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Hu Li

我是一只狐貍，我生性多疑。所以我總是不停地遷徙，也許是幸福感有些不足，也許是生活有些障礙又始終得不著解決。我總是在剛剛熟悉某地之后一個人抽身離去，使風(fēng)景感到疼痛難忍，但是你要知道這不是我本意。

我總會很快在一個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里安定下來，我總是在努力尋找一種歸屬感，努力把每一個暫留的地方當(dāng)做家，并希望可以長久停留?？刹恢罏槭裁纯偸遣荒軌?。

我踩著落草高梁一路順著河流而下，路過村莊，翻過高山，在某一個地方覺得似曾相識，曾經(jīng)來過，卻又怎么也想不起來。一直就是這樣迂回反復(fù)的道路，毫無目的與方向可言，卻每次都離開得肯定而決然。我看見鳥群銜著梅花，天空高過往日，我不知道它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漂泊，居無定所。

大地之上，萬物聚集，只有流浪者的身影如瓔珞。

我聽見蝴蝶穿花，我聽見蜻蜓點(diǎn)水，我聽見一片白菜葉子使勁包裹自己軀體的瑟瑟聲。告訴我秋來后便是冬，冬過去后就什么都沒有了。聽著這些我心中一點(diǎn)困倦也無，我感到這些歲月只是用來離別。我看見一只白鷺，輕舒翅羽，緩緩而起，別河而去，時日深處藏著它最隱忍的淚滴，讓我一生凄惶回避。也許是覺得相似，我問它是否對停留有些厭倦。它說：“我總在每次出發(fā)前都告訴自己要到海角天涯，可不知道為什么總是不能夠，我說服不了自己堅持下去，也許是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也許我是個弱者。怎么樣都好，何必去計較?反正我遲早是要隱沒的。走與不走大概也沒什么大的不同?！?/p>

同樣只為前往心之所向，我選擇不停地走，它選擇一直幻想，卻是一樣的得不到。但它畢竟比我要好，因為它還有它的幻想支撐著自己，而我什么也沒有，只剩失望。

我來到了一個村鎮(zhèn)，一個老者赤腳在水中行走，趔趄前行，缽中空空。沒有人理睬他，沒有人看他，而他執(zhí)琴的手卻永不沉默，彈奏出美妙如虹的聲樂來。我趴在他的腳下，看到他的眼中漾滿了幸福與知足。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可以對他的流浪做到心無怨恨，而我為什么又不可以。

“也許做人才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可以令自己做到甘愿?！?/p>

我躲在人類的稻田里，把前足淺淺地陷進(jìn)耕牛踩踏出的清涼水洼里，偷看農(nóng)夫們忙碌的收割和之后悠閑的歇息、閑談，在滿是稻茬的土地上灑下滿地的閑言碎語。美麗的姑娘在夕陽放炊的河流翩躚起舞，周圍男孩和女孩拍著手唱著動人的歌謠。也許是心有所動，我不自主地靠了上去，卻被頑劣的孩子擲傷了前腿。我負(fù)傷逃離。

一條世界上最瘦的河流，從我手臂淌過，它問：“痛嗎?”

我含淚再次倉皇逃離，因為知道自己受不了別人憐惜。我是一個不倒翁，無腿的玩偶，無論怎樣被推來搡去，一樣可以站住。靠的就是內(nèi)在的支撐，我不能讓別人看到我的軟弱與落魄。所以我一再逃離。

雪飛之夜，我聽見青鳥鼓翼之聲。這里緊靠著黑夜，卻一直暗不下去。輾轉(zhuǎn)反側(cè)一直睡不著就索性跳出洞來。遠(yuǎn)遠(yuǎn)望去，山河在白雪的裱裹之下褪去了楠木的紋理，披上了蓮花的素顏。沒有任何足音的驚動，只有松枝不堪重負(fù)，跌落雪花發(fā)出的簌簌聲，還有山風(fēng)呼嘯撞擊山體。

世界在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安詳，時間又是如此的情深意長。我竟想著是否可以長久地停留在這一刻，不再漂泊?！坝钟惺裁蠢碛煽梢哉f服自己停留?”思來想去，只是啞然。我像一個夢游者，在一個大雪之夜，走進(jìn)了一個奇怪的夢里面，十分真實卻又異常憮然，我有點(diǎn)分不清自己的計較究竟是什么，想不起此行的目的與歸處。也許我哪里也不想去，也許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偶爾有點(diǎn)難過。一直就是如此的混亂，也許是知道自己計較不起，想到這些身上便席卷起排山倒海的睡意。

我暗自笑笑，準(zhǔn)備回洞。忽然聽到耳后傳來細(xì)細(xì)的腳步踏雪的聲音，一陣風(fēng)吹過送來縷縷幽香。

我回過頭去，只見漫天大雪已停，月光踩著蛇的脊背而來，月神抱著白兔站在我剛才看雪的地方。儀態(tài)雍容華貴，不是我所見過的任何美麗可比，亦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人間細(xì)語可以描繪。原來，如果優(yōu)雅可以有個名字，原來，美麗終究不是人間煙火的東西。

在我一臉的錯愕中，她從背后抽出來一枝桂花，放在我的面前：“美麗的狐貍，你為何難眠?”

“我有個不可以實現(xiàn)的夢想，它困擾著我。也許與我的那些前輩不太一樣。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

“那你告訴我，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銜起那枝桂花，拘謹(jǐn)而疏離地后退一步：“我可能只是有一點(diǎn)隨便說說的想法，可能馬上連我自己都會忘記了?！?/p>

她含笑撫弄了一下白兔的腦袋，那小東西紅著眼睛看了我一眼，繼續(xù)睡覺。她撥弄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冷言道：“你的想法其實我早知道了，你不想漂泊下去，卻不能說服自己停留下來。你在每一個地方都告訴自己這是你的家，卻總在某個時刻頭也不回地走掉。你就是這樣的混亂，知道自己計較不起。所以一直逃避那些深入內(nèi)心的話題?！?/p>

我紅著臉湊上身去：“我知道我自己只愿身是客，說到底我不該對自己有要求，不該對時與地有野心。我只想多看一眼江湖，多看一處風(fēng)起云落，我讓自己不停地去經(jīng)歷，沒想到這個過程是如此的令人感到疲倦，并心生厭倦。我不知道是否是我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又錯在了哪里?！?/p>

“你沒有錯，你的心中不過是多了一股不平之氣。對凡事都有著極深的厭倦與回避，內(nèi)心又有太深刻的驚怯。說到底是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你自己要的又是什么?！?/p>

“不，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嗯?那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我或許可以幫助你實現(xiàn)?！?/p>

“我想做一個人，像他們那樣因為有牽掛，因為要有擔(dān)當(dāng)而停留，并且有快樂?！?/p>

她笑道：“好，那你就去做一個人吧。但請你記住，人生無常，難免會有失望，盡管有時這失望并不是那么具體，甚至是不知所出，你也不能放棄。當(dāng)然在這人生的最起初，我不會讓你有失望，你要記住，你的人生只有一次。你要珍惜?！?/p>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在河邊起舞的女孩：“既然我的人生只有一次，就請給我一個美麗的名字?！?/p>

西施：xi shi

“我在河邊出生，也將在河邊死去。這條河流處于邪惡之中，你忍心棄她而去?”

外婆說在我出生的前幾天，村外的溪頭出現(xiàn)了一位美麗的女子。沒有人知道她是誰，從哪里來。對大家來說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然而多年后人們還記得她：因為她的美麗，因為我的長大讓大家再次想起她。

“那些天里，她一直坐在河邊的大青石上，不吃不喝，白天在河水里反復(fù)清洗她的白紗，晚上就在幽幽的月光下輕輕地歌唱：我在河邊出生，也將在河邊死去。這條河流處于邪惡之中，你忍心棄她而去?聲音幽深難測，像是在講述著一個悲涼的故事。讓人忍不住掉下淚來?！?/p>

外婆說這些的時候看住我的眼睛，聲音逐漸喑啞，仿佛往事難以追憶，終于她皺著眉頭嘆出氣來。我問外婆怎么了。外婆捧著我的臉：“你慢慢長大，竟越來越像那位女子。我一直覺得這是一個不祥之兆，卻說不出壞在哪里。你出生那天，你媽媽便離我們?nèi)チ耍憧摁[著找奶水吃，她走進(jìn)屋子里來一摸你的臉你便不哭了，還揮舞著小手去抓她。她讓我在你長大后告訴你她在河邊唱了七天七夜的歌謠，她說有一天你自會明白其中的深意?！?/p>

“從那一天起我便知道，你將是一個不平凡的孩子。施施，你要記得，以后無論經(jīng)歷什么你都要對自己的生命存著信心與活下去的勇氣，即使哪天外婆走了——終究是有那么一天的，你也要勇敢地活下去。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你還要經(jīng)歷諸多的事情。外婆也不知那到底是兇是險，是福是禍，那是你的人生，你要過后留痕地走出來?！?/p>

我不覺得人生于我還有什么進(jìn)一步的目的，或者我只是一個極易滿足的孩子，覺得這樣便是極好的。白天去溪邊幫鄰家的鋪子洗新織的白紗，晚上就坐在高大的梧桐樹下聽外婆講比河水還要悠長、比青山還要古老的傳說。我亦不覺得我有什么特別的喜惡，只是覺得異常的平靜，平靜到?jīng)]有半點(diǎn)波瀾。我愛我的外婆，愿意一生一世地陪著她，這個在我生命最初便給我擔(dān)當(dāng)與保護(hù)的親人。我知道她也很愛我，也只有她的愛讓我感到平和、親近。這就是我們的愛，始于思義，終于恩義，沒有半點(diǎn)雜質(zhì)與不潔，不需計較付出與回報的血脈相連。

直到我坐著越王的宮車前往吳國，直到越國的山水在我眼前逐漸模糊成一幅再也湮不開的濃墨山水畫，我才發(fā)現(xiàn)對這片土地我還是有著些許的眷戀與流連，即使如今外婆已不在，即使我毫無目的與方向可言，因為陌生我還是難過地掉下淚來。

那天外婆問我：“施施，告訴外婆你的夢想是什么。”

我把下巴支在外婆的膝蓋上，雙手去握住外婆干凈溫暖的手指：“我不知道，也許是沒有的吧。不，有的。就是讓外婆高高興興的啊?！?/p>

外婆把我的臉捧起來：“不，施施。你該對自己的未來有起碼的期望，你該對自己有要求。在這一生中你要做的事非彼即此，其實并沒有多么深刻的不同，當(dāng)你不再甘愿，當(dāng)你的選擇中沒有了逃避，你就只好面對現(xiàn)實，并對此不再言語。你該知道自己想怎么樣，你要的是什么，想明白了這些，即使得不到也不會有怨言?！?/p>

我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外婆笑得有點(diǎn)愴然：“你還小，你的生命還很漫長，切不可失去耐心，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錯誤的事情，只有錯誤的選擇，因為你要有擔(dān)當(dāng)，所以常常身不由己。但是你還是要努力地去經(jīng)歷這人世，它們會使你的生命變得翔實，使你的心也變得豐富起來，然后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與知足。你要知道過于庸碌畢竟不能使你甘愿?！比缓笏酮?dú)自去了河邊，再也沒有回來。

也就是從外婆去世的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我喪失了所有的目的與擁有，再無眼淚?！拔乙粑业纳ソ?jīng)歷，去記憶?！痹谔ど蠀峭鯇m殿的那一刻，我輕輕地告訴自己。

我站在那高高的姑蘇樓臺上，遠(yuǎn)眺那千里阡陌，尋常人家，那支撐起了凡塵俗世千年萬年天長地久的平和，那攝人心魄的寧靜富足。這個時候我太愿意去想它們有朝一日會失去。什么殺伐征戰(zhàn)，勢利予奪，我都不關(guān)心，我的心中只是有些微的嫉妒與艷羨，只有薄薄的一層，含義也不怎么復(fù)雜，但是提起便有十分的失落。盛名之下，原來更是有著極為深刻的寂寞與不甘，我的心中回蕩著一片凌厲的肅殺之聲，秋風(fēng)卷落葉一般迅疾，不留情面，只是無人能懂。

我感到有點(diǎn)失望，我告訴自己我只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失望，并不難過，我還有更為強(qiáng)盛的希望與這失望對抗，我還有更為堅定的力量與這落寞對抗。但那希望那力量到底是什么，來自何處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我是想找到我要的生活，我想看看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閣樓旁邊，溪水從山崖間貫穿而下，上面載滿了飄落的紅葉，菲薄的輕云沾惹在叢林密處，一辦一辯被風(fēng)吹開，仿佛是若耶溪水中的紗，仿佛是那紗上的霧。在遠(yuǎn)處一點(diǎn)點(diǎn)地涸開、模糊，最后竟荒蕪得連成一片，恍惚中竟有了薄薄的醉意。

我揉了揉眼睛，或者是對彼至為想念，這回憶令我感到有點(diǎn)悵然。但我依舊不后悔當(dāng)初的選擇，并且依舊堅持。

我把薄薄的披肩褪了下來，攤在青白的石頭凳上。那布上沾滿了水面上漂來漂去的聲音。已經(jīng)過去了多少年?我還是習(xí)慣在薄暮的時候浣洗我的白紗，我只是喜歡白色的絲布在水面上隨波流擺動的樣子，想要順?biāo)?，卻終究無法掙脫。

對于相似的東西我從不輕易動容。因為我不想我的感情有重復(fù)。我只需要記得，有些事情不能遺忘，就像魚兒不能相忘于江湖。我承認(rèn)我喜歡并始終不厭，并無觸動的。

有時我亦想過我未來的樣子，山河焚夷之時，我，該往哪里去?我覺得我只是一個簡單而尋常的女子，心中更是有著童稚的奢求。如果真要說，我也僅僅是一盆禍水，潑在吳王的臉上，讓他看不到青盆里的月亮。

他的眼中只有我，我便是他的月亮。

每當(dāng)想起這些，我都會突然地奔過去。用力地?fù)肀?，眼中卻掉下淚來，就像落水的人一樣，明明知道那根稻草根本不能救渡，卻依舊要緊緊抓住。我不知道我是否在愛，這愛又可以有多久。我的心中只是感到極其的寂滅，就像那個遙遠(yuǎn)的冬雪之夜一樣，靜得聽不到任何的聲音。一種宿命的無力感襲來，我捧著他的臉，含淚親吻他的眼睛，因著這擁有真的只剩朝夕，我只能如此，用力，并且傷感。

這個世上我唯一一個以心相交的男子，這個我將害他家破國滅的男子。我希望我們都有個好下場。我只是想，我從不敢奢望。

“你要知道我并不是立意要害他，你要知道我們一樣不是主人，你要知道我愛他?！?/p>

所以有時候我會要他帶我走，離了他的國，棄了他的家。他問我那我們?nèi)ツ睦铮覅s再答不上來。而他總是疼惜地微笑，擁我入懷。我亦自笑不可能，我知道自己對他有虧欠，所以一直想要幫他、報答他，可到最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都是無能為力的，從來都是。

可我一直把這稱作我的期待：去一個有千萬匹草葉孤默成河的地方，去一個在陽光下遍植梧桐的地方，去一個有河流與青石的地方……想著想著淚已成河。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早早躺下。憑借回憶追憶已逝的時間與往常，而孤獨(dú)從一開始便已疼痛。腦袋和頭發(fā)在寬大的枕頭窩里摩擦出霍霍的聲響，游廊外燈火已闌珊。我默默地坐起來，將背抵在墻壁上，雙手抱著膝蓋，把頭埋在深深的臂腕里，泣不成聲。

當(dāng)我在西湖的碧波中緩緩下沉，我的眼前浮現(xiàn)了吳王倒提著劍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周圍廝殺聲一片，他吼叫著叫我快離去，我被人拉著往外跑，卻不住地回頭等在那里，我看到了他被刀鋒劃破的手背，我看到了他額頭暴漲的藍(lán)色血脈，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水。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如此牽掛他，也許是時日久長，即使不是刻骨銘心，終究是有著愛意與憐惜。我也終于確信了，人生更多的是遷就與妥協(xié)，無盡的隱瞞與擔(dān)當(dāng)，沒有不死亡便成其名的英雄，沒有不犧牲被供奉才被意識到的愛，而包裹這些內(nèi)核的所有人事浮沉與愛恨糾纏，只是人生對我開的一個玩笑。

我懂得了，雖晚，但畢竟不遲。

當(dāng)我在千萬人的目光中步入?yún)峭醯膶m殿，享受那萬千寵愛，我告訴自己，這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想要怎樣?，F(xiàn)在我明白了，也許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輕輕地?fù)肀闹械幕孟?。遠(yuǎn)方有什么人在輕輕地歌唱：

“我在河邊出生，也將在河邊死去。這條河流處于邪惡之中，你忍心棄她而去?”

(編輯：王 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