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皮辣子紫皮蒜，昂頭婆娘低頭漢。

——西府民間語錄

都說那是天意。她美陽寡婦不想發(fā)財都不成。

有一陶罐的金餅，就隱埋她家鎮(zhèn)子北邊的土壕里。上個世紀初的一個春天，美陽寡婦雇了兩個年輕的胡基客，在她家的土壕里打胡基。胡基客因為年輕而敬業(yè)，天麻麻亮，扛著石錘子、木模子、鐵锨镢頭入土壕，直到天黑烏烏的，看得見亮晶晶的星斗，這才又扛著石錘子、木模子、鐵锨镢頭回家來。胡基客的一日三餐，都是由美陽寡婦在家做了，挎在竹籃里，一頓一頓地送到土壕來，供應(yīng)胡基客特別能消化的胃口。這沒有錯，胡基客吃不動，活兒就干不動，吃不好，活兒就干不好。美陽寡婦心里是有數(shù)的，她喜歡那兩個年輕胡基客的吃相，一個如狼吞，一個如虎咽，送的是蒸饃、拌湯（西府用麥面搓成索形，下到湯鍋里，加上扁豆、青菜熬成的稀飯），一人能吃六個大蒸饃，喝兩碗拌湯；送的面條，干的吃兩碗，稀的喝兩碗。吃畢，放下碗筷，也不歇一歇，就又干起來了。

兩個胡基客的活兒干得真是漂亮。站在旁邊看，每打一方胡基，都有一個不亂的程序，總結(jié)起來，供模的胡基客，在打模的胡基客把打?qū)嵉暮鶑囊粔K很大的石頭（半塊殘碑，或一塊舊磨扇）上掰起來，端了壘在一邊的胡基垛上，前前后后，也就喘口氣的工夫，他就很迅速地清理掉石頭上的余土，擺木模，抓把草灰，撒在木模內(nèi)側(cè)，操起鐵锨，尖尖兩锨細土，勻致地扣在木模上。打模的胡基客這就雙腳一躍，雙手扶著石錘的木把，一腳壓著一腳，把木模里的虛土踩實了，提起石錘子，對著木模的四角，前砸一石錘，后砸一石錘，把木模里的虛收實了，錘子頭下便使上了力，每一錘子都提得很高，高到與人幾乎比肩，再重重地砸下去，一石錘是一石錘的爆響，“砰——啪”！“砰——啪”！激烈的落錘聲，響徹了整個土壕，三里以外的人都能聽得見，那脆脆的“砰”，是石錘落模的聲音，那沉沉的“啪”，是錘聲撞在土崖上的回響，讓雇傭了他們胡基客的美陽寡婦聽起來，像是聽著一首歌，一首動人心魄的歌。

胡基客因為年輕而又頑皮。中午送飯來，雖然已人到中年，卻仍然膚白面嫩的美陽寡婦，一雙狀若金蓮的小腳踩在胡基客取土的壕坑沿上，留下了一雙美輪美奐的小腳印。胡基客一下午取土打胡基，如果不是有意留下那雙小腳印，那一方土早被刨細了，打成壘在一邊的胡基垛?，F(xiàn)在猜想年輕胡基客的心思，很難有一個公認的結(jié)論。也許他們對女人的小腳有一種癡迷的愛，覺得美陽寡婦的小腳太美了，美陽寡婦的小腳印留在土壕里，對他們是一種渴望，一種精神刺激，能提高他們干活的效率，他們不忍心破壞了那雙小小的腳印。也許他們只是想與容顏白嫩的美陽寡婦開個玩笑，留下她小小的腳印，讓下一頓來送飯的美陽寡婦見了，吃上一驚，羞澀地笑一笑，輕輕地嗔斥他們兩句，他們就會很高興，就會為美陽寡婦把活兒做的更漂亮。

總而言之，兩個年輕的胡基客，心里是沒有惡意、沒有邪念的。他們小心地繞過了那雙小腳印，把小腳印很突出地留在了打胡基的土場上。

美陽寡婦來了。她的小腳從老遠的美陽鎮(zhèn)轉(zhuǎn)出來，一路走得婀娜多姿，娉娉婷婷，裊裊娜娜，挎在臂膀上的竹籃子，也成了烘托她的道具，使她在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顯得更加美白細嫩，嬌柔溫馨。

美陽寡婦走到了胡基客的旁邊。

美陽寡婦還不曉得兩個胡基客在土壕里精心精意留下了她的小腳印。美陽寡婦還沒注意兩個胡基客正噓瞇著眼睛看她，臉上露出戲虐的淺笑。

美陽寡婦一如往常，招呼胡基客：歇下子，咱吃飯咧。

是表演，也是表現(xiàn)。兩個胡基客加班加點，又程序井然地完成了兩個胡基的捶打，才在美陽寡婦一聲聲的勸歇聲里，停了手里的活兒，圍到竹籃旁邊，取出碗筷，拿了蒸饃，狼吞虎咽地填起肚子來，兩口三口一個蒸饃，三口五口一碗拌湯，沒有什么異常，但美陽寡婦卻敏感地感受到了一絲異常。

有什么異常呢？胡基客飄乎不定的眼神，暴露了他們精心保留了一個下午的秘密。

胡基客吃著飯，老要偷眼看美陽寡婦的小腳，但他們是看不見的，美陽寡婦的小腳一貫地掩藏在她的黑緞繡裙下。越是看不見，胡基客越要看，看得兩雙眼睛幾乎要鼓出來了。

美陽寡婦是誰？！一個蘭心蕙質(zhì)的女人，很快解讀了兩個胡基客的秘密。她看見了被刻意留在虛土上的小腳印。她知道那是她的小腳印。

正如胡基客心里所想，看見了自己的被刻意留在虛土上的小腳印后，美陽寡婦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羞澀的紅，她淺淺地笑了笑，微啟珠玉一般的牙齒，細聲細氣地嗔斥胡基客了：

一對兒活寶！留著腳印，是吃呀還是喝呀！

胡基客就樂了。樂得一顫一顫地。

美陽寡婦走到那雙留了一個下午的小腳印前，提起裙子，把她的腳還在小腳印里比了一下。然后就抹平了。

僅僅是這平淡的一抹，美陽寡婦小小的、漂亮的腳，傳遞給了她一個讓人心驚的信息：腳下有寶！

感謝臉上羞澀的飛紅。如果不是剛才浮上臉的羞紅，此刻，從美陽寡婦心中暴發(fā)的喜悅，肯定會使她的臉一片通紅。那可能就要壞事，就要把她的小腳觸摸到的大秘密，一覽無余地告訴他人。幸好她剛才臉先紅了，最先羞紅的臉掩蓋了一切。

沒有驚喜，沒有慌亂。

美陽寡婦的鎮(zhèn)定和自若，讓她以后回憶那個時刻，都要為自己感動。她依然巧笑著，對胡基客不無痛憐地表達著她的關(guān)心、她的善意。

美陽寡婦問：累了吧。累了咱就歇一下子。

美陽寡婦從懷里摸出兩塊銅板，給了兩個胡基客。

美陽寡婦說：鎮(zhèn)子上今晚有大戲，都去看一場。

胡基客本來還要推辭的。美陽寡婦卻先自把石錘子、木模子、鐵锨镢頭歸攏到一起，催著、逼著，讓兩個年輕的胡基客走出土壕，回到鎮(zhèn)子里，看晚上的夜場大戲去了。

美陽寡婦就在大戲：“鏘——柴”、“鏘——柴”、“鏘鏘柴柴”的緊鑼密鼓聲里，從土壕她的小腳印下把寶挖出來了。是一陶罐的金餅。

金餅像是油鍋里炸出來的油餅，拿一個出來燙手，拿一個出來燙手……有多少個呢？只有美陽寡婦知道。有多重呢？也只有美陽寡婦知道。

美陽寡婦就在這一夜暴富起來了。

美陽寡婦也不是嫁到美陽鎮(zhèn)就成了寡婦的。她有男人，只是那男人一身病，勉強在他女人身上耕種了幾年，拉扯出一對兒女，就長臥病榻，家里頭、家外邊，都拋給他女人去治理了。

也是財長人精神，美陽寡婦原來病怏怏的男人，從那一晚他女人得了一罐金餅回來，他睡了一覺醒來，滿身沉疴竟去得無影無蹤，從病榻上爬起來，也能幫助他能干的女人做些事了。

在西府，美陽鎮(zhèn)是有些歷史了，是上千年的一個古鎮(zhèn)，兩日一小集，十日一大會，一街兩行的店鋪，作什么生意的都有，也有戲樓和僧廟，祠堂和學(xué)堂，整日里，市聲鼎沸，生意興隆。然而，偏有開店鋪的，開著開著就開不下去了。

鎮(zhèn)街上的賈記雜貨鋪老板，家在山西的祈縣，在美陽做生意也有幾代人了。不曉得老家出了什么事，突然在店鋪的門板上貼出告示，意欲賣了鋪面，回家救急。

美陽寡婦看了告示，也顧不得與人商量，在頭一眼看見了那白紙黑字的時候，就大大方方地進了賈記雜貨鋪，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雜貨鋪賬房的紅木桌案前，與雜貨鋪老板談起了轉(zhuǎn)讓價格。

美陽寡婦說：老板急用銀子？

老板說：不急用我賣鋪面干啥。

美陽寡婦說：家里出事了。

老板說：出事了。

美陽寡婦說：什么事嘛？

老板很痛苦的樣子：這你不用管。

美陽寡婦說：我想知道

老板有些急眼：遭人綁票了。

美陽寡婦也有些眼急：那你開個價。

老板開價低了些。美陽寡婦不答應(yīng)，說她心里有數(shù)，硬是給了老板一個金餅，外加十兩銀子，把賈記雜貨鋪盤了過來。這讓賈記老板尤為感動，也讓鎮(zhèn)上聽說了的人，唏噓感嘆，說是這女人不簡單，做事大氣呀。

鎮(zhèn)上人口頭的感嘆，為賈記雜貨鋪易幟起了一個很好的廣告作用。接手后稍事修葺，即扯旗放炮地開張了。可以預(yù)想的是，生意比先前更加紅火。

以雜貨鋪的成功經(jīng)營為契機，美陽寡婦打出了“茂源記”商號。在“茂源記”的旗幟下，相繼又盤下一個布莊，一個糧市，還創(chuàng)設(shè)了一家飯館，一家旅館。美陽鎮(zhèn)的一條街，走幾步，就是“茂源記”的一家店鋪。

美陽寡婦的頭就抬起來，從鎮(zhèn)街上走過，一個舉手，一個笑臉，都會引起廣泛的反應(yīng)。美陽寡婦笑了，周圍的人都是笑，她只是淺淺地笑，周圍的人就是熱烈地笑；美陽寡婦舉手了，也許只是輕輕地一擺，周圍的人就跑開了，到街邊茂源記旗下的店鋪里，擰一把熱毛巾遞上來，泡一壺香片（茶茗）端上來?？傊?，美陽寡婦在美陽鎮(zhèn)已經(jīng)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鎮(zhèn)公所的人，暗地里聯(lián)絡(luò)鎮(zhèn)子上的商戶，準備公推美陽寡婦為鎮(zhèn)商會的會長哩。

輿論對美陽寡婦越來越有利。一個老秀才聯(lián)想到美陽地面上幾樣名特產(chǎn)，編了兩句話形容美陽寡婦：

紅皮蘿卜紫皮茄，

昂頭婆娘低頭漢。

紅皮蘿卜的辣，紫皮茄的辣，比在美陽寡婦的身上，不曉得是褒是貶，在美陽寡婦的故事流傳了七八十年后的今天，西府人還是大有爭論。當時的美陽寡婦聽說了，專門備了一份禮，拜見了那個老秀才，兩個人之間說了什么話，也是至今有人猜測，卻一直未能有個確切的說法。當時的美陽寡婦對此箴口不語，老秀才也閉口不談，總之，在老秀才有生之年，美陽寡婦都會抽空去看老秀才，每次去都會備上一份不薄的禮物。

事情的發(fā)展讓美陽寡婦頭痛起來了。特別是西府大旱的民國一十八年，茂源記的布莊先是失了一次小火，茂源記的糧市又失了一次小盜。所受損失雖然不大，但這兩記警鐘敲了，精明的美陽寡婦不能不提高警惕，有所防范了。

最可怕的事情就發(fā)生在那個干冷的冬季。

美陽寡婦弱冠十四的兒子遭綁票了。

誰綁了美陽寡婦的兒子呢？情急中向鄉(xiāng)間幾股匪幫打探，都說他們沒有下手。他們也不可能下手，美陽寡婦與他們都有約定，按時按量給他們每一幫都有打點。兩日過去了，綁匪傳來了條子，看著幾行歪歪扭扭的黑字，美陽寡婦心里有底了。她相信綁匪就在美陽鎮(zhèn)上，是那一團一伙討吃要喝的饑民。

美陽寡婦的心踏實了。

可美陽寡婦的男人，受此驚嚇，大病不起，兩日工夫，茶飯不進，嘴里念叨著弱冠兒子的名字，蹬腳咽氣了。

美陽寡婦從此才真正的成了寡婦。

因為她心里有底了，也不急著贖兒子。叫來了響器班子，叫來廟里的和尚，為她死去的男人大操大辦，熱熱鬧鬧地送埋了。長達七日的停靈期間，茂源記開在美陽鎮(zhèn)上的飯館，敞開大門供應(yīng)饑民吃喝，誰餓了進去就吃，渴了進去就喝，病弱殘疾的饑民，還有美陽寡婦雇請的幫傭，把飯罐和饃抬到街上來，沿街逐一施舍。

給自家男人辦的喪事，在饑饉的年頭，被美陽寡婦辦得仿佛一場喜事，流落在美陽鎮(zhèn)的四方饑民，臉上都洋溢吃飽喝足后的喜悅心情。

美陽寡婦的男人入土了。

美陽寡婦的弱冠兒子也趕著點兒回了家。

毫膚未傷，毫發(fā)未損。死了男人，一滴眼淚未流的美陽寡婦，看著兒子健健康康地走近了她身邊，舉起手就在兒子的嫩臉上抽了一巴掌。抽過了，又把兒子擁在懷里，在兒子腫起幾條指印的臉上摩挲著，淚水從眼里噴涌出來了，悲聲從嘴里呼嘯出來了。和著兒子的淚水和哭聲，在美陽鎮(zhèn)那個饑饉的日子里，讓人聽了，無不慘然動容。

受此劫難，人們總想美陽寡婦的頭還會揚起那么高嗎？

人們在想，美陽寡婦總該有所收斂吧！

但是沒有。

如果正如人們所想，美陽寡婦從此低下頭來，縮手縮腳，那就不是美陽寡婦了。她比人們想象的要剛強的多，她才不會因為一次劫難而畏首畏尾，蜷縮在家里，長一聲眼淚，短一聲眼淚，哀嘆命運的乖戾，悲鳴世事的無常。

美陽寡婦沒有。

美陽寡婦擦去兒子臉上的淚水，也擦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從兒子被劫，到兒子安然回家，美陽寡婦明白她該做些什么了。

干旱還在持續(xù)。美陽鎮(zhèn)上的饑民，雖然能得到美陽寡婦些許施舍，日子長了，有一些體弱的老人，和一些染病的兒童，扛不過去，死了。每日每夜，都有人在美陽街頭斃命。時起時伏的哭聲，雖然微弱，雖然已無多大悲痛，但還是令人十分的揪心。

揪心最烈的是美陽寡婦。

美陽寡婦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她在想，該做些什么呢？一個強烈的念頭，在她的心里清晰起來了。

咱就修路吧！

美陽鎮(zhèn)通往縣城有30華里的路程，中間隔著龍尾、馬尾、牛尾三條大溝，路程不遠，走起來卻很困難。三條溝在西府的原上表現(xiàn)得都很典型，老遠看過去，一馬平川的土地，沒遮沒擋，能看出好遠，可完全不曉得，前面會有一條又一條深隔原底的大溝。當你闊步輕邁地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有一條大溝，橫亙在你的面前，你能不吃驚，那溝太深了，太窄了，你會擔心繞著盤腸小路，一步一步下到溝底，兩邊壁立的溝幫，會倏然擠在一起，把人夾死在溝底里。

美陽寡婦要修的路，就在龍尾、馬尾、牛尾三條溝上。在三條溝要挖出六面坡，架起三座橋，讓三套馬的膠皮大車能順利通過。

想到了，還得動起來。

美陽寡婦知道僅憑她一人之力是太困難了。

美陽寡婦去了鎮(zhèn)公所，所里一班公干為鎮(zhèn)子上的饑民正忙得四腳朝天，看見美陽寡婦，像看見救星一樣，把她請在鎮(zhèn)公所的茶房，捧上一杯香片，賠著小心問美陽寡婦什么事？

鎮(zhèn)公所的人理解出了問題。他們原以為美陽寡婦是為她兒被劫來的，來了打問案子破得怎么樣？美陽寡婦對鎮(zhèn)公所常有幫助，她家出了那么大的事，鎮(zhèn)公所怎能不高度關(guān)注，派出人馬，正秘密打探劫匪是何許人，也好抓了，對美陽寡婦有個交待。

美陽寡婦喝口香片，揚起頭看茶房的天花板。

鎮(zhèn)公所的人就心慌，說：我們下緊火著查呢。

美陽寡婦知曉他們說什么，故意問：查什么？

鎮(zhèn)公所的人說：查劫匪么。

美陽寡婦就說：人回家了，還查什么。

鎮(zhèn)公所的人說：回家了也要查。劫誰不是劫，竟敢劫到您兒子身上了。

美陽寡婦把揚起的眼睛放平，瞅著鎮(zhèn)公所的人，說她有想法，想和鎮(zhèn)公所商量?？蜌鈳拙浜?，美陽寡婦就把她要修通三溝六坡的計劃合盤端出來。

美陽寡婦最后說：這要大家都上手哩。

好事喀！鎮(zhèn)公所的人聽得眉飛色舞，他們吃的皇糧，心中也想為地方做好事，但苦于沒有錢，也沒有目標。這下子目標有了，錢由美陽寡婦先拿出一大部分，組織一下，號召一下，美陽鎮(zhèn)的商戶人人都掏一些銀子出來，一則修通三溝六坡的大路，二則又能解旱災(zāi)帶給饑民的困難。這么好的事，打著燈籠也難找。

在鎮(zhèn)公所的主持下，美陽寡婦首先被公推為美陽鎮(zhèn)商會的會長。由她這個新會長主持，很快地便籌措好了修路架橋的錢糧。

鎮(zhèn)公所還出面把鎮(zhèn)上的饑民組織起來，告訴他們，咱要修路架橋，在美陽鎮(zhèn)和縣城之間筑一條大馬路，把咱美陽鎮(zhèn)自古就有的幻想變成現(xiàn)實，咱以后去縣城，就能輕腳快步地走了，不想步行，咱坐馬車一路鞭響地去。咱把話說在前面，修大馬路，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錢和糧，美陽寡婦帶了頭，和鎮(zhèn)子上的商戶們把錢糧都籌措齊了；這就要有出力的人了。誰出力呢？是咱們大家，咱們修路去，修一天路三頓飯，一?。ê鹊臏﹥筛桑ㄕ麴x＋干面），管飽吃；修十天路，一升雜面半升白面，拿回家，養(yǎng)活爹娘兒女。

動員幾乎成了多余，饑民中有手藝的石匠聚在了一起，沒有手藝的力氣人聚在了一起，自發(fā)地成立了多個專業(yè)組，匯總起來，已經(jīng)是一支非常強大的修路架橋隊伍了。

一個冬天。一個春天。龍尾溝、馬尾溝、牛尾溝里人聲沸騰，熱火朝天。成百上千的饑民，在美陽寡婦的資助和倡導(dǎo)下，在三條溝的六面坡上，直直地劈出一條胡同來，到了溝底，遇上龍尾、馬尾、牛尾三條溝河，又都架起了石砌的大橋，三條溝就是三座橋，使之坡連橋，橋連坡，寬寬展展地直通縣城。全程道路貫通的那一日，美陽鎮(zhèn)又由美陽寡婦出面，從省城請來一臺大戲。

省城的戲班，就從新修的大馬路，坐著一輛一輛的大馬車，光光彩彩地來了美陽鎮(zhèn)。

戲子在臺子上瘋瘋張張地唱，參加修路的饑民們都在臺下歡歡喜喜地唱。鑼鼓喧天的大戲唱了三天三晚上，大家伙兒都極過癮地瞧了三天三晚上。

饑民感激美陽寡婦呀。再說起“紅皮蘿卜紫皮茄，昂頭婆娘低頭漢”時，就只有敬佩和愛戴了。

誰說不是哩。因為修路架橋，美陽鎮(zhèn)一帶的饑民，也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民國一十八年的冬荒和春荒。

三天大戲瞧過了。種在城里的麥子，因為深冬里的一場雪，因為春末的一場雨，長得很是不錯。在三天大戲的喧鬧聲里，人都長了精神，麥子也都長了盼望，大太陽當空照著，說熟當下就熟透了，陣陣夏日的風來，都蕩漾著麥子的清香。

確是一年好收成。一年讓人腸斷心碎的好收成。

美陽寡婦的茂源記商號，也作了兩年的好生意。美陽鎮(zhèn)上的店鋪，不論是老店雜貨鋪，還是后盤的布莊、糧食市，抑或新開的飯館、旅館，生意都是特別的火。因為馬路通了縣城，美陽寡婦趁勢而進，把她的茂源記還開到了縣城，兩年的工夫，迅速擴張，美陽鎮(zhèn)她所有的生意，在縣城都有了分號。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生意的攤子越鋪越大，越扯越長，生意卻沒有因此而大火。相反卻是越做越困難，這不，民國一十八年的饑荒才過去，民國二十一年的旱災(zāi)跟屁股又來，西府地面像著了火一樣，長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在酷夏的日子，上天打了幾聲干雷，放了幾束閃電，落了幾滴雨星，就再沒見過一絲云彩了。村頭澇池的水干了，家中井里的水干了，龍尾、馬尾、牛尾溝河的水，也像老女人的眼淚一樣，流淌得了無生氣。

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

剛剛緩過勁的西府鄉(xiāng)村生活，一下子又跌進了饑餓的深淵。斷了口糧的饑民，又潮水似的涌進了還能討來一口飯的城鎮(zhèn)來。

美陽鎮(zhèn)自然不能幸免。所來饑民都是鎮(zhèn)周邊村落的人，他們都參加了民國一十八年饑荒時由美陽寡婦組織的修路自救活動，都對那個度饑荒的辦法記憶猶新。他們巴望美陽寡婦能再出面，組織他們開展饑荒自救。

路修好了。還有什么好做呢？

饑饉之年的美陽寡婦也在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她不能看著饑餓的鄉(xiāng)親死在美陽鎮(zhèn)上。

怎么辦呢？在鎮(zhèn)街上架鍋施粥不是長法。

怎么辦呢？鎮(zhèn)公所的管事也來找美陽寡婦了。

美陽寡婦還能怎么辦呢？焦慮了好些日子，她也想了，把饑民組織起來，給他們供應(yīng)吃喝，給他們必要的酬勞，把美陽鎮(zhèn)的街道整修一下。

真是好主意?。∶狸栨?zhèn)立市成百上千年了，一條十字的大街還是雨天一街泥，晴天一街土，衛(wèi)生狀況很不好，也不利于商戶的經(jīng)營。如果把土街夯實，鋪上石條，情況會大大改善。

主意即出，鎮(zhèn)公所的管事就先樂起來了。像上次修建通往縣城的大馬路一樣，迅速行動起來。鎮(zhèn)上的商戶也都支持，而饑民的態(tài)度更為積極。

美陽鎮(zhèn)史無前例的鋪石工程，美陽寡婦是出了大頭的，在她的鼎力資助下，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了。采石、運輸、鏨條、鋪設(shè)各項工序都有專門的技工負責，美陽寡婦和鎮(zhèn)公所的管事，每天都要到各個工序上走一走，檢查一下質(zhì)量，測算一下進度。因為有了上次修路架橋的經(jīng)驗，這次在鎮(zhèn)街上鋪石，各個環(huán)節(jié)都很緊湊，工程進展得也很順利，不到三個月的時間，美陽鎮(zhèn)的街道便大大地變了樣，一水的虎皮色條石，走在上面，感覺腳下也踏實了，心里也踏實了。

大家便心想：美陽鎮(zhèn)早該是這樣的。

可是干旱還在持續(xù)，沒有因為美陽鎮(zhèn)的街上鋪了石條，上天就會發(fā)慈悲，下幾場雨，讓可憐的莊稼人有一年好收成。

然而沒有。天上還是不下雨，天上還是大太陽。饑民在美陽鎮(zhèn)鋪了三個月的石條，也只是混了三個月的肚兒圓，填了家里老少三個月的饑腸。接下來的日子又該怎么辦呢？

還有什么糊口的活兒干嗎？

美陽寡婦也犯急了。干旱什么時候是個頭呀？

干旱沒有頭。饑荒餓死人了。餓死的人隨便在那兒挖個坑，草草埋了算完。就這樣還不行，美陽鎮(zhèn)周邊的一些村莊，活著的人也沒有能力挖坑埋死人了。境況特別差的家庭，人都餓死得絕了戶。

美陽寡婦連門都出不去。走出門就是一大片跪著的饑民，眼巴巴盯著她，嗷嗷號叫著，期望她給大家指一條活路。不能指望鎮(zhèn)上的商戶再出資，一塊兒搞項福利工程。商戶們大都是小本經(jīng)營，饑荒年生意又都十分蕭條，前兩次的福利工程，讓他們已經(jīng)出盡了血，再搞非把他們都搞挎不可。

商戶們也不容易，也難呀。

美陽寡婦無計可施了。她想只有自己獨力支撐局面了。干點什么好呢？

蓋一處宅院怎么樣？

美陽寡婦做生意，去過山西的許多地方，也到四川、甘肅、青海的一些地方走了走。美陽寡婦對山西一些大戶的宅院特別欣賞，想得周全，蓋得氣魄，很想照著人家的樣式也修蓋一處大宅院。主意是早定下的，也從山西一家有著生意往來的宅院主人那里，描摹了一份帶回了家，卻老是沒法實施。原因還是大饑荒，民國一十八年的饑荒剛過去，二十一年的饑荒又來了。美陽寡婦為了救饑民于水火，只有一次次放棄她的造屋蓋宅的計劃，一心一意和大家干了兩件福利工程。讓饑民度荒災(zāi)，大興福利工程人們是會贊成的，而要為自己修造私宅，人們會怎么看呢？會罵嗎？罵倒也是其次，美陽寡婦自己心里先不是滋味。

實在沒辦法了。是滋味不是滋味，被人罵不被人罵，都不重要了。美陽寡婦咬了咬牙，在民國二十二年的春荒日子里，破土開建“茂源大宅”工程了。

山石的需用量很大，青磚的需用量更大。架橋和鋪美陽街道鍛煉出來的石匠，都有了用武之地，木工、泥水工更不消說，是修造“茂源大宅”的主力軍，而沒有手藝的粗作工們，也閑不下來，一個個抱著塊青磚，聚在工程現(xiàn)場的周圍，沾著水磨磚頭。每一塊磚頭朝著面墻的一邊，都要細心地磨出來，磨得四棱著線，磨得光潔如鏡。將近三年的工夫，美陽鎮(zhèn)西頭的“茂源大宅”施工工地，“哧——啦”、“哧——啦”、“哧——啦”的磨磚聲就沒斷過，青灰色的磨磚水流成了一條小河，晝夜散發(fā)著好聞的磚屑氣息。

“茂源大宅”的工程，使美陽鎮(zhèn)的饑民度過了嚴峻的民國二十一年的饑饉。

但是工程還沒有結(jié)束，還得繼續(xù)下去。

三年后，主體工程基本完成，各個院落的房屋均舉行了上梁儀式。后又經(jīng)過兩年的配套營造，諸如后花園的假山、養(yǎng)魚池、荷花塘等各項工程全部竣工。一個精湛無比、莊重氣派的傳統(tǒng)城堡式民宅群，雄踞于美陽鎮(zhèn)上，成了千年古鎮(zhèn)最為輝煌的一個亮點。

“茂源大宅”坐北朝南，負陰搶陽，屋宇一座比一座高上去，真可謂層樓迭巒，鱗次櫛比。大宅內(nèi)，凡木石、磚砌、脊獸、雀替、額枋、柱礎(chǔ)、窗欞等，皆有千萬個玲瓏剔透、精巧絕妙的雕刻。

美陽寡婦營造“茂源大宅”，不僅讓鎮(zhèn)上饑民度過了饑荒，還生生在鎮(zhèn)子周邊村莊，鍛煉出一大批的石匠、木匠、磚瓦匠、花匠和畫匠。這個傳統(tǒng)，一代傳一代，到一九四九年美陽鎮(zhèn)解放以后，國家建設(shè)組織大型施工企業(yè)，在美陽鎮(zhèn)的許多村莊，招收了一批又一批人。許多人因為手藝高超，職業(yè)責任強，還被征調(diào)去了北京，參加了解放初年，包括人民大會堂、歷史博物館、軍事博物館等十大標志性建筑的建設(shè)。

美陽寡婦因一雙兒女讀書在外，畢業(yè)后一個留在美國，一個留在香港。她自己一人住在“茂源大宅”里，住著也是空空蕩蕩，孤孤寂寂，自愿交給政府，略加改造，房屋作教室，后花院平了做操場，“茂源大宅”易名為美陽初級中學(xué)。美陽寡婦在美陽鎮(zhèn)沒了牽心，申請去了香港的女兒那里，此后再沒有回來。

美陽鎮(zhèn)上的人忘不了她，時常還會念叨她，把她幾乎念叨成一段傳奇。

責任編輯 寇 揮

吳克敬 陜西省西安市文聯(lián)干部，著名作家。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出版六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