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路過一家大旅館的岳門,那里是垃圾堆積處為了讓天亮前開來的垃圾車搬走垃圾,卷閘門已打開。一位女子在門內(nèi)的垃圾桶里翻,手起落處,瓶瓶罐罐咣啷作響;這位環(huán)保專業(yè)戶,面對專盛空瓶罐一類可回收物品的藍(lán)色垃圾桶,似老鼠跌進(jìn)米缸。其驚喜不言而喻。只見她的眼睛迸射異樣的光,一個勁地把易拉罐往手提籃里塞,籃子早滿了,她下死勁壓,腳下的籃子馬上成了小山。
我的腳步踏過時,正是她最為酣暢的時刻,她看了我一眼,大咧咧地打招呼。她誤以為我是旅館的保安員,趕快來討好。我點(diǎn)。點(diǎn)頭,走過去了。我不是不知道,她這樣做,未必合法,因?yàn)榇肓耸醒h(huán)再造公司的油;也未必不合法,如果旅館的雇員看她生計(jì)艱難,不予干預(yù)的話。
我是局外人,不必替她計(jì)較功利。我被感動,是因?yàn)樗募で?。怎樣瘋狂的眼神,何等利落的姿態(tài)!她在翻垃圾時,精神處于巔峰狀態(tài),渾然忘記了自我,忽略了人間一切,只醉心于豐美無比的收獲。說來可憐,一個易拉罐一只空酒瓶,只換來三分錢五分錢,一大袋賣不到十塊錢。然而,好歹是“價值”,二十只空酒瓶相當(dāng)于一捆白菜;央求兒子開車,把山一般堆在車庫的瓶罐運(yùn)到回收站去,能換來幾塊乃至幾十塊。眼皮底下的實(shí)惠,易如反掌的收成。何況,她在埋頭翻揀時,壓根兒沒想到價值,只陶醉于勞作本身。勞動,筋骨與精神獲得釋放的快感,是和本能最接近的享受。盡管我和她不熟悉。但可以肯定,摸黑起來,在這里近于鬼祟地從事最為廉價的環(huán)保事業(yè),是極端的快樂,些微的冒險性,恰使勞作增加了刺激性。
從臉面看。她很可能來自我的家鄉(xiāng),她曾是鄉(xiāng)野一般樸實(shí)的農(nóng)民,吃苦是天賦的特權(quán)。當(dāng)年她在菜地里收割一束水嫩的白菜。摘一把碧玉似的豌豆,把母雞從麥場上逮起來,摸摸嗉子有多脹,也是這般欣喜的。她們的勤勞,并非總是被迫的、勉強(qiáng)的。世代相傳的慣性和樂天的性格給簡單而沉重的勞動注入激情,使外人看來乏味又可憐的動作帶上靈性與詩意。想到這里,我懷著撒意回望一眼,女人已提著沉重的袋子,逃命似的遠(yuǎ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