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這不是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這不是我30年來幾回做夢都想回去看一看的農(nóng)家院!
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全不是這樣的。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是土坯壘起的房,不是紅磚砌起的房。房上鋪的也不是瓦,是草。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先前點的是煤油燈,燈光如豆,搖搖曳曳,人影都跟著晃動。后來呢,后來可能有一盞連燈罩都沒有的電燈泡從房梁上筆直地垂下,令那時的人們幸福地想到共產(chǎn)主義,但屋子里卻肯定沒有這些冰箱呀彩電呀洗衣機呀等等的電器。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又是沒有這種鋪著白瓷磚墻壁和蓮蓬式噴頭的衛(wèi)生間的,有的只是一個四面透風的男女共用的茅房在墻院的西南角。當然,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就更是沒有這種擺放了席夢思軟墊的大床和落地玻璃窗。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窗子上沒有玻璃,糊的是紙,沒有床,有的是炕,是火炕,火炕連著外間屋的一口大鍋。那口大鍋里貼的是有著黃嘎的玉米面餅子,鍋下燒著的是高粱秸或玉米秸,旁邊還坐著一架呼啦呼啦喘著大氣的鼓風箱。沒有鼓風箱的人家,就用一把大蒲扇代替,扇起濕柴來劇咳不止,鼻涕眼淚一起流。
特別是,我要尋找的農(nóng)家院,屋子里總是彌漫著或者說是浸透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氣味。那種氣味有一點兒苦澀,有一點兒酸臭,還有一點兒辛辣。它們很潮濕,很怪異,很古老#8943;#8943;不可改變,也揮之不去。而且,最是在那百年老屋里,那種氣味就最是純正。它們或者像酒,經(jīng)過了種種復(fù)雜的程序,又經(jīng)過了久久隱秘的窖藏,這才幽幽地溢出,溢出#8943;#8943;令你感到九分神秘,一分恐怖。
30年前,經(jīng)過了反復(fù)的觀察、嗅聞、體驗、辨析,我才終于發(fā)現(xiàn)并認定:那是融入了屋主幾代人的呼吸,幾代人的汗氣、煙氣、酒氣,乃至幾代人的破棉襖、爛棉被、尿臊褥子等等散發(fā)出來的臭氣,綜合起來,久遠起來,一絲一絲,一點一點,一股一股,一陣一陣,慢慢地,慢慢地,形成的。而且,它們早已浸入老屋的土坯墻中,將那厚厚的老墻浸染得如同木乃伊了。
啊,那種潮濕、怪異且古老的氣味,哪里去了?
沒有那種氣味,還是農(nóng)家院么?
前不久,我得了邀請,去遠郊的一座農(nóng)家院小住。這邀請,令我興奮了幾天,又加一路。
然而,待我坐著汽車奔波了幾個小時之后趕到那里時,眼前的情景卻令我大失所望。
熱情的房主見我面有戚戚,便走過來問詢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我趕忙說很好很好,不過#8943;#8943;聽了我的不過,房主朗朗地笑了,他玩笑地說:“哦,哦,我明白,您這是懷舊呀。要是知道您有這雅興,我們拆房時給您留一處就好啦??上e說我們村,您就是找遍這山區(qū),也找不到一處啦。”
他說得對。放眼望去,哪里還有我記憶中的農(nóng)家院?
“不過#8943;#8943;”房主又想起了什么,說,“不過,就是給您留了一處那樣的房子,您也住不了啦。”
“為什么?”
“那樣的房子,別看您當年能住,現(xiàn)在要住#8943;#8943;您受得了么?屋子里臟不說,沒有衛(wèi)生間,洗不了澡,您睡都睡不著!”
哦?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
但轉(zhuǎn)念一想,覺得還真是這么回事。
于是我始明白,從任何一個角度、任何一個方面來說,我們都已經(jīng)無法回到過去了。
于是我也就明白,我的懷舊,其實本就不是要回到過去;我的懷舊,其實只是#8943;#8943;其實只是一種祭奠!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