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開著那輛七成新富豪車直奔他情婦家門的男人,就是我們這個故事的主角。在這之前,他過的一向是立心不茍的居家男生活,因為那種租用職業(yè)或半職業(yè)的肉體,帶著上汽車旅館睡水床看春宮影碟的放蕩套路不合他的口味,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抗拒那類高刺激的官能悅樂,因為在情愛與性愛方面,他這人打骨子里有著潔癖。
可是他仍然走上這條偷歡的軌外之路,他這不是尋上他情婦家門來了嗎?是的,但他對這事兒的想法不同,對他這是戀愛哪,而愛情于他這類人是詩是畫是夢,是一切美好理想之動因。你看他那一臉少年維特般晦澀而深思的表情,那是深陷愛河的外部癥候哩,盡管他已是個頭頂稀薄,腰腹寬廣的47歲的人了。
就在他下了車,隨手關(guān)上車門時,那兩個人迅速上前,從背后一左一右架住了他,他口鼻被噴上麻醉劑的手帕一捂,立即感到一陣暈眩,下一秒鐘,他已被推入廂形車內(nèi),一人把他按在車廂地板,另一人拉過一條棉被嚴(yán)嚴(yán)蓋住了他。這是事后他記得住的全部過程。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昏迷的時間里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總之,他醒來時,感覺自己像吃了大把干鋸末,呼出來的氣帶著臭雞蛋味,而且渾身酒氣。雙眼和嘴巴在被罩上頭套之前先被貼上膠條,因為眼部和口部的皮膚繃得死緊,還有牽痛感。雙手在身前被綁在一塊兒,試著挪動身體,發(fā)現(xiàn)雙腳也被捆在一起。他的念頭在一個可怕的字眼上瞥過,讓他觸電般觳觫,他領(lǐng)悟到他這是被綁架了。
他沒辦法思考,頭腦黏糊糊像桶糨糊一樣不管事。他們一定灌了他迷魂藥,還有很多很多酒。他弓著身體側(cè)躺著,任憑對自己下場的揣度在腦中一幕幕飛馳,恐怖的利鏃一再穿透他的心。在他又昏睡過去之前,雙臂環(huán)抱著的對死亡的概念已不再抽象了。在似睡似醒間,他看到紙糊的船上站著各路等待超渡的枉死鬼,他檢閱似的一個個看過去,果然如期看到了他自己,一個遭人綁架時被打了太多麻醉藥灌了太多烈酒,導(dǎo)致心臟休克而暴斃的倒霉鬼。
他是被饑餓寸寸咬醒的。
他仿佛聽到市聲。他雙耳也蒙在頭罩下,但是靜心聆聽的話,還是捕捉得到一些聲響。那么他并不是被扔在什么鳥不拉蛋的荒郊野外。他用被綁在一起的雙手摸索,摸到的是一堵鋪著壁紙的墻,弓著食指輕輕一彈,發(fā)現(xiàn)那是一堵堅實的水泥墻。那么他是被關(guān)押在某個市區(qū)某戶公寓的某個房間里。這個發(fā)現(xiàn)叫他的心寬了些,好歹他還身在人海之中,仿佛因為如此,歹徒若要殺害他,也會多些顧忌。他熱他累他餓他渴。汗水出了一趟又一趟,全身沒有一塊肌肉沒有一根骨頭不痛。他們到底要折磨他多久,才來跟他開條件?
他是中午被綁架的,估計現(xiàn)在已近午夜時分,照說他情人清美和他妻子家宜兩頭都該察覺出事了。但是清美等他不到,大約也不敢聲張,因為兩人的關(guān)系名不正言不順,她是師出無名。他妻子家宜那頭又更不可靠了,她成天跟一干姊妹窩在一起逛街喝咖啡上館子,愛比你那套洋裝怎樣我這個皮包如何,家中擺了個菲傭后,就經(jīng)常滯留外頭夜不歸營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才來了個人。
那人步伐響脆果決,扭門把開門后,拿拳頭在他腰側(cè)一捅,差點沒捅斷他兩根肋骨。“聽著,我話只說一遍,聽走了聽漏了你自己負(fù)責(zé)。我們兄弟幾個正在跑路,缺盤纏,看上你這個大金主,想讓你為我們支援點。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因為你這條命在我們手上,只有錢到了手,我們才會放你一條活路。聽清楚了嗎?”
他嘴巴上了膠帶,發(fā)不出聲來,只能一個勁兒點頭。
“我們要五百萬,不連號的千元鈔,你趁吃東西時好好想想找誰替你去弄這筆錢。一會兒有人會送吃的來。一個小時后我會再來聽你回話?!?/p>
那人把話丟下就走了。那些話卻黏糊糊留在他心里。那人說起話來條理明晰且不動感情,聽起來不是什么橫沖直撞胡作非為的無腦毛賊,這倒更叫他悚然,因為對手成竹在胸老謀深算,他無論如何也不是對手,那人要的五百萬看來是非給不可了。
他指定要公司會計出面領(lǐng)錢及交付贖金,因為他不放心他妻子的介入。他與她之間早就只剩下夫妻的名份而已了,雖然還在同一個屋頂下過日子,但是幾乎已不相聞問。又沒有一子半女來作為親密的紐帶,那個婚姻能維持到現(xiàn)在簡直是個奇跡。
他甚至懷疑這次被綁架是他妻子一手導(dǎo)演的,也許她偵測到他的外遇,找?guī)讉€黑道綁架他,先讓他吃一頓皮肉之苦再狠狠敲他一筆,讓他招災(zāi)又破財,借此泄她心中之恨。而在他情婦家門口動手綁他,正是一個警告信號,叫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她會不會一不做二不休,假綁架卻真殺人,掙得自由身的同時又可以獨霸萬貫家財?這念頭不由讓他心口一涼。這對她倒是個除掉他的大好機會,她讓人把他綁了,以贖金當(dāng)酬勞讓綁他的人順勢殺了他,連收尸和下葬的事都不必她費心,自始至終以逸待勞……
電話中給會計蔡淑芳的說詞是,他無意中看上一塊土地,需要現(xiàn)金五百萬付首付,讓她隔日一大早去兩家銀行領(lǐng)了錢回公司待命。
他們重新把他嘴巴貼上膠帶,戴上頭罩,又把他一個人扔在單人床上。這時長夜還有大半截橫陳在那兒要他寸寸挨過,這叫他一想就怕,恨不得他們再給他打上一針麻醉劑,讓他在昏迷中度過那水深火熱的最長一夜。
他像子宮中的胎兒那樣弓身側(cè)臥,雙手雙腳都抵著墻面。他想睡一覺,多少把時間睡掉一些,但是所有企圖睡去的努力都失效。數(shù)綿羊,數(shù)到七百多只,越數(shù)頭腦越清醒。想像隨著自己的血液循環(huán)走遍全身每個細(xì)胞每根神經(jīng),結(jié)果是走到哪里喚醒哪里的肉體。在腦中集中注意力盯住一個黑點,盯到注意力被黑暗吞沒為止,黑點卻一閃變成銀光,照亮了整個意識層,惹來反常的清醒折磨著他。
他在床上汗水淋淋地翻來覆去,終于在精疲力竭中跌睡過去,耳中還響著一只蚊子黑暗中的病吟。汗水不斷從毛孔中淌出來,結(jié)成鹽霜后,又被新汗沖刷掉,如此幾回之后他整個人都餿了,仍然沒有個將息。他夢里夢外的世界都黑得像一桶漆,一整夜他不斷兩頭搏斗殺入又殺出,黑暗的房間充塞滿他的譫語。
“給他們錢!給他們錢!”他在夢中憤怒地叫?!安慌拢啦涣巳?!”他又叫,“不怕,你命硬!”
他驚醒了,然而清醒的滋味更難過。為了擺脫恐懼的糾纏,他鼓勵自己分神去想些與被綁架無關(guān)的事,昏昏沉沉的,仿佛清美進(jìn)入了他的夢,夢中楮樹花的澀香其實是她慣用的薰衣草味的香水,楮樹花的花瓣是她十指溫柔的拂觸。
與清美的相知相遇,是他生命中的一個異數(shù)、一次青春的回歸,他對她的感情是只知其味難以言詮。兩人第一回碰面是在他生意伙伴家的飯局上。她不是客人,她是女主人請來掌勺的大廚,女主人私下告訴他,清美在先生幾年前車禍亡故后,就帶著個兒子清湯寡水地過日子,沒有學(xué)歷沒有專技又已老大不小,只能四處打零工掙點零頭活錢打發(fā)日子。清美的廚藝真是了得,一頓飯大菜小菜十來式無一式敗筆,是他有生以來吃得最開懷的一次。于是自然把注意力擺在廚子身上??赡苁撬谡勗捴胁恢挥X對她流露出溫情與依戀,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哪有不解事的道理?
那愛情忽爾來了,讓他這個從沒談過戀愛的中年人一時之間精神失重,還不能張揚,只能牢牢抓在手上,加速體會受用,并且暗中希望人人看見,個個成為他偉大的感情歷程的見證人。他每天中午必然跟她報到,吃一頓她煮的飯,飯后并肩偎在一起講些體己話。也寬衣登床,但那是情難自禁的自然行為,而不是情色男女間的草率茍合。
他叫她做“我的午妻”,至愛的中午時段的妻子。那是個流行于二三十年前的名詞,如今已沒有多少人記得了。與他的至愛午妻在一起的時光,是他一天里的重軸戲,他去那兒滿足依賴與被依賴、愛與被愛的需求。跟她在一起,他變得聰敏、好奇、溫柔、幽默、調(diào)皮、稚氣、活潑,一句話,他的人他的生活都被她更新了。
兩人的結(jié)合既非出于性也不涉及錢。他每天中午在她那兒進(jìn)出,吃她喝她用她的,日積月累就是一大筆開銷,有時他開口問她他該怎么還她,她總是逃跑似的避開那個話題:“我又沒有給你煮滿漢全席,你這張嘴又能吃我多少呢。”一句話就草草岔開去,仿佛連提一下錢那個帶著金屬聲音的字眼,都會損傷兩人間的關(guān)系,使它淪為一樁買賣。
徘徊在生死邊緣無依無靠的時刻里,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她,愛的暖意多少能化解些滿心的恐懼。面對死的不講理,倒逼問出生的理由,他鄭重告訴自己,假如他能脫險全身而退,一定要排除萬難,爭取跟自己真心愛著的人共同生活,他要把他的午妻變成名正言順可以白頭偕老的真正的愛妻。
憑感覺,他是躺在一張單人床上,松木的。同時,他發(fā)覺那交叉捆綁在一起的手腕下,兩只巴掌與十根指頭都可以自由活動,他用手指撫弄著壁紙接合處的一個裂口,并順著裂口撕開壁紙。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到手指這個動作上頭,腦中同時執(zhí)著一念,想著自己脫險之后,說不定還有機會回到這個犯罪現(xiàn)場,手邊留著一個罪行物證,難保不會有用。
兩個星期后
看到那個搭計程車直奔他情婦家門的男人了嗎?他就是我們這個故事的主角。是的,他沒有死,綁架他的歹徒順利拿到贖金后,給他打了一針麻醉劑又灌了一些酒,把他塞進(jìn)他那輛富豪車后座,開車?yán)@了個大圈,從陽金公路進(jìn)入陽明山后的竹子湖,連人帶車丟棄在可以看到小油坑火山噴氣孔裊裊白煙的一處山道上。
他沒有報警,因為報警也沒有用,付出去的那五百萬就像潑在地上的水,無論如何也收不回來了。再說報警就得詳細(xì)呈報人時地物的相關(guān)訊息給警方,自己這樁婚外情跟著就會曝光,不管后果如何,他都不愿去冒那個險。
然而一天幾通電話也壓不下他對心上人兒的思念,約好外頭碰面又怕被熟人撞見橫生枝節(jié),左思右想后決定招輛計程車趕來相會。坐入計程車中,他才想起該電話通知清美他人已到了半路。
他才付完計程車車資,就看見一個大媽推開大樓玻璃門走了出來,不經(jīng)意看了他一眼,突然放緩步子,沖著他很知心地一笑,在與他擦肩而過時,開口招呼道:“今天沒喝酒?XO不能多喝,喝多了有時會要人命的?!?/p>
電梯一層樓一層樓往上升,他腦中也走馬燈似的一個念頭接著一個念頭過。剛剛那個人,之所以告誡他XO不能多喝,一定是撞見他渾身酒氣爛醉如泥被人架著回這里來。那么他在箱形車中被麻暈后,送去窩藏起來的地方,便在這棟公寓大樓某戶住家里。
綁匪一定是這棟大樓的住戶,瞅見他在清美這兒進(jìn)出,暗中調(diào)查他的身份與家底,知道從他身上榨得出很多油水,便因應(yīng)地利之便動手綁人,采用的可說是最省事也最安全的辦法。
釋放時用的也是同樣的辦法。進(jìn)出大樓這兩段路是唯一可能被外人撞見并識破罪行的地點,往他身上倒酒,佯裝送個醉鬼回家,就是押解肉票瞞天過海的最佳煙幕。
在敲開清美家大門時,他急切地想把自己的大發(fā)現(xiàn)說給她聽,讓她幫忙想想對他下手的會是哪號人物。卻見她挽著菜籃正準(zhǔn)備出門:“你突然打電話說要過來吃飯,冰箱一時找不出下鍋的東西,你人還沒到我又不敢出門,怕把你鎖在門外?!彼阉屓肟蛷d坐著,“我到巷口小超市轉(zhuǎn)一圈,半個小時就回來,你先泡杯茶給自己喝?!?/p>
她講話的語速比他印象中的快一些,游移的眼神也顯得生分有距離。她出門后他坐在客廳抽煙,深深陷入沙發(fā)椅里大口喘氣。屋子里好像升起一團一團的陰影。
他又點了另一根煙。想起清美那個在新竹上大學(xué)的兒子的房間,就是個理想的囚室,平日空著時一直落著鎖,等那個大男孩周末回來時才開啟,他同時隱約記起,清美有串十幾把的鑰匙,就放在電視柜里,那是各種大小鑰匙的備匙。隨著腦中念頭的運轉(zhuǎn),他已從電視柜找出那串備匙,走到跟主臥房并排的那個落著鎖的房間。
在一把把試著鑰匙時他一顆心在胸腔撲突撲突地跳,血液直往腦門沖。等到他打開房門,面對著一個貼著滿墻壁紙,安放著松木單人床的房間時,他的心跳又慢了,像是周身的血液被人全給換成了糨糊。
他掏出長褲后口袋的皮夾子,找出那張銅板大的壁紙紙頭,拉開單人床上整整齊齊碼在墻根處的棉被,不幸一下找到了床縫下面壁紙的豁口,雙手抖得像個癲癇癥患者。
(選自《香港文學(xué)》2007年9月,蒼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