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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 衣

        2008-01-01 00:00:00凌霜降
        同學(xué) 2008年1期

        楔子

        那一日,是我的大喜之日。

        我騎著馬,馬后跟著我新娘的花轎。我不春風(fēng)得意,亦不沮喪。少小時,我便被戲班班主收養(yǎng),因長相俊美,于是學(xué)吊嗓子,十三歲,便登臺。戲裝每每驚艷,很快成了戲班的臺柱。沒有父母庇蔭的孩子,都是一樣的際遇,我早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淡泊。娶一房妻子,有什么不好,從此,便有個人,與我相依。我便算有個家了。

        街道上,看客很多。京城里最俊的戲子今天娶親,大抿是看慣了我的艷麗女裝,大家都想看看,我的男子之身是如何的俊美。

        那匹白馬,極快,那馬上的白衣少年,也快。他橫馬立在我的迎親隊前,嚇得歡快的喜樂瞬間停止。白衣少年的一雙眉目,英氣逼人,一雙跟,盯著我的臉不放。盯了好一會兒,忽然策馬奔到花轎前,然后下馬,再掀起轎簾,一手拉出轎里的新娘,然后抱著失聲驚呼的新娘子飛身上馬。

        白馬絕塵而去后,在場的人們,包括我,才明白,我的新娘子,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搶了。

        我甚至不知道,是誰搶走了我未過門的新娘。

        我只明確地聽到自己的心,微微地,微微地,松了一口氣。

        我知道,如果當(dāng)真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我,不是十分歡喜娶這門親。

        我之后很多次回憶起白衣少年那雙眼,極清亮。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既然不喜歡娶親,我就幫你結(jié)束這場惱人的婚事罷。

        若是人人都可隨心所欲,那該多好。

        人人都說,我這一雙眼,長得極好,所謂美目流盼。上了艷麗的油彩戲裝時,我的雙眼,更是魅惑不可方物,后臺的許多人,都不禁要多看我?guī)籽邸H巳硕颊f:可惜了,長得這樣俊的男子,卻不過是一個戲子。給戲班寫戲詞的鄭進(jìn)士,際遇不佳,但頗有才學(xué),算是我的忘年交。整個戲班,唯有他真心當(dāng)我是朋友。他教我識字看書,也教我繪畫操琴,偶爾與我月下對酌,總贊我聰慧過人,一時引為知己。

        我十六歲那年,已是京城戲班里最好的旦角。鄭進(jìn)士提出,要把十八歲的女兒鄭妲相許。我應(yīng)下了。那女孩兒,我是見過的。長相清秀,一對眉極俊,我也不是不喜歡。再者,鄭進(jìn)士不似別的文士,表面上奉承,心底卻嫌我只是一個戲子。

        鄭姮每次見我來,都從窗口偷偷地望。我偶爾轉(zhuǎn)身對望過去,那一雙眸子,也算靈動。我知我是喜歡的,但不是心動。

        但誰又定能,遇上讓自己心動的人呢?

        唱到十七歲,我便覺得自己老了。鄭進(jìn)士說:姮兒已經(jīng)十九,趁我仍有些錢財,你們完婚吧。我在城東,有一處小院,贈與你們,好生過日子罷??次易類鄣呐畠号c我最欣賞的少年結(jié)親,我也可安心。

        鄭進(jìn)士說這話時,我忽然感覺,這個老人有似自己的父親。答應(yīng)自己父親的請求,又有何難呢?

        這一晚的酒菜,是鄭姮做的。這個十九歲的少女,溫婉賢慧,即將成為我的妻子。喝到興起,我問她一句:你聽過我唱戲么?她輕輕點頭,回了一個字:嗯。

        感覺不是不好。我只是覺得,仍缺少些什么。

        但已無從計算,我是一個戲子,娶當(dāng)朝進(jìn)士的女兒,還有什么可嫌棄?

        沒有新娘的迎親隊伍,一團(tuán)慌亂。媒人來問我如何是好。我稍稍沉吟,說:回去吧。我竟然,就在大街中央,把迎親隊伍,都打發(fā)散了。然后,我仍戴著娶親的大紅綢花,騎著馬,慢悠悠地,走了。我沒有去鄭進(jìn)士賜的城東小院,仍回了戲班。被搶親的消息,想必已經(jīng)傳遍了整個戲班,人人以同情的眼神望著我。我回到后院,吊嗓子,聲音雖仍婉轉(zhuǎn)清脆,卻連自己都聽得出有隱約的凄涼。

        一些時日過去,被搶走的鄭姮了無消息。鄭進(jìn)士來過一次,蒼老許多,對我說:人生無常。竟然對我無半句責(zé)怪,也是難得的好心胸。我更尊敬他。

        我于是恢復(fù)往常,隔幾日唱一出戲,扮相仍亮麗,人人仍贊我一雙美目,顧盼流輝。我所在的戲班,因為有我,已經(jīng)成為京城最大的戲班,只要有我的戲,便場場暴滿。

        轉(zhuǎn)眼,便唱到了十九。這一年,班主去世,囑把戲班留與我。我費了些錢財,在京城買了一處宅院,也請了些傭人。以我的名氣,時時客人不斷。我談笑風(fēng)生,又寫一手好字,畫一手好畫,漸漸連皇宮貴族都前來拜訪。我想,我這漫長涼薄的一生,竟也有這樣的少年得意時。

        立冬那日,大雪。我起得極早,天才微微亮。有人叩門,我便去開,門外是個俊俏少年,烏發(fā)黑眼紅唇白衣,就那么站在一色雪白里,微微地對我笑:我來還你新娘子。

        我望著他的眼,終于想起兩年前的街頭,就是他,搶了我娶到半路的新娘。

        我微微地對白衣少年笑:新娘在哪?

        白衣少年卻不答我,徑直越過我進(jìn)了我的院子,嘖嘖有聲地說:看來,這兩年,你發(fā)財了嘛。

        我仍問:鄭姮在哪?

        白衣少年微微地側(cè)著頭看我的眼睛:真是生了一雙好眼,怪不得每一出戲都唱得傳神。

        我固執(zhí)地不給他不回答的機(jī)會:鄭姮在哪?

        白衣少年笑了:你并不是真心想娶她,她不見了,豈不正合你意?

        我忽然心生憤怒,伸手抓住白衣少年的雙肩:鄭姮在哪?

        我太用力,定是抓得對方生痛,他皺著眉,嘴角卻仍是戲謔的笑容:你若娶我,我便告訴你鄭姮在哪。

        我冷冷地放開他:我不娶男人。

        白衣少年忽然伸出手指撫過我的臉,我有似觸電般閃開,他笑了,緩緩地說:誰說我是男人了?

        陽光白雪下,白衣少年放下束發(fā),烏黑如瀑散落,這白衣的俊俏少年,分明是個傾城傾國的女子!

        我問她的名字:芳名可否告知?

        她反問我:你又叫什么名?

        我笑了:你不知我叫什么名,竟還敢搶走我的新娘?我叫青衣。

        我說這句時,心有戚戚。自小我便被戲班收養(yǎng),沒有名字,人人叫我阿棄。我痛恨這個名,別人叫我時,似是時時提醒我,我是個棄兒。其實,青衣只是我唱旦角的稱謂,也不是我的名??晌也幌虢凶霭?,就只好叫做青衣了。

        她這樣回答:哈,你叫做青衣,那我就叫做白衣好了。

        我也不辯駁,叫來下人:給白衣小姐準(zhǔn)備客房,好生招待。

        從此,這位白衣小姐便每天跟著我。我在后臺化戲妝,她便這邊翻翻,那邊看看,穿上武將的戲服,卻戴著旦角的鳳冠霞帔,湊過來問:好看不好看?那一雙眼,靈動有神,似能看到我的心底深處去。我上臺唱,她便在臺下聽,靜靜的,很溫婉。

        我忽然想到一個詞:動若脫兔,靜如處子。形容她,最合適不過。

        我對她說:白衣。鄭進(jìn)士已經(jīng)老邁,因你他才與女兒失散,多少,你應(yīng)有個交代。

        她卻問我:你畫舶這個女子,是不是我?

        我嘆息一聲停下筆細(xì)看,紙上墨跡未干的仕女,畫著畫著,竟然有幾分像她。

        我硬是拉著她,去鄭家拜訪:你有所交待,我便娶你。絕不食言。

        鄭進(jìn)士已然時日無多,我總不能讓他念著失蹤的女兒死去。

        她見了鄭進(jìn)士,拿出一封書信,說信內(nèi)一切有交待。鄭進(jìn)士看了信,果然含笑而終。我以半子的身份辦了喪事。

        鄭進(jìn)士的頭七過去,白衣便開始置辦成親事宜。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這樣年輕,這樣美貌,卻這樣說一不二。別說是大清王朝,試問過去朝代,又有幾個女子,似白衣這樣,自作主張地要嫁給一個男子,就連自己的婚事,也自己操辦的?

        我便遇上了這么一個。于是,我心里隱隱約約生出一些歡喜。這些歡喜,是我兩年前,去鄭家迎親時所沒有感受到的。

        我記得,某年戲罷,回到后臺脫去戲服,有名陌生老者進(jìn)來,看我的臉,看了好一會,說:是貴相,只是情事多年。我當(dāng)時只覺好笑,一個棄兒,一個戲子,如何是貴相?我未動情,又何來的情事多年呢?

        到我與白衣成親這一日,我終于明白,那位老者,說的不是誑言。

        那日早晨我仍起得早,看著院落間喜氣洋洋的紅綢,我心里也是歡喜的。或者情之一字,便是這樣一回事,白衣這樣特別的女子,偏偏令我每每想起,心里都是水一樣的柔軟。

        白衣也起得早,她在樓上叫我:青衣,今日與我成親,你心里歡喜么?我有些想嗔怪她怎得如此直白,可面上卻是笑的,說出口的話,也變成了:似你一般歡喜。

        陽光亮亮地出來了,落在皚皚白雪上,十分輕快。

        門便在這時被重重地扣響,有人在大聲叫嚷:快開門!官府搜查逃犯!

        寧靜的早晨便亂了。從此,一切也亂了。

        那些人沖上樓,被戴了枷鎖的白衣在陽光下顯得那樣無辜,我看著她的眼睛,仍是那樣清澈靈動。那雙黑白分明的妙目也在回望我,直望得我的心陣陣地緊縮,終于痛不可抑。

        白衣性妄,我是知曉的。有哪個女子似她這般,著了男裝行走江湖,一時性起搶走別人正在迎娶的新娘不知所蹤?可是,有一雙那樣明亮純凈眸子的白衣,又是犯了怎樣的罪,而成了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逃犯呢?我傾了這幾年積下的一點錢,托了一位與官府相熟的客人代為送賄。錢財是花了,那邊只說:死罪,不得見。

        我想,大抵是錢不夠,又遣散了傭人賣了宅院送去。亦然錢財散去,仍無果。也是著了迷,夜里,總夢到她那雙眼,清亮清亮地望著我。想著,見一面也好。

        第二日,有人出資買我的戲班,當(dāng)然,連我也一并買去。這個戲班,沒有了我,也只能糊口,誰肯出那樣的大錢買?

        無人勸我要三思。我是班主,賣與不賣,我一念之間。

        拿到錢那日,我自己去了官府,一路打點,錢財快用盡時,終于得了允諾,可到天牢見她一面。

        此生若無緣一起終老,死別前見一面也好。

        “青衣!你當(dāng)真跑來看我?”終于見著了,她未著囚服,仍是那身素白衣裳,相比其它牢房,她所住的那間,簡陋卻干凈整潔,或者,見她是女子,不忍她槽糕,牢獄里開了恩典。但沒有自由,不見陽光,終究是不好。

        她見了我,是真心地歡喜的。至少,她的眼睛是這樣歡喜的。見我惆悵,她卻仍嘻嘻地笑,令我疑心她是將死前不想讓我見到她同樣的惆悵。

        此時,忽而來了一隊人,華農(nóng)麗服前呼后擁,有尖細(xì)的聲音喊:皇上駕到。令我疑心是戲里。白衣卻喊了聲:皇阿瑪來了!

        他們不是在戲里,是我把自己,放入了一場連自己都不知曉的戲里。

        常有戲段里說這樣的故事,最受天子寵愛的公主愛玩愛跳,變換裝扮外出惹事生非,天子氣得把心頭愛投進(jìn)牢獄,卻舍不得她受苦,只是因其自由,令人好生侍候。公主玩夠了,認(rèn)個錯,自然仍是天子的心頭愛。

        我聽他們喚白衣:皓月格格。是。白衣是當(dāng)今天子最喜愛的格格。原來,戲也非戲。 我既非獄卒,亦非囚徒,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只得就那么樣跪下,就似戲里的人物般,淡淡地說:皇上吉祥。

        盡管白衣求情,但我以擅闖天車之名入罪,被關(guān)入了白衣住過的牢房。

        我靜靜地看獄卒鎖上牢門,想起,昨晚自己對月所起的誓言:若能換白衣自由,哪怕是我替她赴死。

        此刻,倒當(dāng)真靈驗了。只是不是赴死,只是坐牢而已。已算是上天眷顧。

        紅綢掛滿院,喜樂響徹耳。當(dāng)然是又一次婚禮。我的婚禮。

        我早已不唱戲?,F(xiàn)時,我是朝中一品大員陸陵大學(xué)士失散多年又團(tuán)聚的獨生兒子。無人知曉我以前是個戲子。即便有人覺得相似,也不敢問。因出身高貴,人們便可將過去的一切忽略。就似白衣,或者說是皓月格格,因出身高貴,任何事都可以任意為之,是一樣的道理。陸陵大學(xué)士進(jìn)天牢,本不是為了提審我,但經(jīng)過我的牢門,無意中看我一眼,便老淚縱橫地問我:你家鄉(xiāng)何處,父母為誰?

        一個棄兒,以戲為生,哪里有什么家鄉(xiāng)父母?哭泣的陸大學(xué)士一聽,更是悲傷。隔日,帶了夫人來看我,那夫人問我:背上可有蝶形印記?

        我的背上,確有蝶形印記。陸氏夫婦撲將過來,哭喊:兒呀。

        于是,我頃刻之間成了名門公子。說是幼年我去看花燈,迷了路,于是走失于街頭。不用滴血驗親,陸府人人皆言我的樣貌與陸陵大學(xué)士年青時如出一轍。

        此時,我又想起,那年忽然出現(xiàn)在后臺的老者所講的話:是貴相,只情事多舛。

        人生無常,竟都應(yīng)驗了。

        認(rèn)回爹娘后,我心里的一方空處,忽然就滿了。第二年,考中了進(jìn)士,父母榮光。及第那日,我騎馬經(jīng)過大街,見我原來的戲班正在唱戲,曲聲陣陣,戲詞將將,恍惚間,覺得似是前世。

        今年,我年二十一。爹娘安排我成親。

        據(jù)說,新娘是程學(xué)士家的女兒,是雙方爹娘自我們娘胎始訂下的親事。又據(jù)說,對方那位姑娘,不是極情愿與我成親,只懾于雙方父母的威逼而從之。

        我愿意聽從父母的安排,白衣不是我的白衣,她是皓月格格,給了福家的貝勒,只等擇了吉日,便會成婚。據(jù)聞福家貝勒英姿颯爽,文武俱佳,又自小與格格青梅竹馬,人人說是良姻。我怎可破壞她的良姻。我應(yīng)早早成了親,斷了這要不得的念想。

        有了父母,有了功名,已然是一個棄兒的完滿。沒有白衣,也應(yīng)知足。

        拾壹

        在我的又一次婚禮上,我再次見到了白衣。我只是未想到,我的情事多舛,仍未完結(jié)。

        青衣,可是你?

        我著了大紅的新郎官袍子,經(jīng)過后院前往前廳,迎親隊伍已經(jīng)回到門口,半個時辰后,便是拜堂的吉時。

        一個聲音叫住我,她的一身白衣上繡了幾朵淡雅的花,這清麗的人兒,仍是那樣清亮的眼神望著我一問再問:青衣,可是你?

        我想假裝不認(rèn)識,可終究心底不愿意:我與父母,原失散多年?,F(xiàn)在我叫陸青衣。

        她看著我,眼睛晶亮,然后笑了:我聽說陸學(xué)士找回了失散的兒子,卻不料是你呀。今天就是你成親么?

        我說:是。

        白衣,也就是皓月格格,她這樣對我說:那我就只好再對不起你一次啦。

        我當(dāng)時,并不明白她意指何為。只是覺得,她今日這一身素白的衣裳,好看得緊。我要多看幾眼,以便日后回想,解一些相思。到重見她的此刻,我愿意承認(rèn),即便我成了親,仍是斷不了我心里對她的念想的。

        吉時到,遲遲不見新娘進(jìn)廳;吉時將過,喜婆和丫頭慌張地走進(jìn)來:出事了出事了,新娘子不見了!

        我環(huán)顧左右,那一身清麗無比的素白了無影蹤。

        那邊解釋說:新娘快要上花轎前,忽然皓月格格來看閨中好友,說要說私家話,便散了其他人,格格走后,新娘早蓋上了蓋頭,又怕誤了吉時,一團(tuán)慌亂中也沒顧得上驗明新娘真身,剛才新娘死活不肯下轎,去看,才知是格格身邊的一個宮女。

        這樣的偷梁換柱,也只有膽大如她,才做得出。

        眾人見我嘴角微笑,以為新郎官是氣得要瘋了。

        我不生氣,一點也不。

        拾貳

        是夜,皓月當(dāng)空。

        皓月格格居然在屋頂上叫我:青衣。音衣。

        我第一次,見了不是著白色衣裳的她,烏發(fā)黑衣,如一只神秘的貓,閑散地坐在屋頂上叫我的名:青衣。青衣。叫得我心底柔軟,似春天融化的冰凌。

        我找來梯子,同她在屋頂上說話。

        她說,我這一次要娶的新娘,原是福貝勒的戀人。她雖與福貝勒素有婚約,卻仍愿幫他們私奔。只是未想到,竟然再一次,又破壞了我的婚事。又說起我第一個被她搶走的新娘鄭姮。鄭姮現(xiàn)在,是姮貴妃了。

        她這樣向我道歉:當(dāng)時見你這個新郎官竟然面無表情眼神冷漠,便想,即使娶了也是怨偶。于是意氣之下?lián)屪吡四愕男履铮皇菦]想到,我把她帶到皇阿瑪?shù)谋苁顒e院,她竟會有這翻境遇。想必當(dāng)時我的性子比現(xiàn)在更為任性妄為,很抱歉,我竟壞了你兩次婚事。

        我想說:你并不是壞我兩次婚事,而是三次。

        我到底沒有說出口,只說:白衣,我不怪你。

        我是當(dāng)真不怪她。若新娘不是她,我娶誰,都是一樣。誰被搶走,也于我無害。不如成人之美,倒也痛快。

        她聽得我叫她白衣,笑了,月光下,她笑靨如花:你知我是皓月,卻仍叫我白衣,呵,真有意思。

        我抬頭望月,沉默。

        你不知,我有多希望你只是白衣,而非皓月。

        拾叁

        福貝勒竟與程家小姐私奔,一時在京城轟動。福貝勒素有才,又將成額附,可謂前程無限,竟為一個女子奔走天涯。功名在心者議此為傻事,情之至上者頌此為佳話。可見世人眼里,情之一字,亦是百態(tài)。

        又有傳:皓月格格年已二十,性妄,怕是難嫁。

        這些話,我不是沒有機(jī)會聽見的。想必,白衣那樣愛便裝出游,亦不會沒聽見。于是,輕功甚好的白衣又著了黑衣,夜游到陸家的屋頂叫我的名:音衣。青衣。

        我又找了梯子爬上去,接過她遞過來的小點心,一點一點地吃,她總笑我:青衣,你怎么這樣斯文沉默,男兒應(yīng)有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氣概。

        她不知,她給我?guī)У狞c心,我怎舍得圓圈吞棗。

        我吃了點心,又喝了酒。壯了膽,想問:當(dāng)初,你說你來還我新娘子,然后又說要與我成親,可是對我有情意?

        還未問出口,聽見她,幽幽地說:不知福貝勒現(xiàn)今在何方,過得好不好?

        似我這般動情的人,怎么會看不出,她的動情。

        卻原來,她第一次搶我的新娘,為一時意氣。因為年少輕狂,第二次她要做我的新娘卻沒做成,也是為著一時意氣。因為知曉福貝勒的意中人竟是閨中好友而不是自己,她第三次搶我的新娘,是為著,愛到盡處,愿意愛他所愛,成他所美。

        我的出現(xiàn),不過是恰巧而已。

        我怎會不知,只是,我也情到盡處,想自欺欺人,一而再,再而三。

        這一天傍晚,大雪。京城的冬天來了。

        拾肆

        古來的帝女花,皆無難嫁者。一道金黃圣旨,便定下乾坤。圣旨來那日,京城陽光極艷。爹娘在前廳等我同去接圣旨,此前已有消息,圣上有意將皓月格格賜婚于陸學(xué)士之子陸青衣。據(jù)說,是姮貴妃的提議,說陸家的公子,才學(xué)頗佳。圣上便召了我去,考了幾句詩詞,面有喜色。當(dāng)時,姮貴妃也是在場的。她話不多,只望我一眼,眼神高貴波瀾不驚,再無當(dāng)年的靈動?;蛘?,她本來,心里便是沒有我的。就似,我心里,本來就沒有她一樣。她多謝白衣將她搶走,以至有富貴的今日,所以,也想成全白衣一段姻緣。

        我在后院,與白衣說話。白衣向來恃寵任性,自由出入皇宮不說,來陸家,嫌我爹娘禮節(jié)繁多,從來是從房頂翻越而至。也不下來,只在房頂上叫我:青衣。青衣。我次次聽見她喊我,都去找了梯子,也上了房頂與她見面說話。

        喜歡她的獨特。也留戀與她在一起的每一時刻。或者,我沒有帶她縱情江湖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氣,但是,我有耐心。愛與等待,我都有耐心。

        白衣看起來,滿目的懷想,很憂傷:青衣,三年前,我說要嫁你,是想隨便找一個人成親,斷了對福貝勒的念想??汕橹蛔?,又怎可是成了親就能斷了的呢?今日,皇阿瑪為你我賜婚,或者是命定要如此。

        白衣這樣問我:青衣,若我的心里,住的是另一個男子,你還娶我不娶?

        我回答:娶。

        拾伍

        我第四次成親那天,天陰小雪,朵朵雪花落到地上,瞬間即逝,成了水,是誰的淚。京城的街頭上,行人甚少。我身著新郎官的大紅袍,騎著馬從街上經(jīng)過。是我一個人。迎親的隊伍,在半路上,發(fā)現(xiàn)新娘丟了。我照樣,在大街上,就打發(fā)他們四散回去了。我一個人,騎著馬,回了陸家。消息想必已經(jīng)傳到家中,賓客仍未散盡,人人以同情的目光望我。我想裝得更淡然一些,但心終究悲涼。

        白衣留書給我:我一直遵循自己的內(nèi)心而活,可即便我對得起所有人,終也是對不住你了。

        白衣她,終是走了。她是那樣獨特,率性的女子,忍不得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而我呢,我不如她獨特,不如她率性,我只是,如她愛別人一樣愛她。

        所以,我在這里,在這座陸家宅院里,時常望著那條通往京城外的大街,繼續(xù)地,等待。當(dāng)然,還有繼續(xù)地愛。

        現(xiàn)在,我未老,卻已兩鬢斑斑,可我仍在等待。如果某天,你們中的誰,在某處,見著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她也許還是那樣任性,她的眼神一定仍清亮,請你們幫我轉(zhuǎn)告她,她離開后的第五年,京城的冬,又要來了。

        (責(zé)編:琦凌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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