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個很偶然的場合里,遇見了她。
開頭只看到一個背影。她穿著時髦的套裝,腰身扣得很細,益發(fā)顯得腿部修長。
時下這種時髦的職業(yè)女性是很多的,背部都似一枝花,轉過身子來,多半美人遲暮,因為爬到現(xiàn)在的位置,必須以生命中最寶貴的青春去換,最快也要到中年才有那地位。
但她轉過頭來。他看到她的臉孔,身不由己,迎上前去,自我介紹。
是注定的,他會同她在一起。
“我的太太并不了解我,我打算辦離婚手續(xù),我們的婚姻名存實亡,也早就分房;做了近十年的夫妻,各有各的事業(yè)、各有各的朋友,大部分時間是貌合神離。”第一次約會時,他便這么告訴她。她聽在耳中,只是笑笑,因為類似的話,她早已聽過無數(shù)次了。
他不瞞她,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有婦之夫。妻子系出名門,雖不特別出眾,但勝在有父蔭,為家族打理幾家店,聽說也忙得不可開交。他們有三個孩子,兩個已送到海外念書。
要說起來,這樣富裕康莊的人生大道,要什么有什么,絲毫不用擔心,但他就是悶。
但誰都知道,他是不可能離婚的人。離了婚,一切將打回原形,所有一切表面的繁華都不存在了,他是聰明人,他不會離婚。
但,開頭時候,他們都會這樣講。
她甚至想問他:“這樣一段臺詞,是從哪背來的?”
她終究沒問。
她寂寞,太寂寞了。
他又是真對她好。
他非常愛護她。工作上出了小紕漏,他運用權力,托人替她擺平,他對她異常地大方慷慨,禮物都是最名貴的首飾。
他的妻子,當然耳有所聞。
絕對也是個聰明人,在沒有對策之前,按兵不動。這是一場比耐力的游戲,在任何情況下,輸?shù)闹皇莾蓚€女人之一,他立于不敗之地,是永遠的贏家。
她也不是那么幼稚的女人,雖然沒有立約,她也從來不打電話到他家或公司。
她真心不想霸占他,能擁有一小部分已足夠,況且,目前為止,也還看不出要付出什么代價。
她樂得安于現(xiàn)狀。
也不是沒盤算過的。周末,一個人待在公寓,端著一杯紅酒,也曾細細想過。
他總說他們打算離婚。
“就快進行,但在進行中,因為種種原因,不得不暫時維持現(xiàn)狀。”
于是,在妻子和情人之間,游走了一二十年,卻什么都沒改變。
直至第三者知難而退。不退也不行了,總得為將來打算,于是一段曖昧關系,不了了之。
有機會時,他故技重施,找一個更年輕、更天真的。
要離婚的話,早就離了,還等到這個時候?
這樣簡單的形勢,還是有當局者執(zhí)迷不悟,這恐怕怪不了人。
她苦笑,終于學了乖,純?yōu)橄順?,不為其他?/p>
直到她生了一場病,一切才有了改變。
剛開始只不過是一場感冒。
平常工作勞累,休息不足,天氣又無常,在路上出了一身汗,回到冷氣間,又受了涼,身子就倒了下來。
這場病來得急,她躺在床上,發(fā)燒喉嚨痛,半夜咳嗽,想喝杯水都沒有人幫忙,想起身又沒力氣,只是昏睡,三天之后,已瘦了一大圈。
秘書見她有病,抽空探訪,看見這樣的情形,怕她沒人照顧,便建議住院治療。
幸好她答應了。當天晚上,她被醫(yī)生診斷患了肺炎。夜半,她在高燒之下,精神恍惚中喊出自己的名字,驚怖非常。
平日再怎樣獨立、堅強、漂亮,此刻也變成一個普通弱女子。
原本,他仍不怎么在意,電話一兩天打不通是常事,后來,就身不由己地開始擔心。
打聽到她住院已是一個星期之后,他一顆心幾乎自胸腔跳出來。
他連忙趕到病房,她已接近痊愈。他看到她的時候,她正沉沉熟睡。
瘦削蒼白的面孔似乎只余兩道濃眉,清純的五官沒化妝,看上去只像個高中小女生。
她的手臂放在被子外,他想去握她的手,又怕吵醒她,只好坐在床頭,靜靜地看著她。
時間似是凝住了,在剎那間,整個宇宙似乎只余她一人。
那時,他發(fā)覺他真的愛她,她在自己心目中,已經有一定地位,他為她擔心,怕失去她。護士看到他,向他招手。
他跟護士走到走廊,她問他:“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病人躺在那里好幾天沒人探訪,精神很萎靡。”
他心如刀割。
“她有一度情況相當危險?!?/p>
他低下頭,原來她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
是這樣寂寞的一個人。
第二天他再來的時候,帶來一束紅色玫瑰。
他從不送她玫瑰。玫瑰代表愛情,他們之間不是愛情。聰明如她,當然看得出他的用心。她收下了花,深深地嗅聞。
她輕描淡寫地說:“才生病幾天,就蓬頭垢面起來。”仍不住對他輕笑著。
他很失望,過一會兒,沉著聲音問:“你要幾時才肯撤了防線?”
她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仿佛想在他面孔上尋找什么蛛絲馬跡。
“不要再假裝我們是在參與一項無關痛癢的游戲?!?/p>
她張大了嘴。
“自從知道你在醫(yī)院,我就一直沒有睡好?!彼f。
她不能控制自己,淚水漸漸溢出眼眶,又重重滴在手背上。
他接著說:“承認我們互相需要吧!”
她想將眼淚忍回去,卻失敗了,它們似散落的珠子般地往下滴落。
他嘆一口氣,說出一句看來莫名其妙的話:“來不及了?!?/p>
感情有它自己的生命,以后的發(fā)展,都不是他或她可以控制的。
從那時開始,他一下班便來看她,逗留至深夜才走。有時候他只是在書房批閱文件或欣賞音樂,兩個人并不說話,但是,感情卻照樣交流。
她取笑自己:真有你的,百折不撓,竟又談起戀愛來了。
非常感慨,開頭的時候,總以為灑脫,最后,還不是落了俗套。
他們倆越來越覺得相處的時間不夠,他越來越早到,越來越遲走,家,仿佛已不存在。
這種情形維持了幾個月。
直到他父親召見他。
“出去玩,要干凈,切忌弄假成真,你又不是一個可以離婚的人,兩個家族在生意上的關系非同小可,況且十多年的夫妻,對方又沒做錯什么,倘若一變心就可以離婚,世上還有什么道義?”他父親這樣訓他。
說到后來,面色已經相當難看。
一盆冰水迎頭澆下,他醒了一半。
這一天,他沒有去她那里,心情壞得甚至沒有撥電話。似她那般聰明的女子,用借口推托是沒有用的。
她下班匆匆回家,一如平常,等他前來相聚。
直到天黑,不見他影子。
開頭她有些煩躁,怕他有事,但隨即明白了。
他走不開,有比她更重要的人需要應付。
那人是誰?不用說出來了。
她突然覺得憤怒。
她沒有叫他進一步表示什么,既然他愿意往前發(fā)展,就得考慮到后果……現(xiàn)在卻要讓她承受損失。
事情來得太突然,她全然沒有心理準備,剎那間要做出決定,不由得彷徨起來。
她心頭悶脹,似有一只小小蟲子,在慢慢噬咬她的心。但她終究沒有找他。到底是比以前老練得多了,以前會氣急敗壞地纏上去問為什么,千方百計要討回公道,失聲痛哭驚惶失措。
還是笨,還是吃了虧,還是一般的結局,不過,她已經習慣。
一個星期過去,她覺得有種生癌的感覺,覺得這一次不可能生還,與其這樣受折磨,她情愿速速尋求解脫。
她又聽得人說,好幾次大型宴會,他都陪同妻子出席,談笑甚歡。
她十分惆悵,知道自己完了,而精力已經差不多透支殆盡。
一日半夜,她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電視機,電話響起,她以為又是聽錯,它一直不停,終于,她去接聽,那邊是他的聲音。
他很緊張。她很鎮(zhèn)定。
他說:“我想見你?!?/p>
“情況同以前仍然一樣?”她問。
“像開始時一樣,好嗎?”
她沉默一會兒。“不,開始時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的真相。”
“我實在逼不得已?!?/p>
她突然心平氣和起來:“我相信,但是,我也得為自己著想,在你心目中,我排位如此低,未免太過委屈?!?/p>
“如果你愛我,你不會介意。”
她忍不住苦笑。
他很震驚:“你不愛我?”
“讓我說,我愛自己更多?!?/p>
“我們……就此結束?”
“我從來沒有主動過?!?/p>
“你要我離婚?”
“如果可能,那最好不過。”
“你不過是想我娶你?!彼У卣f。
她說:“不,我沒有那樣想過?!?/p>
雙方沉默良久。
她說:“等情況有所改變的時候,再來找我。”
那邊掛上了電話。她嘆息一聲,回到床上。
天氣有點冷了,她想。他要是馬上自家里趕出來,到她公寓按鈴,她不會令他失望。
但他沒有來,他走不開。
有無形的鎖鏈將他鎖住。
一切是他的選擇。
(選自臺灣《果皮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