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長詩《青春備忘》時猛然發(fā)現(xiàn)，我也是很健忘的，頓然領略到詩人薛保勤“備忘”的莊重含意。

和公樸相遇，興致頗高地說到正在推行的某項事業(yè)的新進展，也少不了晉升的得意或失落；和商界人士一拉起話來，也多是生意場上賺了賠了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昂揚或喪氣；和藝術界的朋友閑聊，常涉及某唱家演家嚇人的出場費，某畫家書家漲價到多少萬一尺的畫和字；還有各界人都熱衷的家常話題，某處房價翻了一番而另一處還比較合算，某家飯店有新開發(fā)的獨特風味的菜系值得試一回筷子，某個名牌轎車又降價了，對尿糖有奇效的新藥上市了，如此等等。幾乎每天都耳濡目染在這樣的生活氛圍里，有誰還惦念“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那檔子事兒，即使偶爾牽扯出一句半句，也多是一種“歷盡坎坷”之后平靜的詠嘆。當生活把那一段最不堪的記憶自然而然淡化并抹去的時候，詩人薛保勤卻以令人震撼的激情和拷問，鑄成鏗鏘的詩句，給我和我們“備忘”。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確是令人不堪回首卻持續(xù)了近10年的舊事，不堪到殘酷和荒唐。無以數(shù)計的城市高中、初中畢業(yè)生，在一個不容置疑的口號和嚴密的政策條令下奔赴農(nóng)村，開始經(jīng)受“煉獄”般的洗禮和錘煉，薛保勤是他們中的一個。我推算，他們之中的頭一二批該當年過花甲退出原來的生活位置，或散步于城墻根下草地樹蔭之中，或抿茶撫須抱孫兒于膝頭，慶幸有一個溫馨的晚年。他們之中最末兩茬也該五十出頭了，還在各自的生活位置上堅守著創(chuàng)造著。我推算薛保勤大約是最末一茬，也是最年輕的經(jīng)歷過這場下鄉(xiāng)上山洗禮的一個，更是一個至今不能釋懷且揭示社會“備忘”的思想者?！爸唷笔且欢翁厥獾臍v史過程里的特指名詞，不單是那一段城市知識青年的簡稱，而是標示著一段災難性的社會大背景里的“文革”，或者說是作為“文革”災難的重要社會標志之一。詩人薛保勤在幾十年后對那段經(jīng)歷的回嚼，提供給當代人以“備忘”，既顯示著一種思想的力度，也昭示著一種聊之于懷的責任，對自己，對事業(yè)，也對國家和民族的未來。

《青春的備忘》展示的是一個曾經(jīng)“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的精神歷程。詩一開篇便直言不諱當今世象里對當年那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種種心態(tài)，有忘記說，有不再提及說，有控訴說，有反思說，還有詛咒說，詩人薛保勤當屬“備忘”說。詩中的我是一個典型的“知青”形象，他既有廣大“知青”的普遍性心理歷程，又具有許多人不具備的深刻反省和思考的個性，應該是那一代“知青”的典型。

詩中的我，起初也是和廣大“知青”一樣，完全信仰“大有作為”的話，以青春的全部熱烈到莊重神圣的實際行動，義無返顧地奔赴農(nóng)村那個“廣闊的天地”去了。詩中有一個生動真實而又傳神的細節(jié)，送別時，母親不無耽憂地唏噓流淚，被激情燃燒著的我卻“假裝視而不見”，毫不在乎地“高昂著驕傲的頭”。信仰產(chǎn)生的激情是無所畏懼的，母親的親情不僅不會引發(fā)心理感動，反而可能被視作短視或多余。那個時代整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著純粹而又濃烈的“忠于”領袖的氣氛，凡領袖的任何一句指示下來，都會激發(fā)紅旗招展鑼鼓喧天萬眾一呼擁護執(zhí)行的效應，處于人生血氣方剛年齡區(qū)段的年青人，更是時時事事都站立在潮頭的先鋒。我是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完全相信詩人的揭述，并為那個傳神的細節(jié)而產(chǎn)生真實的信賴。

懷著“大有作為”的理想進入農(nóng)村“廣闊天地”之初，一切都是新鮮的，扶犁吆牛和揮銑揚場，都是和著汗水的詩意；批判指定的敵人和斗掉自己的私心雜念，也是一樣勇敢一樣虔誠的激情；物質的貧困和精神的貧瘠，尚不觸動堅守的信念。時月稍去，當一時的熱烈和血涌被庸?；尀槠降?，且有“壓抑”和“慨嘆”從年青憧憬的胸膛不由自主發(fā)生的時候，“破舊的口琴”和二胡哀怨的絲弦是無法化解的了，應當是心理和精神裂變的前奏，詩人寫得如此細膩而真實。

嚴酷冷淡的現(xiàn)實容不得稍微持久的浪漫，更容不得任何偽造虛假的美麗。鄉(xiāng)村真實生活的某些嚴峻及至冷酷，迫使一切浪漫情懷和美麗圖景化作冷寂和飛尸。詩人以簡潔的敘事詩句，列舉了促進“我”心理轉折的三柱事件，一個正處花季的女“知青”被騾子撞下山溝跌成終生癱瘓，一個對“明天、明年、未來”懷有“色彩斑斕”夢想的小伙兒被坍塌的窯洞塌死在睡夢中，這兩起多少帶有意外的偶發(fā)事件，卻無法減輕任何一個同類巨大的心理悲痛，以及由此引伸的從情感到精神的嚴重挫傷。而一對發(fā)生了戀情也發(fā)展到同居的“知青”的悲慘結局，卻完全是人為制造的?！拔母铩卑褬O左政治搞到極端，由此而派生的極左政策是駭人聽聞的冷酷，又是五花八門的普遍性泛濫，由“無產(chǎn)階級專政”派生出來一種“群眾專政”的手段，把一切揪斗對象不經(jīng)任何事實核對，更談不到法律程序了，先實行一番既在懲罰又在羞辱的“游街示眾”，那個同居過的女“知青”禁不住這場游街示眾的羞辱而自殺。實行專政的群眾可能還陷入在維護革命也維護道德的莊嚴感之中，卻絲毫不覺得自己維護的革命是極左理論導引下的岐路和絕境，更不覺察自己維護的道德是自“五四”開始聲討和推翻的封建道德。那些親自目睹同類慘死的“知青”們，任誰恐怕也再難繼續(xù)保持詩性的浪漫和愚昧的盲從了。詩里僅僅列舉了這3個慘痛事件，自然是出于藝術創(chuàng)造的考慮，而實際生活中所發(fā)生的類似的和多種慘事悲劇，幾乎不勝枚舉。更有無法遮掩的廣大鄉(xiāng)村普遍貧窮到饑餓和無衣的現(xiàn)狀，使一切極左的理論都難以達到其切實的效力，也使一切因此理論而張揚起來的激情和詩性難以持久。道理很簡單，真實的生活和社會的真實圖象，是一切空想和極左理論無法改變的。

于是，懷疑和反叛就成為必然。詩性的浪漫和信仰的激情被眼見的生活現(xiàn)實粉碎了，一時又找不到新的理論作填補和支撐，便會發(fā)生空虛和沮喪。從人的普遍性心理來把握，這時候是最痛苦最無助的一種心理狀態(tài)，也是最容易發(fā)生毫無目的的極端的破壞行為的?！肚啻旱膫渫访翡J地寫到這個必然的心理過程，“偷雞摸狗”，“打架斗毆玩世不恭”、“偷懶裝病”，以至“損壞即將成熟的農(nóng)田”。我可以見證詩人所寫的這種真實，那時候我在西安郊區(qū)一個公社（鄉(xiāng)）工作，所有以糧食和棉花生產(chǎn)為專業(yè)的生產(chǎn)隊（村子里的公社化組織稱謂），按土地面積分派著從西安城里下來的“知青”，如詩中所寫的這些無政府行為，幾乎到處都在發(fā)生，從行政管理部門到普通村民已經(jīng)形成一種概念，似乎那個村子的“知青”較長一段時日不發(fā)生此類事件，倒成新鮮事了。一個不容回避的現(xiàn)實擺在所有人面前，以“大有作為”為理論指導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結果卻不僅不是在“廣闊天地”里的建樹，而是某種帶有普遍性的破壞。然而，誰都沒有膽量戳破這個謊謎，倒是用某個先進的“知青”典型人物，注釋著張揚著這場運動，不惜掩蓋普遍的如詩中所述如我所例證的實際發(fā)生著的真實。

這個龐大的“知青”群體，在普遍的挫傷和失望發(fā)生的時候，如上所述的帶有破壞性質的行為，也必然是普遍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然而，這個龐大的群體里，不乏有心人和思想者，他們不甘沉淪，更不甘把美好的生命里最鮮活的青春空耗了，于是就進入思考。他們把曾經(jīng)信仰不諭的極左理論擺到生活現(xiàn)實的層面上來拷問，來鑒證，以求證它的科學性和可行性。他們不僅以自己“上山下鄉(xiāng)”的遭遇為例證，而且跳出了個人命運的圈子，關照到自己的感知體驗到的鄉(xiāng)村里的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形態(tài)，視野開闊了，心理厚度也強化了，對謊言的判斷就更為自信了。“為什么——昔日老師的鏡片——總是折射著驚恐與不安——讀書還得偷偷摸摸——知識變得如此下賤”。這又是極為傳神的一筆，傳授知識的教師在例行他的職責的時候，已不再是神圣和自信，而在眼鏡片里折射出的是“驚恐不安”的神色，這種神色在任何民族的發(fā)展史上都不會有記載。而更荒唐的是，中國此時曾出現(xiàn)過一位震驚世界的“白卷英雄”。詩人寫“知青”我的疑問和反思。由教育引伸到農(nóng)民命運，“為什么——鄉(xiāng)親們一天勞作——工分僅值幾分錢——面朝黃土背朝天——終年辛勞仍要受饑寒?！边@里已經(jīng)不單是“知青”這個特殊群體的命運了，而是近十億農(nóng)民的命運，直到對整個社會發(fā)出詰問，“為什么……指鹿為馬的恥辱——為何屢見不鮮?！睉撜f，這是反思后的覺醒，終于戳破荒言的發(fā)現(xiàn)，一種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一種精神的升華。這是倒行逆施的極左政治導致的必然結果，恰恰與推行者的愿望相背相反。這是推行者的悲劇，卻是人民和國家的希望所在，就是越來越明顯的瀕于崩潰的經(jīng)濟，以“形勢大好”的虛偽之詞再也蒙騙不了人了，尤其是那些有思想力量的人，預示著新的變革必須發(fā)生。

這首長詩寫成于2005年，是詩人薛保勤既站在今天的認識高度來回看那一場持續(xù)十余年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而且有了改革開放近30年的實踐，就能夠深刻地反省作為“文革”特殊產(chǎn)物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的荒謬，給那個時代的年輕人造成的青春荒廢和人生挫失，由此引發(fā)到對“文革”的再反思。如本文開頭我發(fā)的感慨，中止“文革”錯識思想路線之后30多年的當今中國，絕大多數(shù)人群獲得了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溫馨生活狀態(tài)，中國令世界驚羨的經(jīng)濟成就持續(xù)保持好而又快的發(fā)展，社會呈現(xiàn)著前所未有的富足和平景象，當今社會的年輕人，多數(shù)未經(jīng)見過“文革”的災難和“上山下鄉(xiāng)”的事，聽老人說到那些事壓根都不敢相信，我們的昨天曾經(jīng)如此荒唐和荒謬嗎？我在讀此詩時，首先感到的便是詩人薛保勤的責任心，一個不能輕易忘掉昨日災難的人，既要把曾經(jīng)的荒謬雕琢為詩句，存檔于一個民族的精神歷程，也在于給當代人以“備忘”，如果在社會發(fā)展的某個時候又有極左出現(xiàn)，這詩便成為一種警示。我便對詩人自然產(chǎn)生一種深沉的敬重之意。

從藝術欣賞的感受說，我感到一種大氣磅礴的氣魄，有長江奔涌的氣勢。平緩處悠悠涌流，氣象肅穆，這是大河深流獨稟的氣質，非涓涓小溪所可比擬，譬如開頭的首節(jié)，平靜下蘊積著洶涌，預示著傾泄；急流處的跌宕，卷起情感世界之堆雪，迷霧騰天，聲響震野，我讀到詩人連續(xù)發(fā)出的“為什么”的詰問，便聯(lián)想到壺口黃河瀑布的景象。大河在落差處發(fā)生的沖擊力和吼聲，類似“知青”在生活發(fā)生挫失時的精神沖撞，不解的疑團如急流的反沖。一部長詩能造成這樣的閱讀沖擊力，自然在于詩人久蓄于胸的獨特體驗，一旦釋放，就有傾覆的激情和真情，對讀者的沖擊力感染力就很強烈。

我以前只知道薛保勤是一位思想理論工作者，又兼著省上的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的領導，后又成為宣傳部的一位負責人，無論從自然的專業(yè)或承擔的工作責任，在我推想中是嚴密而又嚴謹?shù)娜?，確實料想不到他還是一位激情澎湃的詩人，一出手竟有這樣大氣磅礴內(nèi)蘊深沉的詩歌，可見人的創(chuàng)造力，不可憑一般現(xiàn)象去判斷。我倒真誠希望，薛保勤無論社會工作如何轉換，能保持這份天性里的詩心和激情，也就煥發(fā)著一種永久的青春。

責任編輯 常智奇

陳忠實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