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別人的描繪中愛上彭小南的。
那個時候,眾多女孩子的嘴里經(jīng)常迸出同一個名字:彭小南。從她們嘴里,我大體知道了彭小南是這樣一個男子:會寫詩,會彈吉他,住在文工團(tuán)的單身宿舍里,宿舍門前有一大棵合歡樹,而且,他長相英俊、身材挺拔。
十七歲的暑假,我和馬麗、陳艷、冉紅紅天天泡在一起。
她們?nèi)齻€興高采烈地學(xué)吉他——那時到處都是吉他培訓(xùn)班,我每天游泳回來便會看到她們背著吉他去文工團(tuán)。
我很蔑視這樣一哄而上的行為,但這并不妨礙我一夜之間喜歡上了彭小南。
當(dāng)她們又喋喋不休地說起這個二十一歲的男子時,當(dāng)她們又在吟誦他寫的情詩時,我也準(zhǔn)備去學(xué)吉他了。
看,彭小南寫的詩是多么動人,在十七歲的春天,我讀到了這樣的詩句:
我是那種
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走到黑
還會往更黑里走!
那句“還會往更黑里走”一下就震蒙了我!當(dāng)下我就決定去買吉他,管他學(xué)得會學(xué)不會,反正我是要去學(xué)了。
在那個夏天最熱的時候,我站在了彭小南的合歡樹下,屋里琴聲悠揚(yáng)——西班牙的曲子《雨滴》——這是后來知道的,非常憂傷,非常憂郁。
在門前站了好久我才舉手敲門,然后我看到了傳說中的彭小南,他站在我的面前。
很白的日光燈照在他臉上,他有些蒼白,胳膊極細(xì),頭發(fā)很黑很茂密,不,不,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一雙井一樣深的眼睛,還有一個挺拔得不像話的鼻子。哇。我心里喊了一句,然后就知道自己完了,徹底完了。
進(jìn)來吧。他聲音很婀娜。當(dāng)然,用婀娜形容一個男人的聲音確實有些過分。
可的確就是那樣的感覺,我在一剎那就傻了,走路差點(diǎn)走成順拐,我覺得自己的發(fā)型太糟糕,裙子也穿得不對,總之,一切全亂了。
二
一切全亂了,頭發(fā)亂了,衣服亂了,心更亂了。
學(xué)吉他時,當(dāng)彭小南低下頭擺弄我的手,當(dāng)我聞到他頭發(fā)里好聞的薄菏味道,當(dāng)我們的眼睛無意間對在一起,逃開的一定是我,可是,我多么想讓他知道,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
他有女友,文工團(tuán)跳印度舞的那個女孩子。
我的琴藝進(jìn)步太慢,連和弦都彈不好,所以,只能留下來開小灶。我交了費(fèi),他必須要教會我。
彭小南不知道,我是故意的。
那一天,外面有細(xì)雨,天慢慢黑下來,我們離得很近。他一直在糾正我,我寧愿這樣讓他糾正,即使會彈,即使彈對了,我依舊堅持自己的錯誤。
他終于生氣了:“你怎么回事?林茫茫,你太笨了,你怎么回事?你是故意學(xué)不會還是要?dú)馕???/p>
我抬起頭,剎那間眼里全是眼淚,心里很委屈。其實我的和弦彈得很好了,我手指肚上全是繭子了;其實我根本不想讓他生氣,我只是想讓他觸碰我的手,想在他低下頭時聞到他發(fā)間的清香!
“我是故意的。”我輕聲說。
時間忽然凝固了。日光燈發(fā)出“咝咝”聲,危險的空氣到處都在。
我覺得時間很長,可也許只有幾秒鐘,我聽到他說:“下課吧,我今天有點(diǎn)累?!?/p>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邊騎車一邊哭。我為什么這么傷心?
那天晚上在日記中我寫道:“一個窗口黑了,另一個也黑了,所有的窗口全黑了?!敝笪页脸了ァ?/p>
第二天我沒有去學(xué)吉他。
我去了體育場,那里總有一群男生在打籃球,之前我經(jīng)常和他們混,穿男式衣服,留短發(fā),當(dāng)后衛(wèi),總是以最快的速度把球傳給中鋒。但那天我一直失誤,甚至被人罵作臭球簍子。
之后我與他們一起去小酒館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并且酩酊大醉,在回來的路上,我出了車禍,一條腿被卡車撞折了。
所有人趕到醫(yī)院時全哭了,只有我很安靜地微笑著。
三
彭小南來看我。他是聽陳艷和馬麗說的,他本來可以通過她們把學(xué)費(fèi)退給我,但他親自來了。
他好像瘦了,這讓我很心疼。
我們離著有一米的距離,他看我的腿打著石膏吊著,說了一句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話:“對不起,林茫茫?!?/p>
一切那樣明白了。他知道我的心,我總以為他不知道,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他掏出一百塊錢,說是我剩下的學(xué)費(fèi),然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紅線,上面墜著一條小蛇,或許只是一條塑料的小蛇:“送給你,”他笑著說,“我聽馬麗說你是屬蛇的,戴上就能辟邪了。”
真的,我不想哭的,可我的眼淚掉了下來,“小南,”我叫著他,“你懂得我嗎?我是說我的心?!彼芑艔?,完全沒有了教我吉他時的優(yōu)雅和鎮(zhèn)定。
即使慌張我也喜歡。男人的羞澀那么性感,其實我知道他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的男子,他會彈吉他貝司,會唱歌跳舞,僅此而已,但他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一種東西讓我欲罷不能。
“我懂?!彼p聲說了兩個字,很輕,卻那樣擲地有聲,整個屋子好像有了回音,也全是這兩個字。
我捂住臉,哭了。
馬麗她們沖了進(jìn)來,我說:“真疼啊?!蔽抑荒苡梦业耐忍垩陲椢业男奶?,我的心比腿還疼。
那是我在我們小城最后一次見到彭小南。我的腿好了之后,馬麗告訴我,彭小南從文工團(tuán)走了,他走了之后,那棵合歡樹就死了。
當(dāng)然,那個跳印度舞的女孩子也走了,他們一起去了廣州。
廣州,那是多遠(yuǎn)的一個城市呢?
第二年高考,我舍近求遠(yuǎn),報了中山大學(xué),很多人都不理解,因為以我的分?jǐn)?shù)應(yīng)該可以進(jìn)北大的。
這時,我十八歲半。
我一直想找到彭小南問一問:“你喜歡過我嗎?你懂了什么?你到底懂了什么?”
我找遍了廣州的演出團(tuán)體,甚至跑遍了廣州的酒吧,卻一直沒有找到彭小南,他好像從地球上消失了。
有人說,這些流浪的藝人是不會在一個地方永久停留的,他們或許去了北京,或許出了國,誰知道呢?
我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廣州一家法國公司里,周圍的男人都是海歸或博士,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穿衣打扮,買幾千塊的鞋子和衣服,看最新的《世界時裝》雜志,然后在鏡子前描眉畫眼。
二十五歲,我升到部門主管,可以決定聘用誰來公司上班了。冉紅紅開了一個服裝店,高考落榜之后她就開始做生意了。馬麗去了美國,陳艷參軍了。我們偶爾打打電話,罵罵男人,但沒有人提到彭小南,她們或許早就忘了他。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們,彭小南在我心里,生了根,發(fā)了芽。
那是一枝獨(dú)秀的愛情花。
四
二十七歲,距離十七歲整整十年過去了。
我被調(diào)往北京總部任副總。
寶馬良車,加上優(yōu)雅的打扮,沒有人懷疑我曾是一只丑陋的小鴨子。在各種party上,我是焦點(diǎn)與公主,虛榮心已經(jīng)慢慢淡去了,到最后,我都懷疑自己真的有過十七歲那樣的羞澀與難堪,直到我再次遇到彭小南。
我在后海的酒吧里請法國的老總喝酒。
在酒吧的駐唱歌手里,我看到了他。我一下站了起來。
老總說:“林,你很失態(tài),怎么了?”
只能是他,還那樣瘦,蒼白,彈著吉他,唱高曉松《同桌的你》:誰給你盤起長發(fā),誰給你做的嫁衣……我?guī)缀跏菦_了過去。
半個小時之后,我們倆上了后海的一條游船。
有點(diǎn)像秦淮河,遠(yuǎn)遠(yuǎn)的,有好多紅燈籠掛著,隱隱約約傳來唱曲的聲音,好像另一個世界。
不是另一個世界么?我以為再也不能與他相逢。
他結(jié)婚了,她仍然跳印度舞,卻嫌他窮,他們吵鬧,不停地打。
婚后第三年,她得了一種奇怪的病,無力,嘔吐,他卻舍不得棄她,盡管她曾經(jīng)辜負(fù)他。
于是他賣唱,一個酒吧又一個酒吧,不停地唱,他點(diǎn)了一支煙告訴我:“我需要錢,知道嗎?錢!”他的語氣很重,聽得我心驚。
那個晚上,我是和一個生活有重壓的男人在一起,他一直談生活談錢,一直沒有提起我們的從前。
第二天,我把十萬塊錢交到酒吧老板手里,麻煩他轉(zhuǎn)給彭小南。
那是我微薄的心意,我不能漠視心愛的人受這樣的苦。
但第三天,老板打來電話說他把錢退回來了,而且,不在那唱了。
就是說,他又走了,帶著一個病妻浪跡天涯。
我打開手機(jī),看到一條短信:人生如若初相見,何事西風(fēng)悲畫扇。
再打過去,已經(jīng)是空號,我明白了這樣一個男子,他是這樣的苦,這樣的難,可是,他仍然要把最美的留在心里面。
我一直想告訴他,他送我的那條小蛇,我一直戴在頸間,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在十七歲的時候,人人都說我愛上你,可是今天我知道,我愛上的也許是過去的華年,也許那一切,與這個叫彭小南的男子并無關(guān)聯(lián)。
(編輯: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