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前夕,某村有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小伙子突然患上了可怕的麻風病。在當時,得上這種病大多逃不脫被燒死或殺戮的下場,那么這位麻風哥的命運將會如何?
哥妹有意結連理 病魔無情拆姻緣
獅頭村是湘西南獅頭嶺下的一個自然村落。新中國成立前夕,這兒住著百十戶人家,大多靠務農為生,村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十分清苦。
村里頭有兩個小家伙,男的叫牛強,長得虎頭虎腦,強壯得像只小牛犢,人們都叫他牛伢子,是獸醫(yī)郎中唯一的兒子:小丫頭叫蕭玉珍,長得活潑伶俐,人見人愛,是本村中醫(yī)郎中的千金。牛強比玉珍大兩歲,他們兩家只隔兩壟田埂。
這兩個小家伙青梅竹馬,很要好。平時,牛伢子總是以大哥哥的身份處處呵護這位小妹妹:有個好玩具,他跟妹妹一起玩;有好吃的,牛伢子會留一半給她;誰欺負玉珍,牛伢子就會跟他拼命。
他們到了入學年齡,因為牛強的父親是祖?zhèn)鳙F醫(yī),有治療家禽家畜病的祖?zhèn)髅胤?,家境不錯:玉珍的父親是中藥郎中,收入也不菲,兩個孩子便都進了學堂,又做了同窗。牛伢子因為聰明勤奮,學業(yè)比玉珍好,他總是耐心幫助玉珍完成作業(yè);放學后,玉珍要為家里扯豬草,牛強就幫她扯;牛伢子有時要為父親采集草藥,玉珍也跑前忙后地幫他尋。鄉(xiāng)鄰們開玩笑地說:“這一對金童玉女呀,真好像一對小夫妻呢!”
如果說,小時候只不過是玩兒戲,算不得數(shù),待他們長大了,真的相戀了。不過他們知道害羞了,一見面便有些面紅耳熱,在一起反而覺得不方便了,但兩顆心卻分不開。到了炎熱的夏日,牛伢子和小伙伴們每天總要到池塘里泡個冷水澡,玉珍則在池塘邊一邊扯豬草,一邊偷看水里赤裸著身子的牛強哥,看到他那健壯如牛的身軀,那粗壯的臂膀,那寬大壯實的胸脯,臉上不由泛起了紅暈……
他們兩家父母看到這一對孩子真誠相愛,心里也很歡喜。于是,牛強娘拿出珍藏了幾十年、娘家陪嫁的一個玉手鐲,叫兒子送給姑娘作為定情禮物。玉珍臉頰上的酒窩蕩漾著喜悅和羞澀,溫順地讓牛強給她戴在了手腕上……
從此,玉珍父母也將牛強視為自己的半個兒子。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牛強和玉珍小學畢業(yè)后不久,牛強的父親得暴病死了。
一年后牛強娘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有些不對勁兒,便找蕭郎中看病。蕭郎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牛強娘患上了麻風?。核氖肿愀械铰槟?,身上的皮膚發(fā)現(xiàn)有邊緣不清的紅癬斑、結節(jié),不痛不癢卻有麻木感……
天啊!這可怎么是好?
在當時,麻風病是一種十分可怕的慢性傳染病,古時叫癩病,后來叫麻風,因為嚴重時會引起手指、足趾脫落,所以又叫脫節(jié)風?;剂诉@種病,不但會嚴重喪失勞動力,后期還會危及生命。這種病在當時,因醫(yī)療技術落后和經濟用難,是不治之癥,猶如今天的癌癥、艾滋病。加之當時群眾對這種病沒有正確認識,都視它為洪水猛獸。人們傳說,某村有個麻風婆,被人活埋,其墳堆上長出了青草,有牛吃了,便也傳染上了麻風病。如此恐怖的傳說,使人們極端害怕。所以得上這種病的人,有的被迫躲進或被人趕進深山老林;有的被活活餓死、凍死;有的被火燒、槍殺、活埋:有的因絕望而自殺。即使死了,最終也逃不脫焚尸的下場,其境遇慘不忍睹!
蕭郎中發(fā)現(xiàn)了牛強娘的病,嚇得臉色都白了,久久說不出話來。牛強娘看出了蕭郎中異樣的表情,追問怎么了,蕭郎中支支吾吾不好張口。
蕭郎中又尋思,這種病是傳染的,既然她患了此病,那牛伢子是否也傳染上了呢?得給他也仔細診斷一下。
牛強不知內情地說:“我好好的,檢查什么呀?”
蕭郎中不動聲色,給牛強進行了檢查,結果發(fā)現(xiàn)他也染上了,因不太嚴重,自己沒感覺到。
為了對病人負責。也為了對鄉(xiāng)親父老們負責,蕭郎中還是將檢查結果婉轉地告訴了牛強母子,并問他們近幾年是否跟麻風病人有過接觸。
牛強娘冥思苦想,終于想起了一件往事——
三年前,他們村來了個從廣西來的年輕婦女,自訴丈夫死了無家可歸,愿意在村里找個適合的男人過日子。當時村里沒有合適的對象,誰也沒接納她。她的盤費都用光了,吃、住沒地方。牛強娘是菩薩心腸,見她怪可憐的,就留她在家住了一段時間,白天跟他們一家同吃一鍋飯,晚上與牛強娘一床睡。那婦女走后,有人說那個女人是個“賣麻風”的!
何謂“賣麻風”呢?當時在湘桂黔及廣東等地流行著一種惡俗,有人如果患上麻風病,就找機會跟別人親密接觸找“替死鬼”,如果病人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就出外跟某男人結婚同宿,將自己的病傳染給對方,自己就可萬事大吉,這就是所謂“賣麻風”。當?shù)赜幸怀觥顿u麻風》的傳統(tǒng)戲,說的就是這碼事。
后來牛強一家也聽說那女人是“賣麻風”的,但一家人都好好的,也就沒當一回事兒。麻風病有潛伏期,現(xiàn)在看來,他們是讓那個沒良心的麻風女給坑了!
蕭郎中說:“這就是病源了,麻風病一般有兩年左右的潛伏期,唉!”
當牛強母子得知自己患上了麻風病,如晴天霹靂,都驚呆了?;丶液螅缸觽z相擁而泣,他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天哭泣道:“老天啊!你為什么不長眼,偏偏要降災給我們母子?即使要降災,就降在我一個人頭上吧,我的兒子可是生姜才出土、筍子才爆芽哩!……”
為了確診,母子倆又悄悄去外地找郎中診斷過,郎中們都說是患了麻風病,而且感到很晦氣,都不耐煩地要他們母子趕快離開。
蕭郎中倒是很耐心地安慰他們母子,勸他們不要悲觀,要樹立信心爭取治好,并給他們母子倆開了方子,讓他們照方抓藥。
蕭郎中還答應為他們保密。不過,為了不傳染他人,也為了避免別人對他們的傷害,建議他們立即離開村子,隔離治療。蕭郎中暗中叮囑自己的家人和親戚,再不要與他們親密接觸了。
玉珍扯了豬草回家吃飯,聽了父親的話猛然一驚,手中的飯碗掉在地上打個粉碎。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甩著一對短辮子,嘴里喃喃地說:“不,這不是真的!……”
蕭郎中很認真地說:“這樣的事還能哄你的嗎々”
“好閨女,你過去跟牛伢子好,我們?yōu)楦改傅牟环磳ΓF(xiàn)在這樣了,今后就不準再跟他有任何交往了。”
為了不連累別人,善良的牛強娘兒倆決定馬上離開村子,搬到離村五六里遠的獅頭嶺上去住。為了瞞住內情,他們找了個借口,說牛強執(zhí)意要到獅頭嶺上種植采集草藥。
一個陰冷的日子,牛強母子倆匆忙將家事打理好,強裝笑臉,帶上衣服被褥,簡單的生產、生活用具及一些糧食菜蔬等,邁著無比沉重的步履上山了。牛伢子不忍心向玉珍告別,久久地朝玉珍的家望著。玉珍也不便上前相送,只站在屋門前望著他們娘兒倆黯然離去,一陣心酸,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撲簌簌地掉下來,然后一扭頭沖進閨房倒在床上抱頭痛哭起來……
玉珍懇求父親一定要想方設法將牛強母子的病治好。蕭郎中嘆口氣說:“我何嘗不這樣想,但他們這病非同一般,只能慢慢來呀!”
玉珍恨自己不懂醫(yī)術,無回天之力……
切斷蓮藕連著絲 打折骨頭連著筋
牛強母子上了獅頭嶺,找了個避風的山旮旯,搭上個茅篷就算安家了,母子倆相依為命過起了孤獨痛苦的生活。
雖然,牛強有祖?zhèn)鞯墨F醫(yī)秘方,而如今,他是林沖看守草料場——英雄無用武之地了,母子倆揀土質肥沃、背風向陽的地方開些生荒,種些玉米、高粱等雜糧和蔬菜過日子。
他們患麻風病的事,瞞得了初一,瞞不過十五,雖然蕭郎中為他們守口如瓶,但他們反常的舉動,還是讓村里人知道了底細,流傳開了。大家都躲得遠遠的,莫說是不敢與他們來往,就是打個照面也不敢,連打柴、放牛的人都不敢去獅頭嶺一帶了,仿佛那里藏著瘟神惡鬼。
母子倆在山上孤孤單單地住了十幾天,山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山風呼嘯,鳥獸出沒。夜深人靜時,偶爾能聽到山下一兩聲雞鳴狗吠
這十幾天,真比十幾年還長哩!
這一天晌午,母子倆做了半天工,正在篷子里喝稀粥,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喊“牛強哥”。他們側耳細聽,聽出是玉珍的聲音,連忙丟下碗筷走出篷子張望。牛強眼尖,一眼就看到玉珍手里挽著個竹籃,從山下往篷子邊走來,晃蕩著一對短辮子,一邊擦汗,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強哥,牛強哥!……”
牛強看到這情景,心里突然一熱,淚水不由得模糊了雙眼,但他卻突然一聲吆喝:“玉珍你停下,不要過來,千萬不要過來!”仿佛她前面埋著顆地雷。
玉珍怔住了,睜大眼睛望著牛伢子說:“強哥,我是特意來看望你們娘兒倆的,我們一家人日日夜夜都想念著你們吶!……”
姑娘臨行前雖然父母親再三叮囑她不要接近病人,但她心里一激動,忍不住又向前邁開了步子。
“站住!你再上前我就要打石頭了!”牛強佯裝在地上撿了石頭握在手里。
牛強娘也忙不迭地揚手說:“好閨女!不要過來,有話你就在那里講好了。難道你爹娘沒告訴你,我們有病?!?/p>
玉珍說:“我父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正因為你們有病,我才來看望你們的。你看,我父親讓我給你們帶來了茶葉(當?shù)厝藢χ兴幍姆Q呼),我娘給你們燉了一只雞,讓你們好好補養(yǎng)身子?!?/p>
“哎呀,難得你們一片好心意!”牛強娘抹了一把感激的淚水說,“既然閨女送來了,我們就領情了,你就把東西放在那兒回去吧,別忘了代我向你爹娘表示感激!不過——閨女啊,我們患了這號病,請你……今后就不要再來了,啊,閨女聽話!……”她話未說完早哽咽得泣不成聲了。
聽了這席話,玉珍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沉默半晌后,站在原地又和牛強說了一陣話,再三叮嚀一定要保重身子,樹立信心將病治好,最后深情地說了一句:“強哥,我等你,我永遠等你!”才一步三回首地走了。往日愛說愛笑的牛伢子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捏著拳頭使勁地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仰天長嘯一聲蹲在地上,猛揪著自己的頭發(fā)痛哭起來……
待玉珍走遠了,他娘走過去將姑娘帶來的竹籃提到篷子里。掀開上面罩著的藍布巾一看,里邊有兩包中藥丸子,海碗里有一只補藥燉的雞,香噴噴的還冒著微微的熱氣呢。然而母子倆誰都不肯動筷子,互相推讓著要對方吃。
牛強說:“娘,你老人家年紀大了,病又重,就多吃點吧?!?/p>
牛強娘卻哽咽著說:“崽啊,娘是半世人了,不管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你可是我們牛家的一根獨苗啊,一定要治好病,要成家立業(yè)啊……唉,娘死了倒不要緊,娘最放心不下的是你還沒拜堂成親呢……要是娶上了堂客,有個一男半女的,娘死也瞑目了……”
牛強和娘光靠種些蔬菜雜糧糊不了口,母子倆莫說吃不上藥,連稀粥也難喝上了。為了改善生活,牛強除了日里勞作,夜里就到山上去捕鳥獸,有時也能捕到一只兔子或斑鳩什么的,哪怕掏到一窩鳥蛋,也能讓娘打個牙祭,改善一下生活。
牛強娘呢?因為病情重,已喪失了勞動能力,為了活命,只得到山下去討飯。
牛強娘四處乞討。她拄著一根打狗棍,頭戴一頂用粗篾織成的大斗笠,邊緣上吊著黑布,遮住了半個臉——這是當?shù)芈轱L病人討米的特殊標記。她在路上如果遇上行人,就主動遠遠地回避,不敢與別人擦身而過。每走到一戶人家,不敢走近家門,就將升子或海碗放在主人家的槽門前或禾場邊,待主人看到了,她就知趣地退得遠遠的。主人看到那副特殊裝束,就知道是乞討的麻風病人。
人們對麻風病人特別恐懼,遇上這樣的乞討者,就連忙將家里的小孩藏得遠遠的,唯恐傳染上了,但大多數(shù)村民對麻風病人又是很憐憫的,特別是對牛強娘。大家說,她以前走路都怕踩死螞蟻呢,多善良的一個女人吶,如今落難了,得救助她一把修修好,因此總會盡其所能施舍一點什么。如果病人擺的是一把升子,就會往升子里倒上一些米、麥、玉米或豆子什么的;如果病人擺的是碗,就給病人一些飯菜,然后招招手,示意乞討者趕快離開
其間,也有親友勸她:“世間有‘賣麻風’的,你們母子也是上了‘賣麻風’的當,不如也試一試,或許會奏效的?!?/p>
牛強娘斷然拒絕說:“這怎么使得!我們母子受了害,又怎能昧著良心害別人?要死就死我們娘兒倆吧,萬萬不可再連累別人了?,F(xiàn)在我寧肯討米度日……”
然而,有一次她卻拐場了——
那是一個刮著寒風的冬日。早晨她與兒子吃了一碗又苦又澀的野菜粥,就拄著拐棍下了山,早得知那日是獅頭村鄰近一富戶的老娘生日,以為會遇上好運氣。當來到這一家,正是晌午,富戶家的堂屋中坐了許多客人正在喝酒行令。
她不敢貿然進富戶的院落,顫巍巍地在門前擺上一只海碗就避得遠遠的,希望能討得一碗殘羹剩飯讓母子果腹,如果運氣好,或許主人還會施舍幾塊肉。
哪知這家是為富不仁的家伙,看到她后,便皺著眉頭陰了臉,怒氣沖沖地埋怨:“這死麻風婆子,早不來晚不來,真晦氣!”
首席上坐著個頭戴禮帽、身著長衫、留著兩撇八字胡須的貴客,他就是牛頭村的偽保長、大惡霸,大家都叫他李會霸。他一眼就認出了牛強娘,吼道:“討厭!什么也別給她,快將她趕走!”
主人聽李保長這一吼,膽子更壯了,叫家人撿了石頭、磚塊就朝牛強娘一陣亂扔。牛強娘做夢也沒料到這一著,避開飛來的石塊、磚頭,迅速從地上撿起那只海碗拔腿就逃。主人家的兩條大黃狗,箭一般沖出大門,齜牙咧嘴地一路狂吠著追趕。
牛強娘大驚失色,頭一暈,跌了一跤,海碗“當”的一聲被摔個稀巴爛,腿也被扭傷,身上被惡狗咬傷了數(shù)處。
牛強娘從地上爬起來,一步一拐好不容易回到住地,一頭就倒在了鋪上。
“娘!你怎么了?”牛強見她如此,蹲在床邊關切地問。
牛強娘本不想告訴兒子,可在兒子的再三追問下,她只說在討米途中被惡狗咬了,自己也跌傷了腳。由于這一驚一嚇,她的病情更加重了,時時在噩夢中驚醒……
獅頭嶺上的日子是多么孤獨難熬啊,玉珍上山來看望過他們幾回。每次,玉珍來看望他們時,牛強都是強硬地將她趕走,可十天半月不見玉珍,心里又怪想念的,真是度日如年吶!
有時,牛強得閑時,又按捺不住地想去探望玉珍。他每次都是天未亮就起床,在夜幕的掩護下潛回村邊,躲在路邊的茅草篷里。他知道玉珍早晨會經過這條路扯豬草。當他遠遠地看到玉珍那熟悉而美麗的身影出現(xiàn)時,他心里就感到十分親切,萬分激動!但他不能喊叫,不能打招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每看到玉珍一次,他就有了某種滿足。不過,玉珍妹以前可是個活潑伶俐、愛說愛笑的姑娘,走在路上,也總是神采飛揚,嘴里哼著小曲,一對短辮子在肩頭上撒歡,而如今他看到的玉珍,卻總是耷拉著腦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好像是一朵被風霜打蔫了的小花。他知道這都是因為他,便好想勸慰她幾句,一時竟控制不住地大喊:“玉——”但他馬上又把后面的“珍”字咽下去了,他不能出聲、不能露面啊!……唉,無形的鴻溝把他們隔離,哪怕近在咫尺,也如天各一方。這要命的麻風病,真叫人痛苦死了!
盡管如此,牛強母子倆還是免不了一場滅頂之災的降臨——
少女無心論婚嫁 保長蓄意誅無辜
轉眼蕭玉珍已經長到十六七歲了。俗話說女大十八變,越長越好看。她這個“二八佳人”真出落得花容月貌,秀色可人,那一張紅潤漂亮的鴨蛋臉,那臉頰上深深的小酒窩,那一對清亮如秋水的杏眼,那一對烏亮齊肩的辮子……真是迷倒了無數(shù)小伙子!大家知道牛強再也無望了,于是上門說媒的人擠破了門檻。
且說這村上的李保長有個外甥叫楊光宗,家里較富裕,然而不爭氣的左臉上卻長著一塊烏黑的胎記。光宗是年20歲,正在城里讀醫(yī)科中專,暑假隨母到舅舅家走親戚,看到了楚楚動人的玉珍,禁不住眼睛放出了異樣的光芒:啊呀!一年勝過一年,想不到幾年前的小丫頭竟長得如此俊俏,比城里那些大家閨秀還勾魂攝魄呢!光宗正是青春躁動的年齡,以前雖然有人給介紹過幾個姑娘,不是他不動心,就是女方嫌他那臉上的黑疤。如今見了玉珍,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感了,迫不及待地對娘說出自己的心事。
他娘見玉珍家境寬裕,而且姑娘品貌出眾,自己也中意,以前人家給他介紹的他不肯要,如今兒子有了中意的,就想盡快把兒子的終身大事定下來。于是,她就對哥哥把這個心愿講了,要他務必幫忙成全這樁美事。
李保長聽了妹妹的要求,捋著他那淺淺的八字胡須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哥估計女方會答應嗎?光宗臉上的胎記可是個障礙。說真的,若論形貌,光宗真還配她不上哩?!?/p>
“那胎記算什么,不過是有點美中不足而已,光宗有文化,家境又富裕,女方有什么不答應的!”李保長胸有成竹地說,“再說,憑著我在這方的權勢,他們也不敢說個不字嘛,這事全包在我身上了?!?/p>
“那你就放在心上,抓緊跟女方家說去?!?/p>
“哎,外甥跟崽一樣嘛,舅舅給外甥辦終身大事還有什么不盡心的,你們就等著操辦喜事吧。”
這下光宗娘放心了,光宗心里更是美滋滋的。
光宗娘兒倆回家后,李保長不托媒婆,卻把“跟屁蟲”叫到家里,如此這般交代一番,要他到玉珍家去說媒。
這“跟屁蟲”是個保丁,是他的心腹爪牙,人像個瘦猴子,其貌不揚卻很機靈,嘴上功夫也不錯,能把死人說活。因此,他雖然不是專業(yè)媒婆,保長卻對他“委以重任”。
“跟屁蟲”不敢怠慢,后腳才出保長的家門,前腳就跨進了玉珍家,進門就連忙向玉珍一家“道喜”。
蕭郎中被弄糊涂了,問:“喜從何來?”
“跟屁蟲”眨巴著一對小眼睛說:“保長的外甥楊光宗看上你家玉珍了,這還不是大喜么?”接著他就一陣搖唇鼓舌,把光宗的家庭和人品特別是讀書畢業(yè)之后的錦繡前程說得天花亂墜。最后說,“玉珍就是只金鳳凰,遲早也要落巢的,不如選擇保長外甥這棵茂密的梧桐樹筑個安樂窩,這真是求之不得的一樁美滿姻緣哩!”
玉珍父母對此姻緣卻并不“感冒”,說是要征求了玉珍的意見才能答復。然而玉珍正在苦悶中,除了牛伢子,哪有心思談婚論嫁?就一個勁兒搖頭,說著說著還流出了眼淚?!案ㄏx”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好話說了三擔零一籮筐,玉珍的頭始終搖得像只貨郎鼓。真是熱臉碰上了冷屁股!
“跟屁蟲”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狐假虎威地說:“哼,真是有福不曉得享!你們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的話——李保長可是個跺一腳獅頭村就要抖三抖的人物,只怕得罪不起喲!”
聽著這樣硬邦邦的話,玉珍父母也很反感了,他們也是城隍廟里的菩薩——不怕鬼,正色道:“婚姻上的事,不能勉強,捆綁不成夫妻,強扭的瓜不甜嘛。”
“跟屁蟲”原以為這差事是壇子里摸烏龜——十拿九穩(wěn)的,誰知是對著香爐打噴嚏——碰了一鼻子灰,他再無能耐了,只好上保長家如實復命。
頭戴禮帽、身著藍布長衫的李保長正坐在太師椅上抽著水煙,聽了“跟屁蟲”一番回話,心里好光火,眉頭皺成個大疙瘩,跳下椅子,煙也無心抽了,在房里踱來踱去猜測著:這黃毛丫頭,難道她真是嫌光宗臉上的那個胎記?難道她還另有想法?……啊!她一定是對那個麻風哥寄托著希望。這個癡迷的賤丫頭,我馬上就讓你徹底死了這條心!他在心里打著小九九,突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終于想出個斬草除根的主意……
當夜,李保長對“跟屁蟲”如此這般一番授意,然后要他邀了牛強族上的一個掉片樹葉都怕打爛腦殼的老人和村里幾個跟牛強家有過節(jié)的人在他家召開秘密會議。這回保長破天荒地顯得客氣了,既備了茶,還叫家里人炒了一大盤南瓜籽。
大家寒暄了幾句后,李保長吩咐將大門關上,還吩咐堂客在門外放風,自己坐在太師椅上,抖了抖藍布長衫說:“今夜請大家來,是想商量一件大事。你們都知道了吧,牛強母子患了大麻風,雖然已搬到了獅頭嶺,但對全村的鄉(xiāng)親父老還是有極大的威脅。誰都知道,這大麻風是見風就傳染的,跟病人見個面說句話就可能壞事,何況獅頭嶺上的風常往我們村里刮,獅頭嶺上的水也會往我們村里流,如果全村幾百號男女老少都傳染上怎么得了?現(xiàn)在大家都議論紛紛,強烈要求本保長采取斷然措施。我呢,本著對全村幾百口老小負責,召集大家商量個辦法?!彼雅娔缸觽z對大家的“威脅”添油加醋地說得無比嚴重,然后,甩下一句話,“你們說該怎么辦吧?!?/p>
大家沉默了,大眼瞪小眼地不好開口,許久才有人接話。有的說應當將他們趕得更遠點;有的說,可以叫人傳話,今后再不準他們到這一方來,一經發(fā)現(xiàn)就打斷他們的雙腿……
“嗯?這樣就萬事大吉了嗎?”李保長抹了一把八字胡須,向“跟屁蟲”使個眼色。
對方會意,立即跳出來說:“這些辦法都是牛欄里關貓——頂屁用!最有效的辦法是斬草除根,將他們用槍打死,或者活埋,或者活活燒死!”
“還是燒死好。”有人附和。
有人卻有顧慮,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哎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于心何忍!”
“自古道,人命關天哪!將兩個活生生的人燒死,會不會犯法?如果政府追究起來或是有人告官怎么辦?”“將他們母子都燒死,那牛家不是斷了香火了?”牛強族上的老人心里極不情愿對牛強母子下毒手,但膽小怕事,到這時才露出反對意見。
但“跟屁蟲”立即就針鋒相對地說:“你顧了他家的香火,就不顧這么多鄉(xiāng)親父老家的香火嗎?若村里出了大事,你擔得起干系嗎?”
有人跟著附和:“對,這事可不能優(yōu)柔寡斷,否則悔之晚矣!”
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最后沉默下來,都把眼睛望著李保長,等著他最后決斷拍板。
“嘿嘿嘿……”李保長幾聲奸笑,然后居高臨下地說,“我說你們哪,沒讀過幾本書,斗大的字認不得幾籮筐,卻一個個書生氣十足!麻風病人就如日本鬼子,燒死幾個犯什么法?告訴你們,對麻風病人,政府何曾規(guī)定不準殺!如果家族或是鄉(xiāng)規(guī)民約決定,殺死十個也只五雙嘛!這類事比比皆是,自古如此,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政府干涉過嗎?——好吧,政府追究的事由本保長擔待好了!”
大家見保長這樣說了,還有什么爭的!牛強族上的那個老人懾于保長的權勢,也不敢再堅持,只是手腳像發(fā)雞爪瘋似的不住地顫抖著。
于是就如此這般地商量了具體行動方案。
最后李保長鐵青著臉要求大家一定要嚴格保密,決不能將消息泄露給牛強家的親戚和關系好的人,其中也包括蕭郎中一家,如有準走漏消息就找誰算賬,決不手軟!
“跟屁蟲”連忙接聲說:“好,最好今晚深夜就行動,我保證他們母子倆是壇里的鱉、網(wǎng)里的魚——一個都跑不掉!”
這是1948年的深秋,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國統(tǒng)區(qū)最黑暗的時刻。這一天,秋高氣爽,萬里無云,地上的柴草都被秋風吹得像硝藥,掉一個火星子就會燃成一片火海。
半夜時分,一隊黑影像幽靈一樣悄悄上了獅頭嶺,有的提著煤油,有的挑著玉米、高粱稈和干木柴。
此時,獅頭嶺上萬籟俱寂,一片漆黑,林子里偶爾傳出幾聲夜游的“山林居士”凄厲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他們找到了牛強母子棲身的那個茅草篷,見篷子里已沒了燈光,估計他們母子已沉睡在夢鄉(xiāng)里。
他們躡手躡腳地先將茅篷門堵了,用玉米、高粱稈將整個茅篷團團圍起來。牛強的茅篷邊也有不少做柴火的高粱、玉米稈,正好派上用場。然后李保長指使“跟屁蟲”澆上煤油,劃燃火柴。頃刻,罪惡的大火就燃燒了起來。不一會兒,篷子里傳出了牛強娘急促的咳嗽聲和呼救聲,接著就是痛苦的呻吟和掙扎聲,然而奇怪,始終沒聽到牛強的一絲動靜:他這個犟小子,難道早就斃命了,還是強忍著一聲不吭?……
聽著牛強娘痛苦的呻吟聲,大多數(shù)人開始彷徨了,手腳都發(fā)起抖來,覺得太殘忍,很后悔,但站在一旁指揮的李保長卻發(fā)出了嘿嘿的笑聲,連忙叫大家將挑來的干木柴往篷里扔。一霎時,風助火威,火借風勢,熊熊大火沖天而起,照紅了半邊天。篷子里頃刻間便發(fā)出了一股股難聞的焦味,其情景慘不忍睹,連天空的那一彎月亮都不忍地躲進烏云里去了……
大火燒了半個時辰,估計篷子里的人早就一命嗚呼了,李保長就帶著大家回了村,那火卻還在繼續(xù)燃燒著……
且說李保長利用人們對麻風病的誤解和恐懼心理,煽動唆使部分村民燒了篷子,村里人聽說后都議論紛紛,有的嘆息有的罵縱火者心狠手辣,慘無人道;有的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有的禁不住流下了眼淚,敢怒而不敢言。
玉珍一家是萬箭穿心。蕭郎中扼腕嘆息道:“唉,罪過啊罪過!他們娘兒倆的病,如果有條件,是能治好的呀,可惜了兩條活生生的生命!”
玉珍更是撕腸裂肺。翌日凌晨,她就跌跌撞撞地跑到牛強母子倆居住過的篷子邊,面對那被大火焚燒得一片狼藉的廢墟,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她悲,為牛強母子的悲慘遭遇悲痛欲絕;她恨,恨人世間竟有如此狠毒的蛇蝎心腸;她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已死,真是痛不欲生,想從山上跳下去隨強哥走了。
她爹娘連拖帶拽,才總算把一身泥濘、滿臉淚跡的玉珍拉下山來。然而她心一橫,執(zhí)意要出家當尼姑。爹娘將她關在房里,好勸歹勸才沒有去成,但她好幾天都粒米不沾,茶水不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流淚……
蕭郎中的妻子流著眼淚買了些冥錢,放在村口焚化了,面朝獅頭嶺,喃喃地對天禱告:“天皇皇,地皇皇,牛強母子死得凄慘!望老天憐憫,讓他們早日轉生吧!”
政府對這事果然無人過問,更談不上追究,李保長非常得意。
過了十天半月,李保長又托“跟屁蟲”前往玉珍家說媒,他認為如今絕了玉珍的希望,事情一定水到渠成了。哪知玉珍家得知縱火殺人的事是李保長主謀唆使的,不但玉珍,就是玉珍父母都一口回絕了,還公然指責李保長大沒良心,不得好死!使李保長惱羞成怒。他將長衫子一抖,咬牙切齒地說:“哼!孫悟空本事再大也跳不出如來佛祖的手心,好,我們騎馬觀燈——走著瞧吧!……嘿嘿,等再過一年光宗畢業(yè)了,即使把玉珍捆綁起來,也要叫她跟光宗拜堂成親,乖乖地做我的外甥媳婦!”
玉珍發(fā)誓走醫(yī)道 普查進山訪野人
他哪里想到,這事才過一年——到了1949年冬,一場暴風驟雨,歷史便翻開了嶄新的一頁,國民黨徹底垮臺了,在土改中,這個偽保長因為長期欺壓百姓,無惡不作,有三四宗血案,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了。
且說玉珍因為牛強的影子總在心頭縈繞,心里空落落的,早變得不拘言笑,心如死水,將愛情的心窗牢牢關閉著,更無心談婚論嫁了。
因為她從牛強母子的遭遇中深切地感知到人們患病的痛苦,便發(fā)誓要學醫(yī)為群眾解除痛苦。1950年7月,她考入了專署辦的一所初等醫(yī)科學校,走上了學醫(yī)之路。
她常常在夢中遇到牛強。在夢境中,牛強卻是活生生、健健康康的。她抑制不住喜悅和激動,親切地叫著哥哥,不由自主地撲了上去……牛強便親熱地將她摟進懷里……她曾聽父母說過,夢境和現(xiàn)實總是相反的:夢生則死,夢吉則兇。唉!她這樣想著,又禁不住流出了淚水。
她想強迫自己將這一切忘卻,但這一切卻是那么刻骨銘心,揮之不去。為了治療自己心靈上的傷痛,她唯有發(fā)奮學習,鉆研醫(yī)術,這樣,她的心情才會好一些。
1953年7月,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了,分配回本縣從事醫(yī)務工作。
當時,正好黨中央和人民政府按照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要求,下大決心要在十幾年內徹底消滅麻風病。各縣都組織專門班子,首先對麻風病人進行徹底普查,然后將病人分批進行集中治療。
她被分配到家鄉(xiāng)時,正值該縣衛(wèi)生局要抽調一批骨干醫(yī)師從事這項工作。當時因對麻風病的認識還處在初級階段,有的醫(yī)生還心存顧慮,害怕跟麻風病人打交道,不肯參加這一工作。然而玉珍卻自告奮勇報名參加這一工作。上級批準了她的請求。
被抽調的醫(yī)務人員先去省里進行幾個月的短期培訓,國家派專家給他們授課。培訓結束后,女同志在單位做醫(yī)療站的籌備工作,男醫(yī)生分成幾組,分頭深入全縣各鄉(xiāng)村,在當?shù)蒯t(yī)務人員的配合下進行細致的普查工作。因為該縣屬麻風病高發(fā)區(qū),到年底,普查工作才基本結束,查出境內麻風病患者300多人。接著,該縣就在玉屏山籌建了麻風村,對病人集中治療。
在普查工作接近尾聲的1954年初春,有個普查組再次來到該縣最邊緣的一個山村走訪群眾,詢問是否還有遺漏者。老鄉(xiāng)向他們反映,近年在附近深山中的“神仙洞”里發(fā)現(xiàn)有個神秘的野人。
“怎見得是野人呢?”普查人員好奇地問。
老鄉(xiāng)說發(fā)現(xiàn)種在那一帶的紅薯被偷挖,種的苞谷被偷掰。如果是野獸偷吃,肯定會弄得一片狼藉,而那被掰了棒子的苞谷棵卻沒有損壞一點。若是普通的小偷,犯不著到那么偏遠的地方去偷幾個紅薯或苞谷。還有人跟“野人”邂逅過,說這“野人”跟普通人的模樣很相像,只是幾乎是赤身裸體,一見人就藏進巖洞里去了,留下的赤腳印完全像人的腳印,卻又大又長,特別是腳趾扎得很深,又不像普通人的腳印。
普查人員敏感意識到,這或許就是個麻風病人。因為憑著他們普查的經驗,麻風病人因為害怕別人傷害,才會住進山洞不敢露面。于是他們請知情者和當?shù)卦\所的一個醫(yī)生帶路,立即上山調查。
冒著初春的寒風,大家翻山越嶺來到一處石灰?guī)r山上。這兒沒有一戶人家,到處是雜樹柴草,只有一小塊一小塊的旱地,地里種著玉米、高粱、紅薯等。順著一條腳板寬的野草掩蓋的小路,果然找到一個神秘的巖洞——“神仙洞”,只見有裊裊白霧從洞里飄出。
他們仔細勘察,洞門前有人活動過的痕跡,往里走幾米,發(fā)現(xiàn)洞內有一個用幾塊石頭壘成的柴灶,灶內還特意保護著火種。旁邊一塊石頭上放著打火石,顯然是取火用的。灶上架著個破鍋,鍋里有兩三個黑糊糊的紅薯。灶邊有一處巖縫往下滴水,地上放了瓦罐壇接水,邊上有個竹勺,這就是主人的水源。再往里走,洞內黑蒙蒙的,卻有一股股暖氣撲面而來,但顯得潮濕而陰暗。過了好一陣,眼睛才能依稀看見東西。巖石壁邊有一張用粗糙的木頭胡亂架起來的床,床上墊著些苞谷棵,上面有幾塊爛布和棉絮就算是被褥了……
種種跡象看,洞內的主人顯然不是野人,很可能是麻風病患者,而且,此時主人很可能藏在巖洞深處。
陪同前來的診所醫(yī)生扯起嗓子喊:“喂,洞里有人嗎?”
洞內響起了很大的回聲,卻沒人答應。霎時,一群蝙蝠“噗”的一聲飛出來,把大家驚了一跳。
“喂,洞內的人請出來,不必害怕,我們是鄉(xiāng)診所里的醫(yī)生,是專門來看望你、給你治病來的?!?/p>
洞內照樣只有回聲震蕩。良久,卻聽洞內有蟋蟋嗦嗦的響聲,接著踉踉蹌蹌地走出一個黑影來,但遠遠地站著不肯近前,手里攥著個石塊,瞪著發(fā)綠的眼睛說:“你們是什么人?趕快離開這里,否則我手里的石頭是不認人的!”說著,他揚了揚手中的石頭,仿佛隨時就會甩過來。
普查人員連忙招手說:“別這樣,我們是醫(yī)生,是人民政府派來尋找你,為你看病的,我們絕對不會傷害你?!?/p>
鄉(xiāng)診所的那個醫(yī)生說著揚起了肩上挎的那個紅十字藥箱說:“我是這個鄉(xiāng)診所的醫(yī)生,你沒聽人說過嗎?”
黑影丟下了手中的石塊,慢慢地走了出來,但他決不肯近前,只遠遠地站著,說:“你們別過來,我有病,會傳染給你們的,你們不要走近……”
“不要緊,我們是醫(yī)生,你看我們都穿了防護衣,不怕傳染的,你只管放心走出來說話?!?/p>
大家很和藹地將他帶到洞口的光亮處,這才看明白,只見他身上披掛著爛布筋的衣服,腰間系一根葛藤褲帶,赤著腳丫;他臉色寡白,形容枯槁,手變成了鳥爪形,腳趾也彎曲變形,身上有明顯的斑痕,眉毛掉了很多……哎呀!這分明是一個瘤形麻風病人,差點遺漏了!
普查人員一邊拿出隨身帶的干糧給他吃,一邊和藹地對他說:“你是患上麻風病了,不過不要緊,可以治好的。現(xiàn)在是新中國了,黨和政府對你們這些病人非常關心……”
近乎麻木的病人沒全聽懂他們的意思,但眼睛終于放出了光芒,眼眶里噙著淚水,想起過去一系列痛苦的遭遇,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齊涌來,許久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個人是誰呢?
驚弓之鳥難藏身 無辜生命幾輪回
此人就是牛強!
牛強不是早就被燒死了嗎?不,他命不該絕。在1948年那個夜晚,他為了給娘改善生活,獨自摸進深山捉斑鳩去了,他娘獨個兒睡在篷子里。
原來在當日下午,他發(fā)現(xiàn)山路邊一棵枝葉濃密的矮柏樹上隱藏著一個斑鳩窩,有一對好大好肥的斑鳩出沒。他就在那棵樹上做了記號。天黑后他就悄悄上了路,輕輕地接近了那棵矮柏樹,然后來個突然襲擊,將正在窩里的一對肥斑鳩逮個正著。他心里好高興:我娘已好久沒見葷腥了,這對斑鳩燉了湯,頂?shù)靡恢环孰u婆呢!
就在他準備得勝而歸時,突然發(fā)現(xiàn)棲身的篷子燃起了沖天大火,“哎呀不好!”他驚叫一聲,拔腿就往篷子方向趕去,他在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衣服褲子都被荊棘灌木劃出了好多條口子和窟窿,一雙草鞋也跑丟了。
那篷子離他較遠,待他趕到時,大火已經熄滅了,現(xiàn)場除了彌漫的煙霧和柴火的余燼,沒一個人影,可憐的母親也被燒得只剩一把骨頭了!
他抱著娘的骨灰痛哭不已,死去活來……
牛強查看現(xiàn)場,從那些被燒得只剩下余燼的干木柴來看,斷定不是他娘不慎造成的失火,而是有人故意縱火要置他娘倆于死地。
他怕有人知道他還活著會追殺自己,只好止住哭泣,連忙將娘的骨灰放到山上一個隱蔽之處掩埋了,對娘磕了幾個頭,將那一對沾著淚滴的斑鳩祭了她老人家,然后晝伏夜出,逃到了該縣最邊遠的山區(qū)隱居下來。
這5年多來,他住在深山里別人燒木炭廢棄了的窯洞里。
由于強烈的思念之情,牛強決定冒死先潛回獅頭村見玉珍最后一面。他備了幾個紅薯做干糧,像夜貓子似的夜里趕路日里藏,好不容易在一個黎明前潛回了久違的獅頭村邊,仍躲在路邊濃密的柴草窩里。
東方吐出了魚肚白。他眼睜睜地望著獅頭村,望著過去玉珍扯豬草時常走的那條羊腸山路,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熟悉、可愛的身影。
啊,他終于看到了自己先前的那座破舊傾斜的小木屋,也看到了玉珍那座房子了……他的臉在發(fā)熱,心在怦怦地跳,不覺淚水已模糊了雙眼……
然而,他這樣潛伏了一整天雙眼望穿,就是看不到玉珍的影子。
其實他哪里知道,玉珍已去衛(wèi)生學校念書了,根本不在村子里。
沒奈何,他只得無功而返。沿途,他看到一些墻壁上寫著“推翻舊中國封建統(tǒng)治,建立人民當家做主的新中國”、“一切權力歸農會”、“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等標語口號,也有些人在敲鑼打鼓聚會,他感到很新奇,卻鬧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不敢向人詢問。他哪里知道,中國的大地上已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幸運也將降落在他頭上了!
就這樣,他又來到這山野中的秘密巖洞——“神仙洞”棲身。這兒的日子簡直是“白毛女”式的生活:這里沒吃沒喝,他為了能活下來,平時就到山上采野菜、山果果腹,打鳥獸、掏鳥蛋打“牙祭”,在萬不得已時,也去地里偷些紅薯、苞谷之類的雜糧維持生命。
他的病情在一天天惡化……
這時候,他就愈加思念玉珍。滿腦子都是玉珍的影子。
當普查人員拿出登記表詢問他的情況進行登記時,他支支吾吾,自稱吳根,也不肯講出自己的真實籍貫。但從他的口音可以判定他是本縣人無疑。普查人員交換了一下眼色,覺得他是一個病情嚴重且顧慮很多的特殊病人,決定馬上帶他到縣里新辦的玉屏山麻風村治療。
牛強看到大家對他這么好。特別是聽說要將他帶到麻風村,由政府出錢給他治病時,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和激動,“撲通”一聲跪倒在普查人員面前……
突然,他又“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頭冒冷汗,口吐白沫,雙眼緊閉,不省人事了!
牛強無顏見知己 玉珍真情慰莽漢
玉屏山麻風村位于縣城約十來里的一面山坡上,離獅頭嶺也不過八九里。這兒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清新,又遠離塵囂,確是一處理想的療養(yǎng)之地。當?shù)卣疄榱宿k麻風村,調整了上百畝土地和山林,將原來居住在這里的幾戶村民遷移了,并新修了幾棟平房供病人居住。首批接納了60多名麻風病人。
牛強是幸運的!如果說,他在普查中搭上了“末班車”,那么在治療上卻趕上了“首班車”。
當時國家還很貧窮,但對這些麻風病人,政府撥出了專款為他們免費治病,病人所用的醫(yī)療費全免。生活費根據(jù)不同情況做不同處理,完全喪失勞動能力者由政府供給糧食和一定數(shù)量的生活費;有勞動能力的由病人自食其力,政府提供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病人可以從事農耕和養(yǎng)殖,稅收全免。
牛強是一無所有,病情又頗嚴重,麻風村給他解決了被褥和衣服,也發(fā)了糧食和油鹽等,使他安頓下來。
為了醫(yī)護人員的安全,醫(yī)療防治站設在離麻風村兩里路遠的地方,配有醫(yī)護人員6名,工人1名。醫(yī)護人員每天輪流去麻風村看病、送藥和護理。跟病人接觸時,都穿白衣大褂,戴口罩和手套,腳上穿長統(tǒng)靴,回站后要進行消毒。醫(yī)護人員通過培訓后知道,麻風病是一種由麻風桿菌引起的慢性傳染病,有幾種類型,有的傳染性大,有的一般無傳染,警惕是必要的,但也大可不必“談虎色變”。
這一天,輪到玉珍當班去看病送藥。
當牛強坐在玉珍對面時心里猛然一驚:啊?眼前的這個醫(yī)生,雖然穿著白衣大褂,戴著口罩,那一對柳眉杏眼,那熟悉的鄉(xiāng)音,使他馬上想起了日夜思念牽掛著的玉珍。
牛強希望她是玉珍,又害怕她真是玉珍。心情十分復雜,對玉珍躲躲閃閃,六神無主。
玉珍卻根本沒有將這個“吳根”與昔日那個牛強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牛強經過六七年非人生活的折磨和疾病的摧殘,已經面目全非了,而且知道牛強母子倆已葬身大火,哪有人死又復生的道理?但她總覺得這個“吳根”有點面熟,言談舉止又怪怪的,但一時鬧不明白,同站后就向站領導反映了。
第二天,玉珍與幾個沒當班的醫(yī)生上了一趟縣城,為病人購買糧食、蔬菜和日常生活用品。
正當玉珍汗流浹背地挑著東西從城里趕同時,有同事告訴她來了客人。
玉珍正在尋思是誰,一個頗有風度的小伙子迎面走了過來,約30歲年紀,穿著一套當時頗為流行的新中山服,腳下是锃亮皮鞋,右臉上有一塊胎記,玉珍一眼就認出了他是楊光宗,而且猜著了他的來意。
說實在話,這幾年來,玉珍隨著年齡的增大,婚姻大事也確實成了不容回避的問題了。那時候尤其在農村,早婚現(xiàn)象比較普遍,一個20歲的姑娘如果還沒主兒,就算是“嫁不出去的老閨女”了。因此爹娘總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地埋怨,甚至說,你再不找個對象就再也別回這個家了,我們蕭家可沒臉面養(yǎng)老閨女!她自己也真想找個可意的男人成個家了,遇著英俊年輕的小伙子,她就有一種本能的敏感和激動。然而,那個逝去了的牛強的形象卻又始終揮之不去,牢牢地占領著她的心田……
此時玉珍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表情,但還是頗有禮貌地跟客人打招呼:“啊,是你,是哪股風把你吹到這山窩里來了?”
“我是……來看看你嘛。你一切可好?”
“還好吧?!庇裾洳焕洳粺岬鼗卮?,為了不失禮貌,她將客人帶到自己簡陋的住室,給客人倒了一杯清茶。
原來,楊光宗醫(yī)科中專畢業(yè)后,被分配在區(qū)醫(yī)院當醫(yī)生,因為表現(xiàn)不大好,工作態(tài)度差,隨后又被調到某鄉(xiāng)診所,如今31歲了,婚姻問題高不成低不就,還是孑然一身,他還沒打消對玉珍的希望,今天是特地前來找玉珍的。他打算先跟玉珍寒暄一陣再切入正題,見玉珍一副汗流浹背的樣子,便裝出知冷知熱、憐香惜玉的樣子說:“唉,你領了這份差事真有點冤!生活與工作條件都很艱苦,要電沒電,要水沒水,交通也很不方便;再說,跟麻風病人打交道也有風險,你還是個沒成家的大姑娘,萬一……玉珍呀,聽說你還是主動請纓的,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玉珍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輕松地笑笑說,“醫(yī)務人員的天職是什么,不就是救死扶傷嗎?難道麻風病人就不是病人?”
“這倒也是的,但為什么一定要自己來干呢?有的醫(yī)生躲還躲不及?!?/p>
“你會躲嗎?”玉珍用犀利的眼光直視著對方,然后一陣冷笑,“這就叫人各有志吧!恕我直言,我與你沒有共同語言啊!”
楊光宗的臉微紅了,他沒想到自己的憐香惜玉反招來尷尬,覺得有些后悔,只好索性切入主題說:“關于……關于我們的事,我想與你好好談一談,可以嗎?”
“我們的事?”玉珍佯裝不解地反問,“我們有什么事?我不懂你的意思。”
楊光宗的臉更紅了,但既來之,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只聽他結結巴巴地說:“就是……就是前些年有人給我們倆牽線的事……那時候你年輕幼稚,你拒絕了我,我不怪你。現(xiàn)在我們都成熟了,懂得冷靜面對現(xiàn)實了,我們是否還有重新考慮的余地?”
“哦,你是說的那碼事,實在對不起,我早就將它忘得一干二凈了。謝謝你的美意!等到條件成熟了,我會考慮我的個人問題的?!乙詾槟銇碛袆e的什么公事呢。如果有就請講;如果沒有,那我們就免談了,我還有工作呢!”
光宗再一次碰壁,感到玉珍真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希望渺茫,只好悻悻地走了。
玉珍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潮難平,她想起當年他的那個惡霸舅舅為了他,竟然干出傷天害理的事,如今心里還是恨恨的。當然這不是他楊光宗干的,但我這輩子就是打單身,也不會考慮他的!
然而,就在當日晚上,麻風村有人報告說,吳根在夜幕的掩護下獨自一人悄悄離開了麻風村,不知到哪里去了。
第二天,站里的人又將他找回來了。
站里的人都覺得這個“吳根”有點怪怪的,估計其中必有隱情,決定要查清他的底細,然后找他個別談談心。好在他是本縣人,經過幾天的調查,終于弄清了根底,原先他所說的姓名和籍貫都是假的,他原來就是獅頭村的牛強,就是那個據(jù)說被燒死了的麻風病人!
這莫不是天方夜譚?太出人意外了!他怎么還活著呢?又怎么要出走呢?蕭玉珍感到又驚又喜又疑惑,就主動要求與牛強談話。
當天,她就提了一些水果之類的東西三步并做兩步來到牛強的房間,此時的牛強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耷拉著腦袋。玉珍久久地端詳審視了他一陣,突然心頭一熱,終于激動地喊出了牛強的名字。
牛強也大吃一驚,抬頭一看,正是玉珍,她怎么認出我來了?牛強一時不知所措,身子微微發(fā)抖……“強哥,我為你死里逃生,能活到今天而萬分高興!”玉珍一陣激動,幾乎要撲過去,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問,“你是怎么逃過那場劫難的?你說,你快點告訴我呀!”
牛強見玉珍已認出了自己,也就不好再隱瞞了,他也抑制不住激動。就把自己死里逃生的經過和盤托出——六年前那夜罪惡的熊熊大火,那母子永別的揪心疼痛,那燒炭窯、破廟和“神仙洞”中野人般的苦難歲月,霎時猶在眼前過電影。
牛強說著說著,不由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望天長叫道:“我的娘,我可憐的娘,你老人家死得好慘好慘!如果也能活到今天,你老人家也就有救了……”那眼淚如開閘的水一樣流了出來,也使玉珍柔腸寸斷。
玉珍連忙將他扶起,安慰道:“強哥,人死不能復生,你要堅強些,你可是一個男子漢呀!”她嘴里是這么說著,可是鼻子一酸,自己也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兩人哭了一陣,房間里沉默了。寂靜得彼此都能聽見對方的心跳。他們倆都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向對方訴說,但一時又說不出來。
良久,玉珍首先打破沉默,嚴肅地說:“強哥,政府下這么大的力氣拯救你們這些病人,你為什么要出走呢?難道你不想獲得第二次生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嗎?”
“哪能呀,世上哪有不想活的人!”牛強苦笑著說,“你知道那一天我認出了你,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嗎?……我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一個人見人怕的麻風哥,怎么能出現(xiàn)在你面前?……我是怕你知道了我更傷心,褻瀆了你的圣潔啊!”
“你想錯了!患上麻風病,這不是你的錯?,F(xiàn)在是新社會了,人們再不會歧視你們,黨和政府決心盡最大的努力將你們——也是我國最后的一批麻風病人治愈,以達到在我國徹底消滅麻風病的最終目標?!?/p>
“蕭——蕭醫(yī)生,我錯了!……”牛強既興奮又慚愧,深深地低下了頭。
“強哥,你這樣叫我多別扭,仍叫我玉珍吧?!?/p>
“我、我再不配做你的哥哥了……”說著又抱頭哭了起來,心里火辣辣地痛。
“強哥,你不要自卑,你的病會治好的。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是我的好哥哥!”玉珍聲音哽咽地說,隨即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紅綢布小包,鄭重其事地打開,現(xiàn)出了那個玉手鐲來,“你看,你當年贈給我的禮物,這么多年我一直珍藏著呢?!?/p>
牛強看到這個玉鐲,眼睛霎時一亮,這玉鐲啊,牽腸掛肚地引起了他多少往事的回憶!然而這又使他無比痛苦,他立即搖頭說:“這,你退還給我吧?!?/p>
“不。”玉珍調皮地說,“你當年贈給我了,我也收下了,怎么能輕易退給你呢?你還記得我曾經說過永遠等你的話嗎?”
牛強一時大惑不解。“那……你也得盡快成家了,別耽誤了青春啊。你看你,辮子都快拖到腰間了?!?/p>
玉珍又調皮地一笑:“謝謝你的好意!但愿遲開的薔薇更美吧?!?/p>
“那玉鐲,你拿著反而會傷心的,不如還給我,也算結了一樁心事。難得你這么多年了、甚至聽說我死了還記得我,我真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絕不敢再有非分之想?!?/p>
“別啰嗦了,這鐲子,我暫時替你保管總可以吧,等你身子完全康復了,我就還給你?!幸稽c必須聽我的:你今后一定要放下包袱,積極配合我們治病,爭取早日康復出院?!?/p>
“好,我一定照你的話去做?!?/p>
聽到牛強無比堅定的回答,玉珍心里十分高興。
然而,他們卻不知,有一個人還是不肯放過九死一生的牛強……
跟屁蟲散布謠言 麻風村掀翻波浪
牛強沒死,現(xiàn)在麻風村治病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快就傳到了獅頭村。村民們特別是牛強的親友們奔走相告,非常驚喜,紛紛趕到麻風村看望他。村民們也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說,是牛強的八字好,如今有救了;有的說,老天畢竟長了眼,給牛家留下了一條根;有的說,這全靠黨和政府哩,不然,他即使逃過一劫又一劫,最終也逃不脫病死的下場;也有的說,他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哩……
然而有一個人卻大驚失色。這人就是“跟屁蟲”。
“跟屁蟲”在舊社會是李保長的狗腿子,跟著做了不少壞事,土改時政府和群眾念他只是協(xié)從,只是讓他接受了一些教育而已,安排他在鄉(xiāng)辦的一個小林場接受勞動改造。
林場與麻風村鄰近,“跟屁蟲”有時也跟那些病人打個照面,因此對麻風村的情況很清楚。那一天,他正在林場里扛木頭,聽人說牛強還活著、被普查人員帶到了麻風村治病的消息時,不禁大吃一驚,一根木頭從肩上滑了下來,差點砸傷了自己的腳。他想:真是出鬼了!那一年,他們母子都被燒死了,怎么他還活著呢?——啊呀,那天夜里可是我往篷子澆的煤油,是我劃燃了火柴,村里好多人都知道的。還有,又是我為光宗說的媒,奪牛強的所愛呀!如今,那個臉帶黑疤的光宗就是一輩子打光棍我也懶得管了。如果牛強治好病又身強力壯了,然后抓住荷葉摸到藕地追起根來,哪有紙能包住火的!
他心里像揣著個小兔子——忐忑不安。便特意到街上找算命先生“劉半仙”測兇吉。
“劉半仙”問明了他的生庚年月,煞有介事地排出“四柱”,面露驚色道:“哎呀不好,你今年是走的天羅運!有道是,男怕走天羅,女怕走地網(wǎng),天羅地網(wǎng),眼淚汪汪。子午相沖。定遇小人。你怕有牢獄之災啊!”
這樣一說,“跟屁蟲”的心就繃得更緊了。
于是,他這個瘦猴子就伸長耳朵,密切關注著麻風村里的情況。當?shù)弥姵鲎叩南r,他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好,你牛強有活路不走,正合吾意也!但馬上又聽說牛強被找回來了,身子立即又癱軟了:唉,想過去,我是城隍廟里的小鬼——大小也是尊神,如今是虎落平川、龍游淺水啊,有本事也翻不起大浪了。他左思右想,覺得無計可施,后來終于從牛強的出走得到“靈感”,想出一個再次驅趕牛強的鬼主意。
于是,他就趁做工的機會,鼓動起他那張能說會道的嘴,主動跟附近的麻風病人們拉家常,套近乎。
“你們在麻風村感覺怎么樣?”“跟屁蟲”故作關心地問。
“感覺?這可是沒說的了!政府對我們關懷愛護,醫(yī)生們待我們情同手足,比自己的親人還好三分哩?!?/p>
“不過,我倒替你們擔心呢!——哦,你看我這嘴巴!——算了吧,還是少說為佳?!薄案ㄏx”故意欲言又止。
“為什么?”“跟屁蟲”愈賣關子,病人們便愈要他說。
如此,“跟屁蟲”才佯裝不得已的樣子說:“你們這號病人吶,舊社會是怎么對待你們的,大家都清楚嘛。如今的政府真會有這樣好?……將你們集中起來,只怕是哄孩子買月亮,為了便于采取行動哩……”他不敢說得太直露,只好放一個煙幕彈,并且馬上又改口,“不過,這也是我瞎猜,你們千萬別往心里去?!?/p>
“這……也不是沒有道理。病人們都集中在一起,就好比一窩螞蟻,要對付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這些麻風病人是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過去受的打擊最嚴重,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而且來這里之前都是獨處,有的甚至與世隔絕,“不知有秦,不知有漢”,不知“今夕是何年”,對新社會的東西接受甚少,對黨和政府的性質和政策還有懷疑,而且又遠離親人,情緒極不穩(wěn)定。經他這么一“點撥”,許多人產生了不安之感。
這天下午,許多病人,一邊曬太陽,一邊拉家常。有人小聲地說:“我們這些麻風病人在舊社會都是備受歧視和打擊的,被人們活活燒死和殺死的不計其數(shù),現(xiàn)在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有人說,政府將我們集中起來,可能要集體剿滅我們?!?/p>
“啊!你聽誰說的?”立即有人提心吊膽起來。
“聽誰說的并不重要,我自己就是這么想的呢。你們說,哪朝哪代,哪個皇帝會拿出錢來給麻風病人治病……這可是關系著你我生命的大事!”
“難怪那些醫(yī)生們對我們這么親切,說不定是想暫時穩(wěn)住我們的心呢?!?/p>
之后,大家整日忐忑不安,情緒煩躁。
事有巧合!一天,縣公安局有兩名挎著短槍的干警為了調查一個案件來到麻風村醫(yī)療站找人了解情況,路經麻風村,饒有興味地觀看了麻風村的情況。病人們看到他們似乎在東張西望,并且指指畫畫的,于是就懷疑這倆干警是不是在勘察地形,要采取剿滅行動了,嚇得不知所措,有些人主張“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牛強知道后,坦然一笑說:“你們這些人,真是疑神疑鬼的!怎么不相信黨和政府呢?”
“你是輕松,那次你為什么要逃走呢?”
“哈哈,那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碼事?!?/p>
“到底是什么事?”
“這個嘛,我暫時還不好告訴你們。不過,你們可不要不識好歹啊!”
但不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第二天,有人向醫(yī)療防治站報告,頭天夜里,有十幾名病人帶著自己的一些生活用品逃走了。
這可掀起了大風波!全體醫(yī)務人員都急壞了,心想:黨和政府將這批病人交給我們治療,就是我們天大的責任,現(xiàn)在跑了十幾個,怎么向上級交差呢?于是,他們一方面全體出動,四處尋找,一方面火速發(fā)動當?shù)厝罕妳f(xié)助,并將情況報告了縣有關領導。
縣領導十分重視,馬上趕來了,一方面組織人員四處尋找病人,一方面檢查醫(yī)療站的領導和醫(yī)護人員的工作作風和服務態(tài)度。
由于麻風病人是三更半夜走的,走不了多遠,第二三天,他們都被陸續(xù)找了回來。
縣里領導通過對病人調查,證實并不是站里工作人員的失職,而是病人的思想波動所致。造成這次騷動的根源是“跟屁蟲”在病人中散布謠言而引起的,當然也有病人自身認識上的原因。站領導決定召集全體麻風病人開會,由縣領導親自向他們宣傳黨的政策和政府的決心,要大家不信謠言,放下包袱,積極配合,爭取身體早日康復。
同時,縣公安人員找到“跟屁蟲”問話,查清了事實。
由于這件事造成的后果嚴重,影響很壞,因此,縣執(zhí)法部門決定將“跟屁蟲”拘禁,麻風村的一場風波方始平息。
通過這次事件,麻風病人受到了教育,大家的情緒安定了。有勞動能力的人一邊治病,一邊從事力所能及的生產,麻風村里種了玉米、高粱、花生、豆子等農作物,養(yǎng)了一群牛羊,還養(yǎng)了不少的豬,大家的生活過得越來越滋潤,健康狀況大有起色。牛強當時身子特別虛弱。到了麻風村后,因為生活條件大大改善,加之人年輕,生命力強,又有玉珍的安慰和照顧,病情好轉得很快,在麻風村也表現(xiàn)得非常好。
這年秋天,大家養(yǎng)的幾十頭豬突然不知害了什么病,先是拉稀。接著就鬧起“絕食斗爭”來,一個個精神萎靡不振。養(yǎng)豬戶急壞了,站里的醫(yī)護人員也急壞了,到外邊請獸醫(yī)人家又不肯來。牛強給病豬檢查了一番,告訴大家不礙事,那些豬是患上了痢疾,便到野外找了一些土黃連、三顆針之類的草藥,拌在飼料里給豬喂了,過了一天,那些病豬就又能大吃大喝,變得活蹦亂跳了,真是藥到病除。大家這才知道,牛強有獸醫(yī)絕招。
從此,牛強就成了麻風村牲畜的保護神……
尾聲
光陰似箭。一晃三年過去了,到了1957年春天,牛強與其他20多名麻風病人經過嚴格體檢徹底康復了,防治站報經上級衛(wèi)生行政部門批準,同意首批病人出院同原籍。牛強因為有獸醫(yī)專長,上級安排他去地區(qū)獸醫(yī)站當獸醫(yī)。牛強滿心歡喜,決心好好為人民服務,當好全區(qū)牲畜的保護神。
首批麻風病人康復,這可是破天荒的大喜事!這一天,縣衛(wèi)生局、民政局領導親自前來為首批出院病人舉行歡送會,祝賀他們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站里的醫(yī)護人員燃放了大紅千子鞭。出院病人有所在地的領導派人前來迎接的,也有病人親戚來接的,還有醫(yī)療站的醫(yī)護人員護送回家的。臨別時,病人們含著熱淚,感慨地說:“生我者父母,救我者黨和政府,醫(yī)我者白衣天使?!?/p>
這一天,春日的陽光格外和煦。牛強打算先回一趟久違了的獅頭村再去區(qū)里報到上班,站里決定讓玉珍陪他回村。
此時的牛強身體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但眉毛長出來了,彎曲的手指、腳趾都恢復了常態(tài),而且青春煥發(fā),紅光滿面,體魄健壯得又如一頭強壯的牛牯了。
玉珍也格外歡喜,特意梳妝打扮一番:一對烏亮的長辮子梳得發(fā)光,辮梢上還特意扎了個紫綢蝴蝶結,穿了一件平常舍不得穿的紅格子春秋裝,顯得更加靚麗嫵媚。
牛強和玉珍并肩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
當他們回到獅頭村時,正是農業(yè)合作化高潮中,周圍的面貌已經大變,氣象煥然一新,村后那片油茶林依然郁郁蔥蔥,生機盎然。這時節(jié),枝葉間的茶花將謝了,要掛青果了。那可是他們過去經常光顧的一片童年樂土啊!
這時候,玉珍突然想起了什么,提議兩人在茶林邊的石頭上歇一會兒。剛坐定,玉珍就從懷里掏出了那個包裹了數(shù)層的玉手鐲,鄭重地遞給了牛強,說:“強哥,我曾經說過,等你的身子康復了,我就把它退還給你,如今我該兌現(xiàn)諾言了?!?/p>
牛強接過這個還帶著玉珍體溫的玉手鐲,感覺沉甸甸的:這個玉手鐲啊,歷經世事滄桑,凝聚著多少歡樂與悲痛,凝聚著多少癡情與愛戀!如今該怎么打發(fā)它?他猶豫了,嘴里喃喃地說:“它,耽誤了你好幾年的青春啊……”
“不,雖然等了這么些年,但我無怨無悔!”
牛強望了一眼對方,只見玉珍那清亮的眸子正深情地望著自己。他抑制不住興奮與激動,說:“我已是第二世人了,是黨和政府以及你們醫(yī)生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如今……若再次將它贈給你,你會接受嗎?”
玉珍沖他嫣然一笑,羞澀地低下了頭,緋紅的臉蛋兒像花一樣燦爛嫵媚,悄悄地向他伸出了一只玉手……
幾聲清亮的鳥啼從林間傳出,歡樂地歌唱著:一陣暖暖的春風吹來,夾著各種春花的清香,把兩顆心都熏醉了……
責任編輯 張曦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