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凌的時候,我還很小。父母是舊識,住在一個大院里,都在冬天出生。
我出生的時候是除夕,據說那天父親抱著剛出生的我在醫(yī)院里興奮地奔跑,外面禮花轟響,隔著玻璃窗,天上散落著五彩繽紛的閃耀色彩。凌出生的時候是在春天到來前的最后一個冬夜,她出生的時候,她爺爺奶奶在院子里放鞭炮,對著明亮的夜空雙手合十,說凌是他們這輩子得到的最漂亮的禮物。
我的童年略顯單薄,很早就開始認字,隨后開始進行閱讀,寫一些簡短的日記。接受知識并不是乏味的事情,我也喜歡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仔細啃完每一本厚重的大書,把外面的紛繁世界了解個大概。盡管家在七樓,卻依然能夠聽到樓下院里小孩歡快玩耍的悅耳笑聲。凌是那幫小孩里最愛笑的一個,她留著整齊小巧的蘑菇頭,跑起步來如同撐在手里的小傘,有韻律地一躍一躍。她總是喜歡趴在地上嗅生長在樹木腳下的一圈花朵,也偶爾會摘下幾朵插在自己頭上。有時,家門前會多出幾片豐碩飽滿的大花瓣,就是她留給我的。我把它們夾在書間,漸漸地把一大本書塞滿。
一年除夕,晚上吃過飯,凌敲開我家門,叫我一起去放煙花。我有些生澀拘謹,在樹底下原地不動,看著凌把煙花立在一旁,看著凌快要劃火柴,害怕的我立即跑過去按住她手說:“火很危險的,不要玩了?!绷杌剡^頭來看我一眼,嘿嘿地笑:“放心好了,我沒事。”我重新蜷縮到樹底下,凌一劃火柴,把煙花一點,就跑到我身邊,我扯住凌的衣袖子,問:“不會爆炸吧?不會把我們炸飛吧?”凌拉著我的手,緊緊握住,“沒事啊——快看!開始了!”
果然,從點燃的小筒里開始飛出火花,它們一路竄到最高空,然后毫無預兆地綻放。各種不同的顏色閃爍著灼熱的光,向空中不同方位劃出弧線。在空中迸射的那一剎那,我看到它具有震撼力的美麗。有巨大的轟鳴,還有一個漂亮的花形,它只出現片刻便立即消失,讓我感到捕捉那一時刻的無限珍貴。我抬著頭睜大眼睛,不愿遺漏任何一朵煙花的開放。凌也同樣睜著明亮的大眼睛屏息凝視,她嘴巴張得很大,仿佛驚訝于煙花的艷麗?;鸹ㄒ欢湟欢涞厣掀岷谝箍?,打破冰冷空氣中的寂靜。深色的夜幕中大片大片充滿生機的花兒蔓延伸展,溫暖氣息不斷擴散。凌指著一朵已成形的煙花問我:“知道那朵像什么嗎,它像天竺花,每片花瓣都很分明,并且都很修長很漂亮。”我再往上看,又有朵鑲嵌金黃邊的紅色煙花粲然一笑。我問凌那像什么花,她說了一個嶄新的花名……就這樣,我們一直倚靠著大樹的軀干看煙花,看它們的成長與消亡,有說有笑。
后來,我和凌越來越要好。她會帶著我滿院子里亂跑,見到花就喊我一起趴下來,讓我聞花的味道,聽花的聲音。她說,你不和它們說話不聽它們說什么,你就不能和它們做朋友,你當然也就不認識它們了。于是我把耳朵貼到花旁邊,小心翼翼地聽它們的聲音。但我什么都聽不見,書中也曾說過:植物雖然有生命,但卻沒有語言與思想。我把書里看到的講給凌聽,她堅決地搖頭說不信,說書中的話是假的,她就聽見過花兒細碎的說話聲。
童年的絕大多數時間我是在書本中度過的,只有周末會和凌酣暢淋漓地玩一陣。以至于進入小學后,我的成績比她出色很多。我一直在不停往前沖,從起初的默默無聞到后來的一鳴驚人,隨后便長久地處在高位。凌進了另外一所小學,第一次考語文看圖說話就沒及格。她媽媽讓我?guī)退a作文,我就把自己的那些書借給她看。書還回來時,里面又夾了很多新的花瓣和葉片,還有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謝謝”。
剛進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天,我和她下課后背著小書包在林陰大道上飛跑,嘻嘻哈哈的笑聲像漣漪般一圈圈地彌散,我們都沉浸在長大的快樂中。我們撿起一些橙黃的葉片夾在新課本里,我對凌說:“秋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了,又明亮又清涼。”她說:“秋天還有熟透的金果和很大很高的麥浪,下次我?guī)闳タ础!?/p>
隨著年級的升高,我們都忙碌起來。因為學校距離太遠,每天不再結伴回家;到家的時間不一樣,也極少碰面。后來,凌一家發(fā)生了車禍。她的父親母親死了,她的臉上劃了一道傷,她也不再擁有雙腿。得知父母死的那天,凌發(fā)瘋地嚎哭,撕扯著被單,用力敲打床板敲得手通紅。當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可以再正常走路時,她又一次大哭,邊哭邊打自己,從臉到腿,最后聲嘶力竭地昏過去,隨后又是兩天兩夜的長眠。聽到她如此殘忍的自我傷害,我身體不住顫抖,卻無能為力。晚上出去散步,路燈散發(fā)寥落的光,周圍安靜而荒蕪。我靠著樹抬頭看天空,壓抑地掉眼淚,沒有聲音。
我下課后一個人騎著單車去醫(yī)院看她。走進病房時,凌兩眼無神地看窗外,我輕輕地坐在她身邊,拍拍她的手笑著說,我來了。她蒼白地一笑。盡管還是干脆利落的蘑菇頭,但劉海顯得很凌亂。我從抽屜里找到梳子給她梳好,就坐在床邊什么也不說。凌靠近我,和我說話:你還好吧?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還是第一么?那些你討厭的人有沒有刁難你?我順著她的話回答,順帶把自己夾滿花瓣和葉片的書帶給她看。那是新買的泰戈爾詩集。
我說:凌,他是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他的《飛鳥集》短小但雋永,富有哲理性。我搜腸掛肚般把自己所知的泰戈爾的資料全部說了一遍,她露出微微的笑意,但只是白紙上淡淡涂抹的淺色,看不清晰。我們都在偽裝,只是為了不讓對方受傷。我笑著離開,對凌說:你要好好休息,我會來看你的。你要多曬太陽,尤其是牙齒要常曬太陽啊。凌笑著說好。轉身關上門,我的愉快神情突然消失,醫(yī)院的藥水味異常刺鼻,我低下頭,抱緊胳膊走出長廊。
凌決定坐上輪椅出去散步那天,我特意跑去醫(yī)院陪她。我推著她的輪椅走出長廊時,她兩只手緊緊抓住扶手,表情拘謹。我輕輕拍她肩,握住她一只手,繼續(xù)向前走。凌突然轉頭來對我說:我很害怕,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我敲她的圓腦袋說,你還有爺爺奶奶呢,還有我在你旁邊。
凌說,我沒有辦法忘記,我只是裝作已經忘記了。我不想那些對我好的人難過,爺爺奶奶他們一直都在操心。只是,這樣的欺騙讓我感覺絕望,也有點凄涼。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俯下身抱抱她。我看到她的眼淚從眼眶涌出來,順著臉頰,穿過那道暗紅的濃重的傷痕,一直滾落。我走到前面,把她的頭按在我肩上,輕輕撫摸她頭發(fā)。我不敢看凌的脆弱模樣,卻又想保護她,就只能用這樣蒼白無力的方式完成自己的意愿。
升學考試結束后,我得知凌要離開。坐在公交車上,我將臉別向窗外,目光空洞地看川流不息的車輛。六年間,太多事猝不及防地發(fā)生。我們不會再一起趴在地上聽花說話交談,也不會因為書中,內容吵架??臻g地域不允許,時間歲月也不允許。我們彼此能夠做的除了記憶就只有祝福,即使能夠再見,也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情。
凌走之前,我最后一次推著她到林陰道上散步,她的臉上還殘存著車禍帶來的傷痕。風依舊輕柔,徐徐拂過,只是其中沒有梔子的香氣與銀鈴般的歡笑。我把幾片精心挑選的金葉夾在送給凌的筆記本里,還寫下了泰戈爾的詩句——
我的書間之花,落下它被遺忘的花瓣。在黃昏中,這花成熟為一顆記憶的金果。請你,生如夏花。
走后兩年,凌回了我一封信,字字句句滿懷真心。她寄來一張照片。清瘦很多,皮膚白皙,身段修長,圓圓臉也漸漸削尖,但那道紅色傷疤仍然掛在臉上。她的嘴角潛伏不易察覺的真誠笑意——她不是當初那個笑得活潑放肆的丫頭了。
她寫道——
瑞安這個小城市很好。瑞安,祥瑞安康,我喜歡它的名字。只是在南昌,我可以看到純粹的秋天,和美好的人一起看煙花。
泰戈爾的詩我還在看。我喜歡他很多句子,比如:我曾受過苦難,曾沮喪絕望,曾嘗到死亡的滋味,因此我為活在這偉大的塵世而高興。還有這句:我的生命中有許多荒涼寂寥之地。它們是我繁忙時日享受陽光和空氣的曠野。
我開始喜歡用大的帆布包了。它能夠裝下厚本的哲學小說,還有牛奶。你推薦的書我都在看。我的語文進步很多……
整整十張紙,凌寫她與周圍人貌合神離的生活,寫她經過辛苦奮斗后走上頂峰的成績,寫她怎樣戴著面具在父母的忌日安慰爺爺奶奶,寫她離群索居,經常想念我。
信的最后,她抄了一段《暗香》的詞——
當花瓣離開花朵/暗香殘留/香消在風起雨后/無人來嗅/心若在燦爛中死去/愛會在灰燼里重生/難忘纏綿細語時/用你笑容為我祭奠/讓心在燦爛中死去/讓愛在灰燼里重生/烈火燒過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風……
林陰下的笑聲何處去了,那滿流著冬夜香與熱的煙火。往昔夢寐在遺忘者的眼里。
初二寒假除夕,我在新家的院子里和其他小孩一起放煙火。小孩子們都只有七八歲,我站在一旁,看他們揮舞著煙花棒,露出潔白的小虎牙,開心地又叫又跳。我點燃了一個沖天炮,“轟轟轟”一個接一個,巨大的火花在天空綻出明亮的光彩,勾勒出一朵又一朵不同形狀的花式。我把臉縮進圍巾里,眼睛濕潤,很想問候一聲凌,想祝她新年快樂。
時間很快,春夏秋冬的更替來得迅疾。我經歷了初中生涯中最低落的初三,最后憑著之前不錯的名次直接升入高一。八月夏日,我去江南一帶旅游放松,站在上海的小書店里翻地圖,突然看到瑞安的地理位置。我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然而我沒有凌的電話,除了那一封由老鄰居轉交來的信,這幾年我與她沒有任何聯系與溝通。我進入了新的學校,搬進了新的房子,而她去瑞安之后的新學校與新住址我一律不知。我們被生硬地阻斷,且被阻斷得如此一干二凈。盡管都不是當初幼稚的模樣,但從書信里我依稀感受到兩個人相似的性格;盡管不再對這份友誼抱有任何糖果般晶瑩甜蜜的幻想,但也相信有些情分并不能夠輕易被時間抹去。我們都是認真并理智的人,懂得如何珍藏,也懂得如何向前看。
國慶節(jié)那晚,去老朋友家吃飯。朋友還住在我們過去住的地方。席闖,朋友突然遞給我一封信,說是九月初寄過來的??吹饺鸢驳泥]戳,我驚異地打開,偌大的白紙上只寫了一行字:我在杭州看到你的書。黎雨,你還是用了這個名字。
這個筆名里含了我的母姓和凌名里的中間字,而我也正是在杭州的某個書店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那本書出現在架上。
院子里開始放鞭炮,聲音由弱變響,覆蓋了喧鬧人聲。我望著窗外,想看煙花。那些已經散落的友誼,若記得當初擁有時無與倫比的幸福與美好,即使后來無奈消逝,也是一件了無遺憾的事情。因為空氣中,還存留著因它而漫溢的溫暖。
如同煙花。
編輯 雨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