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大多為鮮艷的紅色,草,為綠色,大海,以天空為色彩,山野,以草木為色彩,人生,以幾十年的光陰為色彩,歷史,以當事人的遭遇和無辜者的牽連為色彩,以及后來的讀者或談笑者、追憶人的感悟為色彩,而記錄這一切的墨水卻始終以黑色的面目行走在沒有盡頭的時光里。
人,從娘胎出來,一睜開眼睛,最初接觸的便是顏色,紅的、灰的、白的、粉的、青的、黑的、黃的,也許還有一些唯有嬰兒才能看得見的顏色。記得剛剛識得一、二、三的時候,我們最愛看的是小人書,一個個動作不一、表情各異、年齡不同、地位懸殊的人物,全都由黑色的線條組合而成的。每到春節(jié),家家戶戶的大門框上,一左一右貼上了對聯(lián),通紅的紙張,墨黑的方塊字,那是農(nóng)村人家喜慶的氛圍、祈福的心情、驅(qū)邪的力量。上學(xué)時,翻開課本,除了零星幾張插圖,便是墨黑的字跡,漢字、阿拉伯數(shù)字、英文字母等;工作后,直到現(xiàn)在,也許包括明天,我?guī)缀跆焯焱淖执蚪坏?,看到的、讀到的是墨黑的文字,寫下的也是墨黑的文字。因為這些黑色的文字,我有幸認識了秦始皇、托爾斯泰、康德,結(jié)交了西施、王昭君、楊貴妃、貂蟬,愛上了陶淵明、李白、蘇東坡、李清照。和鄭板橋一同在蕭蕭的竹林下聽雨,同曹操一道“橫槊賦詩”、“對酒當歌”,與貝多芬一起沉醉于《莊嚴彌撒》,也因此,我從一個餓了、熱了、冷了、痛了只懂得啼哭吵鬧的娃娃,長成了今天這樣一個能吃喝、能說笑、能行走,還能使用墨水表達情感的中年人。墨黑的顏色,幾乎構(gòu)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和立場。
詩人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詩人以他獨特的方式,循著他心中的光明早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卻給我們留下了破解黑暗的鑰匙。我想詩人也是在說那白紙黑字的書。書,以黑色的文字記錄了光明,記錄了黑暗,記錄了成功,記錄了失敗,記錄了正義,記錄了邪惡……我們不停地讀書、寫文章,正是不斷地磨礪我們“黑色的眼睛”。
墨水,是黑色的液體。在構(gòu)架文字或圖畫的天空時,黑暗的顏色完全喪失了原本的意義,它流露的是思想的表達,顯現(xiàn)的是情感的鮮活,記載的是事物發(fā)生發(fā)展和一個又一個今天不斷地變成昨天的過程。那么,翻開一本書,就是翻開一道以黑暗的液體為本色的時光,走進一段以黑色的參照物為線索的歷史,賞析一幅畫就是通過筆墨那自然率性的寫意穿越一個思想、一種心境的簡單動作了。這液態(tài)的色彩,是架構(gòu)在我與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之間的橋梁,也是橫亙在我與一個個真實的人、一個個不可挽留的日子之間的溝壑。
如果說,紙是文字或圖畫最為低廉的一種舞臺,那么墨水就應(yīng)該是我的思想意識最為理智的一種流動。紙,怕火,但我覺得紙更怕這黑暗的墨水。否則,一張潔白的紙,在一支毛筆或自來水筆的一番擺弄之下,也就沒有必要變化得那么迅速,好似剛剛由轎子上下來,無意間被風雨掀去了紅蓋頭的新娘子的臉蛋。新娘子的臉蛋紅得快,消得也快,但那張被筆墨倒騰了一番的紙卻怎么也不能回歸如初了。這就是墨水的固執(zhí),也是紙張對墨水的承諾。
蘇軾的一生,是被墨水徹底浸泡了的一生,是用盡長江之水、黃河之水也稀釋不了的水墨人生。黑色的墨水,成就了他的錦繡文章,成就了他的牢獄之災(zāi)、貶謫之痛,成就了他天真淳樸、終身不渝的品行和“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人生,也成就了他“豐腴娟秀”、“率意天真”、“如綿裹鐵”、“奔放雄渾”的書法藝術(shù)。十八歲成婚;二十歲中進士;二十五歲任鳳翔判官;四十三歲入獄;四十四歲謫居黃州;四十九歲平反回京;五十八歲再度被貶;六十五歲去世。曾以一則“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钡亩抛?,忽悠過當時的“大家”歐陽修、梅圣俞;以一道鄉(xiāng)試考題《論獨斷》開罪了當朝宰相王安石;以詩中有“道旁苦李”、“蟄龍”、“吳兒”等字眼,落了個“對皇上有二心”的殺頭罪名……
莎士比亞,憑著一枝吸足了墨水的鵝毛筆,用20多年時間,創(chuàng)作了37部戲劇和2部敘事長詩、一卷154首十四行詩,從一個微賤的劇院馬夫、雜役一躍成為一名跨越時空的偉大劇作家。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讓人們心悅誠服的墨水人生!他劇壇的敵手用詩贊嘆道:得意吧,我的不列顛,你拿得出一個人,他可以折服歐洲全部的戲文,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
墨水,在蘇軾的筆端,在莎士比亞的心中,到底是什么顏色的呢?如果僅僅是黑色的,蘇軾在年方20考取進士時,那躍躍欲試的點點黑墨恐怕比金子更為光亮,那靈氣十足的字跡恐怕比閃電更為犀利;而被貶黃州的4年間,他是如何化解了那濃重的黑暗,一步步融入赤壁之下的“壬戌之秋,七月既望”的月光里?當他再度被貶到惠州以及更加遙遠、荒涼的儋州時,他筆端的墨水還是一色的黑嗎?莎士比亞在創(chuàng)作《哈姆雷特》時,他筆底的墨水是如何支撐起一個王子的倫理意識和復(fù)仇計劃的,又是如何支撐起“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審美寶塔?
黑暗,是相對于光明的存在。它在黎明前顯得更加潮濕、濃重,在暴風雨到來之前顯得更加狂躁、凜烈,而這黑暗過后,總有無限的風光在不遠的地方等待著我們的到來。生活中,當點燃一堆漆黑的木炭或一塊煤的時候,我們獲得的卻是黑暗變成了一團火的溫暖。
我害怕黑暗,害怕在夜的深處行走,但那種深處的黑暗卻經(jīng)常給我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走在漆黑的夜路上,沿途的景象早就爛熟于心,但黑暗以它的無邊無際改變了眼睛和意識,此時一些個石頭變成了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一些個樹樁變成了面目猙獰的魔鬼,陽光下詩意盎然的溪流變成了咝咝作響的響尾蛇,鳥的鳴叫也變得恐怖了。在黑夜里行走,我渴望燈火,渴望家里那條老黃狗迎出村子時興奮的叫聲,渴望父母為我預(yù)留在鍋里的飯菜。在墨水操縱的文字里行走,其實就是在寂寂的黑夜里行走。
夜晚,我靜靜地坐在光亮如水的書房里,用有些僵硬的十指敲擊刻寫著白色的英文字母、阿拉伯數(shù)字和其它一些字符的烏黑的電腦鍵盤(鍵盤設(shè)計成這般顏色,我以為是現(xiàn)代文明對“白紙黑字”書寫方式的一種顛覆),把自己對于風、雨、云、光和草木、天空、泥土、流水,以及鄰居、同事、朋友、路人的感覺,編輯、組合成一篇篇有笑聲、歌聲和淚水、汗水的文字。有時,印刷品,比如報紙、雜志、書本上那濃烈的墨香,會以黑夜為背景蹲坐在一個不太遙遠的地方,像家里那條老黃狗蹲坐在家門口或村口那幾株百年老樹下似的,等候我的凱旋的身影。有時,窗外的黑暗微縮成一縷風,或一種聲響,隨著我的思路或流暢或拖沓或激昂或委頓地注入電腦的編程,硬生生地把我的豐滿的感覺擠壓成一個個風干了的柿子……有時,我覺得,黑夜是墨水灑向天空的一個彌天大謊。
墨水的顏色,是我生命的一種本色,也是相對于紙張的潔白之外的一種生命方式。
責任編輯 張艷茜
白云 原名孫世民,著有散文隨筆等,散見于報刊雜志,現(xiàn)就職于福建省建寧縣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