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鬧市的酒家,看見一家三代團(tuán)聚天倫,其中夾著一名洋媳婦,帶著混血的小孩,坐在夫家當(dāng)中,神情有點落寞。
周圍人等,以廣東話言笑喧歡,只洋媳婦格格不入,表情像悶出了一客披薩來。她是一名局外人,在孤獨之間,有幾分無奈,靜靜地夾口菜,很端莊地送入嘴巴,比起旁邊眾人狼吞虎咽的食相,很明顯,這位洋媳婦仍然在拒絕與她身處的中國家庭融為一體。
無奈之中,她又有點樂知天命的樣子,一切已經(jīng)看慣了。也許十年前,她接受這位東方男友的追求,遠(yuǎn)方的漁帆、寺廟、寶塔,還有神功戲和搶包山,一切是那么刺激和新鮮。文化的隔閡,不是問題,因為愛情是最偉大的,可以飛越關(guān)山,征服一切障礙。
在熱戀的時候,她曾跟隨這位小男友來香港度假,見識了吉慶圍、蓮蓉包、廟街的雜攤,建筑土地幾十層高的竹棚。對于這個陌生的文明,她由衷贊嘆,也許是愛屋及烏,而且,身邊的這位中國男朋友,皮膚白皙而光滑,對她言聽計從,比起西方男人之粗野,有一股說不出的風(fēng)情。
答應(yīng)他的求婚之后,遠(yuǎn)在波士頓的父母吃了一驚:Oh no,他們說:“我們不是種族主義者,但是——”所有的白人父母在關(guān)鍵的時候,勸諭一個想嫁給中國男人的女兒,都是這樣開頭的。
但那時她只有21歲,她覺得父母很保守,他們跟這個世界脫節(jié),而且對中國的印象,還停留在蘇絲黃的時代,充滿偏見和誤解。她想起中學(xué)時讀過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覺得愛情在受到阻力的時候,才會發(fā)出動人的焰光。不,我要嫁給他,我已經(jīng)決定了,爹地、媽咪,請尊重我的自由。
Well。母親兩手一攤:那么好吧,你喜歡的,我們也不會反對。然后,婚禮在香港很鋪張,但回到美國,低調(diào)地進(jìn)行。父母跟她擁抱,不再說什么,但他們沒有改變的心事,她明白。
十年過去了,為他生了一對子女。他成為花旗銀行駐廣州的代表,但她無法忍受長居在那個城市。經(jīng)歷過無數(shù)的爭吵,最后丈夫留在廣州,她帶了一個子女僑居香港,最近音訊日稀,她懷疑他在大陸另有新歡——他曾經(jīng)她的滄海,始終認(rèn)為女人是本族人比較投契。
許多異國的怨偶,婚禮之后都是同一個故事,洋媳婦坐在夫家的親友當(dāng)中,像一塊在茶杯里拒絕融化的冰。她用筷子,非常靈巧,只是不想再講話。她記得中國丈夫第一次教會她用筷子,在紐約唐人街的一家餐館時的喜悅:“對了,就是這樣,對了,Well done!”那一夜,她還很年輕,她笑得很燦爛,藍(lán)色的瞳孔,飄過一艘中國的漁帆……
(山東 藍(lán)玉 選自《黃金冒險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