想,這種愛,也是勉強的,難以經(jīng)受時間的考驗。此書行世二千余年,可見,烏鴉,自古以降,國人就不喜歡。
烏鴉叫,蜻蜓跳。春暖花開,烏鴉就飛來了?!巴?、哇”,我們尋音而覓,只見楝樹枝頭,落了幾滴墨汁,把個晴朗的天,潦草成了描紅簿。信筆涂鴉,也許,就是這個意思吧。既來之則安之,烏鴉忙碌著噙枝叼草,做窠。待它們壘好了窩,安居樂業(yè)生兒育女,我們猴一樣攀到樹上,掏它的蛋。急得老鴉們撲棱著翅膀,左右開弓地向我們發(fā)起攻擊,拳拳護犢之情勾不起我們的憐憫。而大人們聽到它的叫喚,卻用掩耳盜鈴的方式,雙手捂緊耳朵,恨不得用耳扒,將它的聒噪,像掏耳垢似的挖凈清除。他們言之鑿鑿地說,烏鴉叫沒好兆。在他們心目中,瘟神似的烏鴉,避之惟恐不及。
小學時,寫作文,寫到萬惡的舊社會,都會順手揀一句“天下烏鴉一般黑”來形容。烏鴉簡直成了舊社會的代詞,難道還有比烏鴉更黑暗的嗎?我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沒經(jīng)歷過舊社會,看一看烏鴉,舊社會的黑暗就一目了然了。烏鴉,是村前舍后樹林里的烏點,要是裝進檔案,便成了一生也馱不動的黑鍋,像蝸牛沉重的背殼。如若給鳥類劃成份,它是首當其沖的黑五類,臭名昭著罄竹難書。及至初中以后,看了古裝戲,那些貪官污吏,一律都戴著烏紗,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黑五類,和古代的貪官污吏是一脈相承一丘之貉同出一轍的,烏鴉,是他們的本色。當然,黑臉包公,是他們的另類罷了。
其實烏鴉是很有靈性的。諺云烏鴉知風蟲蟻知雨。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會從烏鴉的叫聲和飛翔的姿勢中,預測天氣變化。烏鴉喜鵲旺處飛,它們也是良禽擇木而棲的。最典型莫過于語文書上的《烏鴉喝水》。一只烏鴉口渴了,見到一個瓶子里有水,瓶頸約束,水位太低,沒法喝到水,這只聰明的烏鴉,用嘴噙石子,把瓶子里的水位抬高,終于解除了口干舌燥。我的侄女,上到這一課時,對烏鴉的聰明智慧,還有點不以為然不大服氣。她說,找不到水,不是有自來水嘛,這只烏鴉真笨,一個石子一個石子地往瓶里墊放,多麻煩。我說,那是在干旱的森林,哪有自來水?就是在城里,假如停電停水,怎么辦?侄女想了想,一拍小手,說,有了,到商場買一瓶礦泉水。我摸摸她的小腦袋,說,奇思妙想,你這只城市喂養(yǎng)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烏鴉??!
家鄉(xiāng)還有句俗話,叫做烏鴉騎牛嘴朝前,意思是說烏鴉嘴快,烏鴉不等桑葚黑,算是對烏鴉嘴快的旁證。這情景,我們小時候目睹過。烏鴉站在悠然自得啃草的牛背上,有點君臨天下目空一切玉樹臨風的樣子。牛吃草,烏鴉啄圍繞在牛邊的牛蠅蠓蟲,階級敵人似的暗藏的眼睛東張西望,尖尖的嘴巴,對于討厭的飛蟲,無異于一柄呼嘯的劍,具有很強的殺傷力??上В@種尋常的田園景觀,現(xiàn)在似乎已成絕版。
城里長大的侄女,沒見過烏鴉,我在教她烏鴉喝水時,我說烏鴉是一種鳥,“烏”只是比鳥少了一點,這一點是眼睛,倉頡造字,以為烏鴉沒有眼睛,所以這種鳥就少了一點。侄女問,烏鴉到底有沒有眼睛啊?我耐心解釋,說烏鴉有眼睛,眼睛小,茅草棵里露珠似的,不細致觀察,容易忽略。侄女又問,烏鴉像什么樣子?我比劃了半天,侄女也不知所以然,最后,我只好說,反正它是鳥,鳥像啥樣,它就是啥樣。幸虧,我沒有教她愛屋及烏這個成語,否則,她肯定又會問為什么大人們都不喜歡這么活潑可愛的烏鴉了,那時候,我恐怕真的要費更多口舌。
一白遮三丑。一種鳥,因為渾身的顏色,就背了一生的黑鍋,這種宿命也是烏鴉始料不及的吧。
翻云覆雨
莊稼人最祈求風調(diào)雨順,可老天卻是不能盡隨人意,往往是風起云涌,甚至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此成語出自老杜的《貧交行》:翻手為云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shù)!
我小時候,天氣預報尚不發(fā)達,大人們看云識天氣,小學四年級,就有一篇課文,叫做《看云識天氣》,這篇課文,現(xiàn)在的小學生,還在上,課本改了無數(shù)次,它仍然被保留下來,可見,看云識天氣,即使在科學日新月異的今天,還末成為過去時。
“天上鯉魚斑,曬谷不用翻?!崩限r(nóng)站在門邊,手搭涼棚,朝天上瞇縫著眼,嘀咕著這句農(nóng)諺,就高枕無憂地到場地上曬谷子了。“瓦塊云,曬死人”,母親念叨,吩咐我們戴上草帽,拎起陶罐,全副武裝。燠熱難耐,真想搭上云梯上得天穹,將“瓦塊”揭個窟窿,通通氣透透風。而“魚鱗天,不雨也鳳顛”,這時候,我們下地,必得晴帶雨傘飽帶干糧。天上云的姿態(tài),簡直成了農(nóng)人的天氣資訊,是不用花錢訂購的。俗語云:不知道哪塊云頭有雨。其實,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是有把握根據(jù)云的形狀高低,判斷出哪塊云頭有雨的。
一首民歌里有這樣的句子,“社員堆稻上了天,抓塊白云擦擦汗,湊近太陽吸袋煙”。赤日炎炎似火燒,大家的向往是一塊云。再小的云也比草帽大嘛。云影掃瞄在莊稼地,熱辣辣的陽光,下鍋的面條一般柔軟了,豆大的汗珠,在一剎那間,打了個哆嗦,涼爽寒徹周身。云影又叫云腳,長腿的云,撒腿就跑,像是麥田溝的兔子,我們怎么也追不上它,只好阿Q似的佯裝在它后面攆,還免不了跺腳罵它日媽媽的。
六月天,是娃娃的臉,說翻臉就翻臉,容不得你打個盹。農(nóng)人形容那種天氣叫翻臉不認人,又叫翻臉比脫褲子快。書面語,就是這么四個字翻云覆雨。這樣惡劣的天氣,農(nóng)人給它起了個名:打曝。烏云刁鉆,專瞅歇晌的空兒肆無忌憚,宛若一群黑鴉鴉的討厭的烏鴉,遮天蔽日,弄得莊稼漢防不勝防措手不及。搶曝我經(jīng)歷過,那可是刻不容緩,完全能用得上千鈞一發(fā)。稍一懈怠,曬在場地上的谷草,就會成了落花流水,就會泡湯。靠天收的農(nóng)業(yè),老天要是不給你吃好飯,你想弄個肚子圓,沒那么容易。人定勝天,不過美好愿景而已。
六月下雨分牛脊,蒼蠅翅膀半邊濕;含山下了三尺雨,和縣灰塵深三尺。傳說,大清朝某年和縣旱災,向朝延奏折,恩準;與此毗連的含山卻是大澇,含山知縣也向朝延奏疏,皇上以為是謊報,龍顏大怒,含山知縣慌忙又奏了一折,寫的是上述那首詩,皇上才信服??磥?,深居簡出的皇上,也還沒有昏庸到不懂稼穡不識天氣的地步。其實,是民間的一句農(nóng)諺,挽救了含山知縣和他轄區(qū)的災民。六月下雨分牛脊,雖有夸張成分,也是事實。上溯到唐朝,和州剌吏劉禹錫,在和縣寫的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晴)卻有情(晴),與含山知縣的奏折遙相呼應。文謅謅的他,是借天象一語雙關(guān)修辭描繪鄉(xiāng)間似無還有似淺還深的愛情。我們兒時,口中念叨的兒歌就相形見絀粗俗不堪了,二句:出太陽下雨,黃毛丫頭要死。嘖嘖,把那些女娃娃們咒的!至今想起來,心中不免漸愧。實在對不起革命姐妹。
《菜根譚》里有一聯(lián)語,很是流行,不少懷才不遇仕途失意的知識分子,將它抄作坐右銘——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云卷云舒。雖有案牘之勞形,不管怎么說,也是躲于陰涼屋里,再怎么著也比農(nóng)夫心定氣閑得多,他們當然可以不在乎云卷云舒。農(nóng)夫們可就沉不住氣了。旱,喚云,真想天上散放的云,是他們飼養(yǎng)的牲畜,只須一聲召喚,就能召之即來;可這些家伙,無限旱苗枯欲盡,它們還在那里悠悠閑處作奇峰。澇,咒云,恨不能把云趕到九霄云外。而此時的積雨云,卻像是戴著烏紗歪了嘴的烏紗帽們,盤剝的是民脂民膏,卻很少下的是《水滸傳》里的宋江,因此,農(nóng)夫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也就不足為奇了。
有一天,人類真正做到翻云覆雨,就好了。我是指呼風喚雨的農(nóng)業(yè)新科技,與它的本意無涉。
責任編輯 苑 湖
吳守春 安徽省作協(xié)理事,巢湖市作協(xié)副主席。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文藝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界》《清明》《詩刊》《散文》《美文》《時代文學》《福建文學》《作品》等報刊發(fā)表過習作,多篇被《讀者》《青年文摘》《散文選刊》等轉(zhuǎn)載,并有文章收入語文課本。現(xiàn)供職于縣文化旅游新聞出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