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商業(yè)史上最激烈的一次合資沖突為何難以玉碎收場
桌上的交手,是為了桌下的握手。
正如毛澤東在《論持久戰(zhàn)》里的名言:“政治是不流血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是流血的政治?!?2歲的宗慶后和大多數(shù)上一輩的中國人一樣,相當熟悉毛澤東的戰(zhàn)略思想。
作為中國最成功的飲料制造商娃哈哈集團的創(chuàng)始人,他主動挑起了一場事關其榮譽、利益和全部身家的戰(zhàn)爭,但卻出其意料地很快陷入被動境地。毫無疑問,法國達能集團不是中國人通常所形容的那種“軟柿子”,后者的反擊不斷令雙方的戰(zhàn)事升級。
6月13日,宗慶后與娃哈哈集團12位高管高調亮相杭州,在掛著“堅決抵制達能的惡意并購,最后的勝利必將屬于娃哈哈”橫幅標語的會議室里,看起來他們似乎做好了戰(zhàn)斗準備。事件最初的導火索是源于11年前達能與娃哈哈所達成的一項合資協(xié)議,宗慶后認為,這些法國人有意利用當年合同中的一項“漏洞”來試圖吞并娃哈哈集團。假如達能贏得這場勝利,這些合資公司的高管們聲稱將集體辭職,堅決追隨宗慶后。
當日,宗慶后還宣布娃哈哈商標所有權屬娃哈哈集團,并將就商標轉讓協(xié)議提請杭州仲裁委員會仲裁。此前一周,宗慶后辭去了合資公司董事長職務,合資公司員工、渠道商紛紛以脫離公司相威脅。潛臺詞是,達能即使強行得到合資公司,也將是一座“空城”。
指控、聲明甚至在達能新聞發(fā)布會場外示威的種種做法,不過是為了在形式上回擊此前達能在國際上啟動的法律行動。5月9日,達能向瑞典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提出8項仲裁申請;6月4日,達能在美國洛杉磯提起對宗慶后之妻施幼珍和女兒宗馥莉的訴訟,理由是,那些掛在宗慶后妻女名下的非合資企業(yè)長久以來侵蝕合資公司利益,宗需要為此作出賠償:1億美元的補償金,以及要求這些業(yè)務每存在一個月就向達能賠償2500萬美元。
隨著事件的不斷升級,宗慶后的訴求也越來越清晰,商標歸屬權和合資公司控制權成為核心焦點,宗慶后希望十年前簽訂的合同在某些方面可以推倒重來,甚至與達能解除合資關系。
這是跨國公司的又一起東方噩夢嗎?正如摩根士丹利和凱雷在印度、沃爾瑪在韓國遭遇的煩心事一樣,西方資本在和東方家族企業(yè)打交道時,似乎仍難以解決好“語言不通”的問題。東方企業(yè)家總是想方設法抓牢控制權,而西方投資者又毛毛躁躁地喜歡指手劃腳。
即使這種陰謀與愛情眾所周知,但仍很少有人像娃哈哈和達能這樣,公開火并。在蛙哈哈拋出一系列撒手锏后,現(xiàn)在達能必須做出選擇,其在中國市場到底要謀求什么?尋求法律上的勝利,他面對的很可能是離職的員工、脫離關系的經銷商,一個分崩離析、業(yè)務停頓的合資公司。
對宗慶后來說,結局也許將糟得不能再糟:因為達能已經向仲裁機構提請仲裁,在合資合同及商標所有權歸屬相對清晰的情況下,宗慶后很可能失去娃哈哈品牌,賠償巨額違約金,并可能真的在訴訟中度過余生。
現(xiàn)在,真的到了無法和解的攤牌時刻了嗎?
對賭
達能與娃哈哈集團的合資企業(yè)成立于1996年,10年后由最初的5家發(fā)展到39家,目前營業(yè)額占達能全球營業(yè)額的8%左右,一直以來都是達能“語系”里的合資典范。
盡管性質是合資企業(yè),但這些企業(yè)仍主要由宗慶后管理,達能幾乎不參與實際運營。由于未理順治理結構,這些公司與娃哈哈集團其它企業(yè)實行了品牌、渠道、產品、管理人員的共享。按照最初雙方的合資協(xié)議,娃哈哈品牌屬于合資公司,未經董事會批準不得授權其它企業(yè)使用,即通常所說的“非競爭性條款”。
1998年開始,身兼娃哈哈集團與合資公司董事長的宗慶后建立了一大批企業(yè)與合資公司共享資源。2006年,宗慶后的這批“嫡系企業(yè)”成長迅速,總資產已達56億,年利潤達10.4億,宗慶后還在這一年成立了一家營銷公司將非合資企業(yè)產品銷售獨立出來。在達能亞太區(qū)總裁范易謀看來,這給雙方的合資企業(yè)造成重大利益侵害,必須加以制止,這是“一批不應該存在的企業(yè)”。
經過幾輪會談,去年12月,范易謀與宗慶后達成一份協(xié)議,達能以40億元人民幣收購宗慶后非合資企業(yè)51%的股份,從而徹底解決問題。后來,宗慶后拒絕執(zhí)行這一協(xié)議,并于今年4月將雙方矛盾公開化,雙方斗爭快速升級。
但事實上,盡管火藥味十足,真正攤牌的對決一刻并未到來。
全面攤牌意味著事情沒有任何和解的余地,這并不是雙方想要的結果。不管是詆毀、威脅還是啟動法律程序,其實都是在比耐心,比承受力,看誰最先撐破意志的底線,看誰先低頭愿意回到談判桌前。
娃哈哈表示,目前達能可以有幾種選擇:一是取消商標使用權、非競爭條款兩項不公正條款,并向娃哈哈道歉,雙方依然有合作的可能;第二,達能如不合作,可以賣掉合資公司股權,賣給第三方,或者也可以賣給娃哈哈。
一直以來,范易謀的訴求部很直接,希望收購非合資企業(yè)51%股份以解決利潤轉移問題。其實,他真正在乎的并不是非合資企業(yè)本身,而是這些代工企業(yè)往往以較高價格把產品賣給合資公司,從而占有了過多生產利潤,造成利潤分配不公。但事態(tài)發(fā)展顯然出乎意料,現(xiàn)在他必須在尊重契約的同時,保住這家合資企業(yè),以使之銷售業(yè)績可以合并入達能每年的財務報表。
看一下雙方的底牌。宗慶后手里有什么?他最大的資本是渠道,聯(lián)銷體是由他一手創(chuàng)立的,忠誠度非常高,另外還包括非合資工廠、公司員工,以及部分產品,但娃哈哈品牌并不在他手中;達能惟一的底牌是合資合同,此外什么都沒有:沒有渠道,沒有工人,沒有控制力。
事實上,之所以雙方難以走到全面攤牌的那一刻,是因為不管是達能還是娃哈哈,誰都無法承受一個魚死網破的殘局。對宗慶后來說,如果敗訴,意味著他需要重新另立一切。而對達能來說,即使勝訴,它得到的可能也僅僅是紙面上的勝利,達能將失去這一來自中國的銷售收人貢獻。這尤其會對范易謀構成較大壓力。
更可怕的圖景是,由此可能引發(fā)達能整個中國戰(zhàn)略的徹底崩盤。這家在全球市場都擅長通過收購擴大市場份額的跨國公司,在中國已先后控股和參股多家乳品或飲料企業(yè),在既往的合資歷史上,達能為爭奪控制權,已與中國合作伙伴之間“戰(zhàn)爭不斷”,但都適可而止。此次達能若以強硬收官的姿態(tài)解決與娃哈哈的糾紛,會給蒙牛、匯源、光明等合資伙伴心中投下怎樣的陰影?還會有中國企業(yè)愿意與之聯(lián)姻嗎?
因此,雖然雙方擺出架勢無限逼近攤牌,但最后全面攤牌的可能性很小。如果雙方一定要在法律和尊嚴上爭個你死我活,那么最后的結果很可能是同歸于盡,一無所有。還有回到談判桌上的可能性嗎?
未了局
如果走法律途徑,根據(jù)當年的合同規(guī)定,雙方若出現(xiàn)糾紛,解決方式必須經合同規(guī)定的仲裁院——瑞典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進行仲裁,而不能在中國國內提起訴訟,目的就是防止各自國家的司法機構保護本國企業(yè)。
可以說,達能的這一招非?!昂荨保驗橹俨檬轻槍腺Y合同進行,主要看雙方是否違約,娃哈哈顯然有些“理虧”。
但宗慶后強調自己沒有違約的理由包括,當初合資合同就有失公平,“非競爭性條款”只限制中方,而沒有限制達能,達能在中國陸續(xù)購買樂百氏、光明、蒙牛等競爭企業(yè)的股份,違反了“非競爭性條款”。
此外,娃哈哈商標的轉讓并未獲得國家商標局的批準,雙方是以“陰陽合同”欺騙政府,該合同是個無效合同,且合資10年過程中達能投資不到位、不懂管理、錯誤決策、態(tài)度蠻橫,合資公司的發(fā)展更多在于宗慶后的正確決策及所建立的聯(lián)銷體渠道。
雖然大部分人都會同情宗慶后付出艱辛后所遭遇的結果,但從尊重契約和法理的角度,娃哈哈能夠在仲裁中獲勝機會現(xiàn)在看起來比較小。如果裁決娃哈哈集團確實違約,對宗慶后的打擊將是巨大的,他必須為違約成立的30多家非合資企業(yè)付出代價,或者賠償達能損失,或者關閉企業(yè)。
1986年,我國加入了承認與執(zhí)行外國仲裁裁決的國際公約《紐約公約》,按照仲裁規(guī)則,仲裁結果不能上訴,而且可以在中國和任何一個加入該公約的國家強制執(zhí)行,而不做實體審查,除非違反公共秩序。
盡管如此,仲裁的結果仍很難預言,“合同中的一句話就可能會改變仲裁結果?!眹H商會仲裁院委員、DLA Piper律師事務所中國事務部執(zhí)行合伙人陶景洲告訴《環(huán)球企業(yè)家》。對宗慶后來說,現(xiàn)在急需做的就是成立一個法律專家團隊,搜集所有的歷史舊賬、合同、往來文件、過去的成功判例,為應對仲裁做足準備。
在國際仲裁界有一句行話:“仲裁的好壞是由仲裁員的好壞決定的?!彼沟赂鐮柲ι虝俨迷褐俨脧d包括三名仲裁員,其中兩名需要由企業(yè)各自提名,因此對娃哈哈來說,找到一位獨立、公正、權威并且認可娃哈哈集團的仲裁員非常重要。
由于瑞典斯德哥爾摩商會仲裁院確定第二、第三位仲裁員需要時間,因此這一仲裁過程可以長達一年,也可能是兩年、三年。
毫無疑問,若真正執(zhí)行國際仲裁結果,對于達能和娃哈哈來說都將是一場噩夢。推翻十年合資之姻,換來一場雙輸結局。因此,尋求私下和解,無論對娃哈哈品牌還是兩家企業(yè)來說,這都會是更好的選擇。
如果在仲裁結果出來之前雙方提前達成和解,那么未來的和解方式大概有以下幾種:第一種是達能主動做出讓步,為了保證其中國戰(zhàn)略的繼續(xù)實施,達能有可能向娃哈哈集團或其它企業(yè)轉讓部分或全部合資公司股份,合資公司由娃哈哈集團控股,以此換取非合資公司業(yè)務全部注入合資公司。
第二種是宗慶后做出讓步,非合資公司51%股份注入合資企業(yè),宗慶后獲得遠大于40億元的補償,娃哈哈商標依然屬合資公司。
東方高圣投資顧問公司首席研究員冀書鵬則提出了一個第三方介入的第三種方案。
方案大致內容為,由具有政府背景的企業(yè)法人作為第三方接管娃哈哈的46%國有股,經過幾次倒手后,最終的結果是達能給宗慶后40億,讓他買下46%的股份,從而實現(xiàn)娃哈哈集團的股權變更?!白趹c后的非合資企業(yè)是靠國有企業(yè)資源發(fā)展起來的,因此有造成國有資產流失的嫌疑,這樣設計方案可以為他冼清‘原罪’。”冀書鵬告訴《環(huán)球企業(yè)家》。
隨后,娃哈哈集團以持有的合資公司股份、達能以持有的合資公司股份、第三方企業(yè)以現(xiàn)金共同投資成立一個新的合資公司,同時宗慶后將其非合資企業(yè)資產裝入這一新的合資公司中,而后通過IPO讓第三方資本退出,最終讓娃哈哈集團在新合資公司中擁有15%的股份。
如此以來,宗慶后不僅獲得了40億的補償,實現(xiàn)了娃哈哈集團的股權改革,而且保留了在新合資公司中的股份。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宗慶后似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便在仲裁中失敗,失去娃哈哈品牌,宗慶后還能依靠現(xiàn)有的產品、渠道、員工打造一個新的帝國,現(xiàn)在,娃哈哈在積極地把利潤率更高的“營養(yǎng)快線”、“思慕C”、“泡泡樂”和“爽歪歪”等商標進行單獨注冊。
無論哪種方案和哪種結局,其和解的關鍵仍在于,達能和娃哈哈能夠回到理智對話的框架內進行談判,并且對通過此途徑達成雙方利益的相對最大化有信心。其背后,則是中國商業(yè)社會對契約本身——這公共生活的基本原則發(fā)自內心的尊重的表達。(本刊記者黃繼新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