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由于制度存在重大缺漏,使各級官吏有機可乘,造成了無官不貪的局面。在一直寬松的情況下,不作體制性改革,而僅僅用重典嚴懲貪官污吏,查辦得再多,也只是少數,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僅僅是一種“涂飾”罷了
郭嵩燾是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他在臨危受命出任首任駐英大使以前,曾有一段因“反腐”反受打擊、仕途受到重挫的痛苦經歷。
1818年,郭嵩燾出生在湖南湘陰一戶地主之家。18歲那年,他考中秀才,第二年進入著名的岳麓書院讀書。正是在岳麓書院,他與曾國藩等人相識,互相切磋學問,砥礪氣節(jié),成為志同道合的摯友。雖然郭嵩燾曾考中舉人,但后來接連兩次會試都名落孫山。失意中,只得接受友人的推薦,于1840年到浙江給浙江學政當幕僚。1847年第5次參加會試考中進士,正式步入仕途。但不久雙親相繼去世,依定制他回家居喪。就在回家居喪這幾年,正趕上太平天國起義。1852年,太平軍由桂入湘,湖南官兵望風而逃。同樣鄉(xiāng)居的左宗棠、曾國藩,對是否出山鎮(zhèn)壓太平天國,猶豫不決,郭嵩燾力勸他們出來建功立業(yè)。以后曾、左都成為功勛赫赫的名臣,郭總以自己當年的“力促”為榮。勸他人出山,自己當然也難甘寂寞,隨后幾年,郭氏一直隨曾國藩參贊軍務,多有建樹,同時在官場建立了一定的“關系”。1856年年末,他離湘北上,到京城任翰林院編修。
在京都,他深得權柄赫赫的戶部尚書肅順的賞識。肅順性情剛嚴,以敢于任事著稱,主張以嚴刑峻法改變當時吏治腐敗的狀況,屢興大獄,惟嚴是尚,排除異己。由于他深得咸豐皇帝倚重,其他人對他是敢怒不敢言。與其他滿族權貴猜忌、排擠漢人不同,他主張重用漢族官僚,對以曾國藩為首的湘系,他尤其重視。由于肅順的推舉,郭嵩燾在不長的時間內,蒙咸豐帝數次召見,自然受寵若驚。咸豐帝對他的識見也頗賞識,命他入值南書房。南書房實際是皇帝的私人咨詢機關,入值南書房,意味著可以經常見到皇帝,參奏軍國大事。
不久,咸豐帝就派他到天津前線隨僧格林沁幫辦防務,頗有些今日“掛職鍛煉”的意思。1859年初,郭嵩燾來到天津僧格林沁處。但僧格林沁這位蒙古王爺根本不把這位南方書生放在眼中,對他非常冷淡。而郭嵩燾本就文人氣十足,再加自己是皇上親派,并且明確他與僧是“平行”,不是“隨同效用”,所以也咽不下這口氣,更不明白“掛職鍛煉”應少管事的道理,反而盡職盡責,結果僧格林沁更為不滿,因此兩人合作極不愉快。
1859年10月,由于山東沿海貪污嚴重,咸豐帝命令郭嵩燾前往煙臺等處,查辦隱匿侵吞貿易稅收情況,而對他一直不滿的僧格林沁,卻派心腹李湘棻作為會辦隨行。雖然郭嵩燾無“欽差”之名,但所到之地,大小官員都知道他是皇上親派檢查財務稅收的大員,因此對他的接待格外隆重,皆備厚禮。沒想到郭嵩燾向來清廉方正,嚴于律己,規(guī)定“不住公館,不受飲食”,更不受禮。他的隨行人員,因不能發(fā)財而大為不滿,地方官也因他破壞了官場“游戲規(guī)則”而尷尬不滿。
到山東沿海各縣后,他認真查賬,發(fā)現從縣官到普通差役幾乎人人貪污稅款,賄賂公行,而且稅外勒索嚴重驚人,超過正稅4倍多。他立即采取措施,整頓稅務,堵塞漏洞,并設局抽取厘金。這次稅務整頓大有成效,查辦了一批貪官污吏,增加了政府稅收。但郭嵩燾萬萬沒有想到,正當他自以為有功于朝廷的時候,突得朝廷以他在山東查辦貿易不妥、交部議處的通知。
原來,書生氣十足的郭嵩燾根本沒有想到,李湘棻一直在暗中監(jiān)視他的舉動,并隨時向僧格林沁匯報。他對僧格林沁派來的這位“會辦”,竟毫無防范,郭嵩燾開設厘局后,李即向僧報告說,如此大事竟未與他這個會辦商議,便獨自決定。這個報告使原本就認為郭嵩燾目中無人的僧格林沁大為光火,認為不與自己派去的“會辦”商議,實際是未把自己放在眼里,便在12月底以郭未與會辦李湘棻同辦,未與山東巡撫文煜面商,便派紳士設局抽厘以致民變?yōu)橛?,上奏彈劾郭嵩燾。以僧格林沁的地位之尊,他的意見當然深為朝廷所重。而且,迂氣十足的郭嵩燾在處理山東沿海稅務也與山東地方大員、山東巡撫文煜少有溝通協(xié)調,文煜大為不滿,站在僧氏一邊反對他。1860年元月,郭嵩燾被迫離開山東返京,悲嘆“虛費兩月搜討之功”,“忍苦耐勞,盡成一夢”。
不過,這次反腐失敗,固然有郭嵩燾個人的因素,但根本原因還是此時社會、官場已從根子上腐敗,他的作為實際已與整個社會風氣和官場成例沖突。其實,郭嵩燾是明白這一點的。郭嵩燾眼光過人地看到,以前對官吏貪瀆的“寬”當然是“顢頇”,但現在把腐敗嚴重的原因,僅僅歸結于以前的“寬”,而看不到是體制本身不合理造成的,因此不作體制性改革而突然嚴厲反腐,其實與以前的“寬”一樣,也是一種“涂飾”,也是不愿冒“崇實政”,不愿冒風險進行艱難的體制改革,從根本上“反腐”,所以也同樣是“顢頇”。而這種“嚴”會使許多官員因貪下獄,弊病也十分嚴重。而且,體制存在的巨大漏洞必然會“無官不貪”,在這種情況下,“寬”,可以籠絡、維系官員;“嚴”,反有可能使各級官員人人自危,影響統(tǒng)治者的施政效率和官場平穩(wěn),甚至很可能禍及反腐者自身。后來,肅順在與慈禧、奕訢爭權時失敗而遭斬首,不少官員拍手稱快,證實了郭嵩燾的斷言。確實,解決反腐問題的根本之途在于“崇實政”,即對制度本身進行改革,這樣才能既“省繁刑”,又使政治清明,統(tǒng)治穩(wěn)定。
郭嵩燾此次反腐失敗還值得注重的是,僧格林沁是清王朝的忠臣,并非貪瀆之輩,但他為了自己的“權勢”,卻反對、破壞了對王朝根本利益大有好處的“反腐”。各級官員,甚至是“清官”,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局部的利益凌駕于“整體”之上,因此“反腐”必須排除來自各級官員的干擾,破除他們對腐敗者的保護。
此時,清政府面對的是自身的系統(tǒng)性腐敗。所謂系統(tǒng)性腐敗,是指以腐敗作為潤滑劑,政府部門才能提供“正?!钡墓卜铡T谶@種系統(tǒng)性腐敗中,腐敗實際已經成為官員行事的常例,成為他們的一種生存手段,久而久之內化為一種不會引起內心道德沖突和愧疚感的“規(guī)范”,不同流合污者,必然受到系統(tǒng)性排斥,這反過來使腐敗更加嚴重、更加猖獗、更加根深蒂固。
郭嵩燾的悲劇正在此點。大概,這也是所有“生于末世”卻又不愿同流合污、不忍眼見“大廈傾”的“清官”們共同的悲劇??v然“才自清明志自高”,但終難免“運偏消”的結局?!扒骞佟眰兊膫€人命運如此,不解決制度性腐敗,一個王朝的命運也必然如此。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