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愛情在當時驚世駭俗。他們是師生戀,兩人相差20多歲,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
我和這個故事里的女主角——我就叫她楊吧——是同學。
楊在我們這一屆學生里是比較特殊的一個。作為20世紀80年代初第一批從初中直接考上師范的中專生,十六七歲的我們懵懂而乖順,一個個漲著圓臉蛋,睜著好奇的眼睛,一副隨時聽候教導的樣子。楊在這一堆“綿羊”里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
她不算漂亮,瘦而扁的一張臉,顴骨凹下去,使下巴顯得翹起來,皮膚是棕黑色的,很光潤,有一層淡淡的絨毛。濃而長的眉毛下,是一雙長而黑的眼睛,也許是睫毛密的緣故,總也看不清她的眼神。身體也同樣是瘦而扁,整個人給人的感覺是薄薄的,風一吹就會飄起來一樣。但是她就是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使她在人堆里引人注目。她與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很乖,而她很怪。我們喜歡成群結隊,生怕被集體拋棄,她卻獨來獨往,沒有一個親密的朋友;我們都遵守紀律,尊敬老師,上課認真聽講,她視紀律如糞土,曠課是家常便飯;我們如果被老師批評了,難過得想死去,她經常被老師叫去談話,回來后平靜如水,波瀾不驚……總之,她在我們這里是一個異數,一個特殊神秘的另類人物。第一個新年晚會上,她表演了一段獨舞,翻飛繚亂的紅綢使她變成了一個精靈,看得我們目瞪口呆,讓我們在疏遠和敬畏中對她又增加了羨慕和說不清的嫉妒。自從她在新年晚會上跳舞之后,她與學校、老師和我們的關系有了微妙的改善,我們漸漸知道了一些關于她的事情:她的父母離婚了,她跟著父親;她從小學舞蹈,舞蹈老師是他父親的一個好朋友,對她特別好,有時會騎了摩托車來看她。她依然孤獨而傲慢地出現在校園里,時間久了,我們也見怪不怪了。其實,她并不妨礙誰,她好像根本沒有把我們放在眼里,就像一個大人不屑于與一群孩子混在一起一樣。
事情發(fā)生在畢業(yè)前的那個冬天,晚自習的時候按小組輪流去琴房彈琴,楊和班里的胖丫頭面包一組,楊第一節(jié)課彈,面包第二節(jié)課彈。面包去后沒多久,慌慌張張地跑了回來,她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樣子讓我們吃驚。她把團支書薛萍叫了出去,她倆很久才回來,都很激動。一會兒,班主任來了,把楊叫走了。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回到宿舍,面包被我們磨纏不過,在我們發(fā)誓保密之后,才告訴我們,她在琴房里發(fā)現了楊寫的一封信,是寫給她的舞蹈老師的,楊在信里用大膽火辣的語言表達她的感情,說她要嫁給老師,還要給他生兒子,她愿意承受一切苦難,愿意跟他去任何一個地方,甚至愿意跟他一起去死。面包捂著臉像要哭似的說:“惡心死了,她怎么那么不要臉。”這簡直是比天方夜譚還要離奇的事情,要知道這是在風氣淳樸保守的20世紀80年代初期呀!我們一致認為楊瘋了,那老師可以做她爸爸了,而且,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她這樣做不成了壞女人嗎?面包和團支書反復商量后,把信交給了班主任。班主任苦口婆心地規(guī)勸,楊置若罔聞,無奈之下,班主任將這件事報告了學校。一時間楊成了一個名人,走到哪都有人指指點點,而她依然面無表情,沒事人一般。學校本著治病救人的態(tài)度,給了她一個處分,沒有開除學籍。聽說那個舞蹈老師被人打了一頓,學校也不讓他代課了,老婆也跟他離了婚。楊更孤獨了,大家躲得她遠遠的。直到畢業(yè),大家都忙著自己的事,誰也不知道楊最后去了哪里。
15年后,我去一個很偏遠的小城采訪,這里有一個煤礦。我在一個賣水果的攤位上詢問價錢,旁邊有一個體態(tài)略微臃腫的女人,領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也在買東西,女人的身材扁平,胯骨處格外寬,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除此之外,與一般中年婦女沒有任何兩樣。擦肩而過的一瞬,我看到了她扁扁的臉上濃而長的眉毛和長長的眼睛——“楊”,我失聲叫道。女人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我,忽然,她拉起孩子,飛快地走了。我緊追了幾步,大聲說:“楊,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她沒有回頭,很快融入到街上的人流中去了。我呆呆地站在那兒,恍如隔世。賣水果的女人用粗粗的嗓音說:“我認得她,她在礦上當老師,她男人好老,頭發(fā)全白了。你要找她,我領你去?!蔽掖舸舻卣局粫r間不知道怎么辦好。
我想了一晚上,還是決定去找楊。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早已改變了對她的看法,佩服她的勇氣,羨慕她的經歷,感嘆自己當年的幼稚懵懂,她成了我們心中的一個傳奇。很多同學都打聽她的下落,她卻如黃鶴一般杳無消息。我們只知道一畢業(yè)她就和她的老師離開了這座城市,沒想到她在這里,這么偏僻的地方對她可真是世外桃源了,難怪沒人知道她的消息?,F在居然和她不期而遇,無論如何我要見她一面。
第二天,我找到那個水果攤,買了許多水果,賣水果的女人熱情地為我引路,從她的嘴里我知道楊在這兒當了小學老師,她丈夫沒有工作。小城很小,一會兒就到了楊住的地方。這是一片礦區(qū)的住房,顯然缺乏規(guī)劃,平房樓房參差而立,外觀都骯臟不堪,垃圾遍地,我心里有點明白楊為什么躲避我了。還好,賣水果的女人指著一棟樓房告訴我,楊住在一層,我謝過她就去敲門。
開門的是楊,她看到是我,愣了一下,臉上的表情十分復雜,嘆了口氣讓我進來了。這是一套兩居室的房子,室內光線昏暗,較大的一間房顯然是客廳兼他們夫婦的臥室,另一間是兒子的。房間布置很簡陋,也比較凌亂,顯示出主人過日子的心緒不佳。她的丈夫在家,很熱情地招呼我,這是一個身材佝僂、已經顯出老態(tài)的男人,神態(tài)間有一種猥瑣,哪里還有一點當年的影子?楊顯示出一種不耐煩的樣子,讓他出去,他尷尬地笑笑,說去買菜,中午留我吃飯。
楊顯然不愿意和我多說什么,我告訴她同學們的一些事情,誰誰升官了,誰誰成了大款,誰誰出國了。她靜靜地聽,臉上是我熟悉的冷漠。當我熱切地說到同學們對她當年舉動的敬佩時,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愧悔的神情:“可惜啊,愛情不能當飯吃。”這是她對我說的唯一一句心里話。
我知道我的到來打破了楊的平靜,也破壞了多年來我心里的一個童話,我很后悔。楊那伴著音樂的舞蹈產生的愛情怎么會變得如此落魄灰暗?難道愛情也像青春那樣嬌嫩和易逝?當時間的灰塵掩埋了當初的容顏,愛情也會一樣老去嗎?可是楊,你有勇氣追求一份拔俗的愛,也下定了堅守的決心,為什么不能無怨無悔?
我沒有等她丈夫回來就告辭了。出門的時候我注意到墻角有架鋼琴,這讓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當年輕靈旋轉的身姿,我的眼睛濕潤了。
(選自《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