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玉江是正在修建的新大花園工地的庫管,這不是人人都清楚的。但她是殘疾人王長春的老婆卻盡人皆知。這主要是董玉江宣傳的效果。早上,董玉江背了一只花里胡哨的女式坤包,蠟黃的臉上配上抹了太多鮮艷口紅的嘴唇,凍得通紅的手背上有著點點凍瘡的手舉著個干燒餅,咬一口就是一個紅口印,所以說董玉江的唇被人叫做新大花園的圖章是不無道理的。她說,狗日的王長春整天在家里睡大覺,讓老娘出來拼命。董玉江只要一罵狗日的,大家就知道她在和誰生氣了。“狗日的”成了王長春的鐵定代號,所以,“狗日的王長春”在新大花園赫赫有名,真正見過他的卻寥寥無幾。
董玉江抬腕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8點10分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如果讓老板發(fā)現(xiàn)自己8點過后還未到工地,影響了開工,她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說不定就泡湯了。董玉江三口兩口就吞完了手里的燒餅,有一口還卡在了喉嚨眼里,逼得她進門就端起昨晚冰冷的剩茶呷了一大口,無端地激出一身的雞皮疙瘩,算是解決了早餐問題。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人陸續(xù)來領工具了。董玉江一邊和人打情罵俏,一邊分發(fā)東西。其實這時的董玉江是快樂的,最少比家里快樂,盡管她一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但她仍愿呆在這兒。
董玉江的工作間其實就是這個工地的保管間。若大的房子里堆滿了鎬、鈀、锨、電線、鐵絲、鐵釘,還有成捆的鋼筋,總之所有的東西都透出一股生冷的鐵腥味。沒人領東西的時候,里邊黑乎乎的,還有老鼠打架和磨牙的聲音,所以一般領料的高潮過后,董玉江是不在這里呆的。她喜歡呆在楊小妮那里。楊小妮是新大花園工地的廚師,其實說白了就是民工灶上一個做飯的。董玉江雖名為庫管,其實整個工地上除過民工誰都可以對她吆五喝六,挨了訓的董玉江無處發(fā)泄,只有心直口快的楊小妮還能安慰幾句,一來二去她們就成了好朋友,無話不說。領料的民工也知道了董玉江和楊小妮關系,需要東西的時候只管來楊小妮這里喊便是。
董玉江說,楊姐你給評評理,這兩天要過年了,別的拐的一出去最少都掙個二十三十的,狗日的王長春硬是賴在屋里不出門,招一幫子狐朋狗友在家里打牌喝酒,憑什么?。堪?,你說憑什么???昨天晚上你知道的,那兩車沙子來都十二點多了,卸完已經(jīng)一點多了。王長春硬說我上別處浪去了,你不知道,他罵起人來有多狠。慢說老娘沒浪,就是浪了也是他個狗日的給逼的。
楊小妮插不上話,聽董玉江一邊倒豆子般地罵王長春一邊兩只手上下翻飛地織一件毛衣。那是楊小妮前兩天為她攬的活。別看才三十六七的董玉江窩窩囊囊,手下的活卻很漂亮??椧粌擅€兩元錢,一件毛衣織好了也能掙個幾十塊。楊小妮知道董玉江其實是個有口無心的家伙,一邊罵王長春,一邊還在為王長春服務。董玉江卻說我還不是為我們燕兒。
董玉江說要上一趟廁所,回來時白色的食品袋里提了兩個小包子。
“楊姐,快吃,趁熱,我專門為你留的?!?/p>
“還是小董心疼姐……”楊小妮有些感動,伸手進去捏了一個出來要吃,剛說了半句,腦子就轉(zhuǎn)過來了:“你不是上廁所嗎?”
“我還沒去呢,剛出門就碰見范老大吃早餐回來??斐?,不掏錢的!”一聽是范老大的包子,楊小妮就哭笑不得了,心想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范老大請你吃包子?”
“他舍得請我?是他吃不完了……”董玉江口無遮攔地說。
范老大是工地上的嗇摳,又是無人不知的騷雞公,是女人就想蹭一把,他請董玉江吃包子一定沒好事。果然楊小妮聽董玉江這么一說,先前的那點感動就跑得無影無蹤了。她說,董玉江你沒腦子?。烤蜑榱艘粔K錢六個的包子?還被范老大吃了兩個?你能不能不這么犯賤?!
董玉江不高興了。她提過食品袋說好心給你還招一頓罵,不吃拉倒!悻悻地轉(zhuǎn)身出了門。不過楊小妮知道用不了幾分鐘,她那大嗓門就會楊姐楊姐的忍不住的。
二
王長春這兩天特別不順。要過年了,誰不想扒拉幾個錢過個好年呢?況且女兒燕兒的新衣服還沒買,總不能就一個娃過年也穿不起新衣服吧。所以有一天王長春接女兒的時候,燕兒讓他看她們班孫雨佳的新衣服時王長春說,過兩天爸給你買套更漂亮的。女兒燕兒就真的如一只燕子蹦蹦跳跳地牽著王長春的小手指回家了。
王長春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整理好他的拐的出發(fā)了。說實話,從初中畢業(yè)開始從事殘疾人代步車營運,至今王長春已經(jīng)干了十五年。十五年的風雨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酸辣苦甜。殘疾人,特別是肢殘人從事代步車營運,整個身體蜷縮在不足一平方米的駕倉內(nèi),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霜,本來就血脈不通的殘肢在冬天總要大半晚上才捂得熱。這些都是次要的?,F(xiàn)在迅猛發(fā)展的經(jīng)濟使城市道路日益改善,公交公司不斷拓展的服務領域及蓬勃而起的私營業(yè)主把拐的的位置已經(jīng)擠到了城市的最角落里。王長春們只能在這個城市的大小胡同里伺機而動。然而最近取締殘疾人代步車的呼聲似乎一浪高過一浪。有一次王長春被邀參加一個會議,才了解到這個問題已在全省范圍內(nèi)成為殘疾人與政府沖突的焦點。那次的會議讓王長春有點憂郁,如果政府真的取締了代步車的營運,以他殘缺不全的身體能干些什么呢?
在胡同里跑了兩趟,送回兩個大包小包采購的顧客之后,第三個上車的是提了兩只巨大塑料袋的中年婦女,王長春的心情不錯,他吹著口哨啟動了車子。
“永安橋汽車站?!彼f。
王長春說只能送她到橋南,她只要過了五十米寬的永安橋就可以到汽車站了。婦女沒有說話??墒堑搅擞腊矘蚰弦萝嚨臅r候她卻不干了。她說就幾步路,車子順一下就過去了。王長春解釋說橋上有交警,況且交警大隊有規(guī)定,拐的是不能上橋的。婦女不樂意,她說你看我提這么大的兩只包,花錢圖方便你卻不送我過去。王長春說不是我不送你,有錢誰還不想掙,關鍵是交警抓住了要罰款,一罰就是五十到一百,為了你的兩塊車票,真是頭比身子都大。婦女說哪兒那么倒霉呢?現(xiàn)在不沒交警嗎?我經(jīng)常坐這種車,也沒見有被逮著過。王長春再三解釋,婦女卻不是個好纏的主,她說你說吧,是不是不想要車錢了?讓你送你就送!王長春說出了事你負責?婦女不耐煩了,說我負責。
說到車錢,王長春的軟肋被捏住了。他往橋上看了看,這會兒正是吃中午飯的時候,他沒有看到大蓋帽,就小心翼翼地起動了車子。況且也不是沒有哥兒們上橋的,就看你會不會打時間差了,比如這會兒。
王長春的車子剛溜到橋南,那大蓋帽就仿佛從地底下鉆出來似的,王長春的拐的只好迎著那只伸開的手臂停了下來。
王長春腦門上的筋跳了一下,他立馬換上一付笑臉,說大哥,你看……一邊忙不迭地從兜里掏煙。王長春口袋里的煙有兩種,分放在上下兩個口袋里,平時自己抽右下口袋的劣質(zhì)煙,而左上口袋比較好的煙就是為這種時刻準備的??蛇€沒遞上呢,就被大蓋帽劃拉開了。
“少來這一套,下來!”他立聲說。
“大哥,我這是頭一回……”
“抓住了都說是頭一回……你瞧瞧你們這些破拐的,一年給人惹多少麻煩???有多少事故都是你們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引發(fā)的……”“下來!”而那婦女卻趁個機會扔下元錢揚長而去。
王長春打定主意不下來,他把褲子拉起來讓大蓋帽看他的釘滿鏍釘?shù)募僦?,可那家伙根本不理他的碴。他說殘疾怎么了,殘疾就可以隨隨便便違犯交通規(guī)則啊?下來下來!并且開始動手拉王長春。
王長春的假肢別在了駕倉里,大蓋帽以為他耍賴,使勁一拉,王長春倒是出來了,可那條斷腿卻被別的生疼,他一下子撲在了地上。
王長春腦門上的筋再次跳動,他的火氣騰地就著了。他張開大口,照著面前的那條腿就咬了下去。結(jié)果,那只穿皮鞋的腳生硬地跺在了王長春的斷肢上。
三
最先是那些班組長小頭頭們叫起來的。他們說楊姐今天吃什么?楊小妮說“白菜湯”。楊小妮已經(jīng)說溜嘴了,她用各種各樣的語氣說這三個字,逢到她高興的時候,這三個字簡直就是唱出來的??伤鷼獾臅r候,這白菜湯就像忘了放鹽一樣了無滋味。今年的白菜豐收了,市場上批發(fā)一塊錢十五斤,當楊小妮問老板要生活費的時候,老板就批發(fā)了十來麻袋這樣的圓白菜回來。他說難不成我還要請他們吃酒席?楊小妮不好問了,可是擋不住這些眼睛發(fā)綠的家伙們楊姐楊姐的叫。
楊姐,你能不能不做白菜湯?一天就是湯白菜白菜湯,你不知道我對白菜這兩個字過敏啊?電工王說。
那你掏錢給咱買肉去?行不行?不行了吧?老子也對白菜過敏,老子的手藝都被這些破白菜給壞了!楊小妮氣咻咻地說,接下來就喊不干了不干了!
董玉江也不想干了,老板已經(jīng)三個月沒開工資了,說不干很容易,拍拍屁股走人就是,可那三個月的工資呢?除非你自己不要了。
董玉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燕子去了爺爺那里,屋里卻沒有王長春。找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他就睡在門前的操場上,渾身上下沾滿了土,身邊還扔了一個酒瓶子。
“就讓他喝吧!喝死才好呢!”
“一天不是喝酒打麻將就是挺尸,他媽的,倒霉死了!”
董玉江一邊脫下手套,一邊去提熱水瓶,想倒點水暖暖手。熱水瓶卻是空的。她喪氣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刻,又無奈地起身接了一暖瓶涼水,在廚房一大堆沒洗的盆盆碗碗中找著了熱水器,通上電源,然后起身去看王長春。
“怎么不喝死呢?你以為我愛管你???!”董玉江說。
“別拉我!”王長春含含糊糊地說,“他媽的,憑什么呀?”
董玉江從來不聽王長春的這些鬼話。此刻她只有一個心思,把他弄回屋子洗個臉上床睡覺,不然他會凍死。
“……”王長春醉得太厲害了。
“媽的……個老不死的……我媽都是你害死的……你……怎么……不……去……死?”王長春說。他的身體像一攤稀泥,那條斷腿真的是無可救藥了,一點勁也使不上。董玉江東倒西歪罵罵咧咧地扶著王長春,被他的鼻涕眼淚糊了一身。
王長春的母親兩年前得了腦溢血,在送往醫(yī)院的途中不治身亡。母親發(fā)病的時候只有王長春的父親在家,等到王長春趕回來上醫(yī)院已經(jīng)來不及了。母子情深,母親一直是王長春的精神支柱,她卻沒能等到兒子回來送她。王長春悲痛欲絕,就此落下了心病,說是父親沒有及時叫救護車,耽誤了母親的病情。從那以后,王長春就添了一個酗酒的毛病,只要一想起母親就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又哭又鬧,罵老頭子不是人,嘆自己命苦。王長春的父親自從老婆死后,一直一個人過,與兒子家僅幾十米遠,卻很少來。王長春也很少去。只有女兒燕子回家,找不著吃的,說一聲我去爺爺家了,王長春也不管。
實際上老爺子是被王長春整怕了。幾十步距離,王長春喝高了的動靜整個順安村都要跟著抖動,何況他的老父親。第二天中午,董玉江去公公家領燕子,老頭子的眼紅了,他說長春昨晚又鬧了?又說委屈你了玉江,你看我也不敢去勸他,這怎么就是我把他媽害死的?
董玉江有些感動。雖說王長春那么罵老爺子,不和老人來往,老人開了資還是惦記這個瘸腿的兒子,買了東西趁王長春不在的當兒,讓燕子提回家,又是給孩子報名又是買衣服的。不然,就憑王長春……董玉江在心里哼了一聲。
老人在家里沒有穿棉褲,一條絨線褲已經(jīng)很舊了,褲腿上的線頭好像開了,腳下扯出一段來。董玉江說爸你的毛褲破了?你晚上脫下來我明天給你收拾收拾。老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長嘆一聲,說,這還是你媽織給我的,都好多年了。董玉江一看,可不?不光腳下的線破了,那條花色斑駁的毛線褲不止舊,還薄,還松松垮垮地掛在老人的瘦腿上,哪還有一點暖和勁?她的心疼了一下,決定下午去買點毛線,為老人重新織一條。
四
“老板,要過年了,你看工資……”
董玉江在新大花園樓下的辦公室給老板打手機。同樣的電話她最近已經(jīng)打了不下幾十個,可老板總有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脫她。
“你誰呀?”董玉江不相信老板聽不出她的聲音,然而每次她都要這么誠惶誠恐地報一回,完了還要加上一聲似有似無的笑聲。她希望這付惶恐和笑聲能給老板帶去一點好心情,說不定他一高興就把自己的那點毛毛雨給付了。
“哦……哦!小董呀!你的工資沒問題,我后天回來再說好吧?我現(xiàn)在在上海……先就這樣吧!”沒待董玉江反應過來,話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盲音。
董玉江愣了一刻,后悔死剛才沒把要錢的理由說得充分點,比如自己得了急病,家里失了火,或者說干脆王長春出了車禍,躺在醫(yī)院里要死了。她拿起聽筒,再撥,對方就剩了電腦機械的提示:“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qū)或已關機,對不起……“
董玉江無可奈何地放下了電話,她走出辦公室,準備上樓找個人聊會天,以緩解一下剛才的失敗感。最好能找到一個請客的,搓一頓,那就是一份意外的收獲了。
新大花園的主體及一至二層的裝修已經(jīng)竣工,加之馬上就要過年了,所以樓里并沒有幾個人。董玉江上樓,她打定主意到三樓的電工房去看一看。電工王、范老大以及楊小妮都在。看到楊小妮,她高興了,問,楊姐,你的工資拿到了嗎?
“你拿到了?”說到工資,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一屋子人的眼睛都綠了,盯緊了董玉江看。
“我剛打電話,老板說他現(xiàn)在在上海,過兩天……”
“上海?他真快呀!去上海干什么?”
“不知道……”
“你沒問他坐的什么?火箭啊還是神六?……我剛才上來還看見他去二樓了?!睏钚∧菡f。
“真的?”
“誰騙你小狗!”
董玉江風一樣卷出門,直奔二樓,哪里還有老板的影子?她站在樓梯口,有點欲哭無淚的感覺,之后回到三樓。楊小妮說孫子騙你,你不會在二樓每間房都找一找?可董玉江不敢。別看董玉江平常大大咧咧的,關鍵時刻她就成了一只耗子。董玉江坐在那里生悶氣,后來大家起哄讓電工王請客,一幫人到了川江酒家,董玉江才高興起來。
五
新年過后,董玉江又一次失了業(yè)。新大花園的老板到底還是吭了她一把。本來說好臘月二十五放假的,放假前要打掃一下衛(wèi)生,董玉江擦玻璃時把一塊窗玻璃打爛了,又遲到了一回,最后一個月的工資就被罰沒了??墒亲詈笠辉碌慕Y(jié)算日期是臘月二十二,后三天的工資該計入下月,既然老板炒了她的魷魚,這三天的工資還是該付的吧?然而當董玉江問老板時,他還是很不耐煩地說那是義務勞動。
“你當時也沒說是義務勞動呀!不然老子才不干呢,害得老子的手都凍木了……”說這話時,董玉江義憤填膺地用她的高跟鞋踹了新大花園雪白的墻壁,當然是背過老板之后。
沸沸揚揚的殘疾人代步車營運問題在長期的爭論之后終于有了結(jié)局。省政府出臺了一項政策,即高價收購營運的殘疾人代步車,一輛車貼補5000塊,倒不是這些車真值這么多,主要是鼓勵殘疾人用這些錢尋找別的出路。目前這項政策還僅限于省會城市,像惠平這樣的小城市還需要一段時間。殘疾人代步車的營運,王長春已經(jīng)干了15年,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的內(nèi)心很矛盾,一方面他吃夠了這個行當?shù)目囝^,一方面又覺得,即使政府貼補5000元肯收他這輛破的到處叮當作響的代步車,也不是個長久之計——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
生活回復到以往那種有一搭沒一搭的狀態(tài)。
現(xiàn)在董玉江每天都跑出去找工作。有一段時間她在一家家政公司找到了一個位子,認識了一個叫楊什么的人,董玉江總是楊總楊總地掛在嘴上。后來她不在那里干了,也不再提什么楊總。董玉江一反常態(tài)開始以找工作的名義打扮得很漂亮的出去,回來給燕子帶著好吃的。王長春越來越懷疑董玉江了。王長春有一個壞毛病,就是一有心思就喝酒。喝了酒的王長春想起哪兒哪兒都不如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同伴們,誰不是有滋有味地活著,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有離婚的,離婚怎么了?離婚也沒閑著,都在水里撲騰著,活得好著呢!人各有各的活法,王長春覺得自己的活法是最累人的。掙不來錢也不能全怪自己,其實他有很多想法,力不從心而已。董玉江卻不這么認為,在她眼里,他就是窩囊廢一個。再看看自己的病腿,他心里的疑竇更大了。他說董玉江你一天花枝招展地給誰看?董玉江瞥也不正眼瞥他:想給誰看給誰看,你管得著嗎?他說老子就要管。董玉江說你管老娘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拿錢回來養(yǎng)家呀!
一提到錢王長春就有了無限的恨意。他說老子掙不掙到錢也是你看上的,趕著上嫁的,就你那德行,也就老子要你……這樣的磕磕絆絆在董玉江王長春已經(jīng)成了家常便飯,吵得嘴都溜了,就那么幾句話,起因不同,一個焦點:錢!董玉江不聽他廢話,依然自顧要出門,王長春抬手就給了董玉江那張修飾得很仔細的臉一巴掌。董玉江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她說老娘跟你拼了。王長春就越發(fā)地惱怒,加上酒精的作用,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啊?范老大是誰?楊總又是誰?上次電話都打到家里來了……王長春只想詐一詐董玉江,誰知她真的吼了兩下就不做聲了,王長春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
董玉江臘黃的臉上露出了底色,花了。趁王長春上廁所的空檔給楊小妮打電話。新年過后,楊小妮承包了一個小飯館,自己既是伙計也是老板。人民東路上,很小的一個門面,卻清爽整潔,董玉江去過一次,因是給自己干,楊小妮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F(xiàn)在,董玉江對了話筒用極力壓低的聲音說,楊姐快救我。她說楊姐你過會打個電話給我,就說你那兒有點急事要我過去幫忙。
楊小妮和董玉江已經(jīng)好久沒見面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焦急地對了話筒喊喂!喂喂!董玉江說記住了??!求你了!就把電話扣了,因為廁所里已傳來了沖水聲,王長春就要出來了。
六
“爸,我頭痛?!毖嘧诱f。
王長春摸了一下她的頭,有點發(fā)燙,可能是早上起來上學時感冒了。這兩天氣候反常,剛剛還陽光燦爛,一陣風來,就陰慘慘地滲人。王長春翻了一下抽屜,找出兩粒速效感冒片,他取一粒給燕子,說燕子乖,把這片藥吃了頭就不疼了。他給燕子倒了水,燕子躺在沙發(fā)上,有點有氣無力。董玉江出去了,晚上九點了還不見人影,王長春生氣了。他讓燕子吃了藥,照顧她在床上躺下,自己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董玉江。
鬧鐘敲了一遍,十點了。燕子睡得很不塌實,一會兒哼一下。王長春摸了一下她的頭,依然有點燙手。不過剛吃過藥,也許過一會才會好吧?王長春出了一天車,他的斷肢與假體的接口處一跳一跳的疼。他把假肢拆下來,放在一邊,在熱水里泡腳,后來他就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在夢里,王長春與董玉江不知為什么又吵起來,董玉江的大嗓門震得他的耳膜又癢又痛,他一翻身坐了起來,就看見董玉江披頭散發(fā)的樣子,懷里的燕子牙關緊咬,臉已青了。
王長春的頭嗡地一聲就大了。
在醫(yī)院的急救室門前,董玉江把一大把單子甩在王長春的臉上,讓他去交費。然而王長春的口袋里只有白天出車的20元,加上走時從家里拿的全部積蓄只有150元,根本就不夠。后來淚流滿面的董玉江又風一樣旋回來,扯走了那些單子,留下王長春看孩子。
天亮時燕子已經(jīng)緩過來了。她看著守在床前的爸爸媽媽,從被子里伸出小手說我要喝胡辣湯吃包子。董玉江讓王長春去買,昨晚王長春把錢全部給了董玉江,這會兒口袋里一個子兒也沒有。憋了一晚上的董玉江爆發(fā)了,她恨恨地說這日子過不成了。聽到這話,王長春的火苗也躥了起來,他說我還沒說過不成了呢!你說,燕子病的時候你去哪兒了?你還像個當媽的嗎?結(jié)果兩個人就在樓道里又吵起來了。
夏天的時候王長春找了份送冷飲的活,就是沿街給各個攤點送貨的那種。別人一般都用摩托車,王長春則用拐的。由于身體的原因,搬運起來有點困難,但王長春的車是有車廂的,裝的比摩托車多,也能送的多些。董玉江自從上次燕子大病一場出院后已經(jīng)很少回來了。最初那些打打鬧鬧的日子過后,王長春反倒安靜了。他要掙錢養(yǎng)活女兒燕子。雖然年邁的父親有一份退休工資,想貼補他一些,可關于母親的那份情結(jié)使他與父親之間的那個疙瘩怎么也難以解開。
董玉江提出了離婚。王長春感覺很沒面子。一個不著家的女人,她倒有理了?很長一段時間王長春就那么別著。好在燕子總能使他有意外的快樂。上次考試燕子在班里考了個第一,把卷子拿回來要家長簽字。王長春樂壞了,破例讓女兒吃了頓肯德基,雖然只是一只雞翅,一杯可樂,花去了他一天的收入,但看著女兒吮著手指開心的樣子,他也由衷地笑了。
王長春多少年來開始有夢了。感覺到夢的存在,是作為殘疾人王長春的一個意外。那夢是如此真實地存在著,那夢就是燕子的快樂與成長,是燕子的出息。
七
“楊姐,你知道這塊哪有浴池?身上癢死了?!倍窠f。
“遍地都是。怎么想起在外邊洗澡了,又不衛(wèi)生?!?/p>
“不是。就是那種……”董玉江不好意思了。
“哪種?”楊小妮正忙著,手里和一塊面。她必須趕中飯前一小時把面和好,讓餳著,一會兒才不會誤事。
“得了,別裝了——”董玉江說。同時送過來一個曖昧的表情。
楊小妮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董玉江的意思。她停了手里的活看著她,把董玉江看得訕訕的。過了一會兒她說,小董啊,也就是咱倆,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老說王長春對你不好,不讓你出門……要是我我也不讓你出門。你去問問,哪個男人能允許老婆這樣?你和寧玉強玩玩也就罷了,王長春還是你老公吧?燕子還是你女兒吧?
寧玉強就是有一次讓董玉江急著出來的那個小包公頭,現(xiàn)在他坐在外間的飯桌上喝啤酒,眼睛陶醉地一瞇一瞇。
“你別給我提王長春那狗日的,我就是要報復他!”董玉江看了一眼寧玉強,把聲音壓低了。
“你報復人家干什么?”
“他媽的他還算個男人啊?自己的老婆都養(yǎng)不活!人這一輩子圖了啥?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吃的好穿的漂亮?只有我瞎了眼跟了王長春……反正這日子我過夠了!”
“就這?”楊小妮說。后來她們說掰了。董玉江說楊姐我一直把你當我的親姐姐,沒想到你也不理解我,看不起我。我忍了王長春不是一天兩天了,八年,整整八年,一個抗日戰(zhàn)爭都打完了!我看不到希望!
董玉江在出門的一剎那淚水沖出了眼眶,她感到世上再沒有可信之人。之后和王長春離了婚,在惠平徹底消失了。
八
王長春已經(jīng)不開拐的了。政府取締了殘疾人的代步車營運,王長春用補貼的那5000元在人民東路上開了一家皮鞋美容店,店面是楊小妮給找的,離她的小飯館不遠。燕子長高了,在自強小學讀二年級,中午王長春忙的時候就讓燕子到楊小妮的飯館里來吃飯。楊小妮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姑娘,她長得越來越像董玉江了,不漂亮,但耐看,眉宇間透著一股靈氣。小姑娘的學習很好,拿了第一回來,王長春就高興的不得了。他現(xiàn)在除過皮鞋店的生意,一門心思都放在了燕子身上,酒也戒了,說是對孩子影響不好,楊小妮很少聽說王長春又鬧起來的。
又一個春天的時候,楊小妮裝修了飯館,里面能放4、5張桌子了,她請了大師傅,與王長春已經(jīng)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楊小妮原本是結(jié)過婚的,婚后不久丈夫遇了車禍。他們沒有孩子。此后的7、8年間,楊小妮都在趕著見一個又一個男人,希望走出過去的陰影,卻最后不是因為這事就是因為那事的都沒成。
現(xiàn)在楊小妮與王長春有一個苦惱的事,就是結(jié)婚后必有一間鋪子要關,那么是關飯店呢?還是關皮鞋美容店?就在他們這樣想的時候,某天黃昏的暮色里,一個蓬亂著頭發(fā)的女人走進了楊小妮的飯館。起先楊小妮以為是顧客,又有點不像,正在她疑惑間,那女人卻徑直向她走來。
“楊姐!”那女人帶了哭腔說。
楊小妮認出她正是消失了兩年的董玉江。
責任編輯 張艷茜
劉愛玲 筆名雨雁,天堂雪,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殘疾人作家聯(lián)誼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把天堂帶回家》、短篇小說《當野菊盛開的時候》等。其中《把天堂帶回家》獲文化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主辦的“第三屆全國奮發(fā)文明進步獎”。散文《映象》、詩歌《蘆葦斷想》分獲陜西省首屆殘疾人詩歌散文大賽一、二等獎。另有散文《母親》收入《為了生命的美麗》一書?!堆┲兄R》獲人民文學“愛與和平”征文優(yōu)秀獎,并收入人民文學增刊?,F(xiàn)供職于銅川市群眾藝術(shù)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