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瘋子

武昌城里突然來了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

這是1915年的早春，春寒料峭。瘋子衣衫破舊，但還整齊，只是臉上黑一塊灰一塊，眼神直愣愣的，一看就知道腦子有毛病，很容易把他從乞丐堆里分出來。在街邊開布店的老板嚴世勛留意到，這瘋子有個嗜好，便是一邊走路一邊吃黃豆——天知道他口袋里哪來那么多炒黃豆?

過了段日子，大家都對這瘋子習以為常了，就送了他個綽號：豆瘋子。

此時時局動蕩，武昌城的老百姓大都不怎么愛管閑事。袁世凱正忙著當皇帝。去年的5月，他已宣布廢除《臨時約法》，撤銷國務院，成立政事堂和陸海軍大元帥統(tǒng)率辦事處，集軍政大權于一身。年底，便開始進行復辟帝制的活動，而現(xiàn)在，為了取得日本政府對帝制的支持，他正在與日本談那個喪權辱國的“二十一條”。

嚴世勛的布店生意有些蕭條，所以很多時候他總是坐在柜臺后，捧著古書讀史。這天，正讀到酣處，有人進來了。嚴世勛抬起頭，卻見來人竟是豆瘋子。嚴世勛把書放下，不知該怎么對待這位不速之客。豆瘋子也不搭話，眼珠子轉著，打量著四面垂掛的布料，一只手捏著黃豆，隔一會兒就往嘴里扔一顆，嚼得嘎嘣直響。

過了一陣，豆瘋子大大方方地在凳子上坐下了，拿舌頭舔舔干裂的嘴唇，說：“老、老板，渴……我渴?！?/p>

嚴世勛溫和地讓小伙計給豆瘋子沏了杯茶。小伙計不大情愿地把茶遞給豆瘋子，說：“快喝吧，喝了走人，別礙著我們做生意?！?/p>

豆瘋子“吱吱”地把茶喝完，屁股竟沒離窩，而是舉著茶杯說：“還……還喝。”

小伙計不高興了，正要趕他，嚴世勛制止了，笑著說：“再給他沏一杯。”而后指著墻上的一條橫幅：來的都是客。小伙計撇撇嘴，只好又給豆瘋子沏了杯茶。

豆瘋子大有在此安營扎寨之勢，一邊悠閑地喝著茶，一邊嚼著他的黃豆。嚴世勛試探地問他的身世，豆瘋子卻不理不睬。嚴世勛搖搖頭，接著看起書來。

眼看暮色就要降臨，豆瘋子還沒有走的意思。小伙計忍不住又要趕他，嚴世勛仍然攔住了，并吩咐小伙計出去給他買點吃的。就在這時，豆瘋子把口袋翻過來，朝嚴世勛憨憨地笑了笑，說：“老、老板，給……給我炒點黃豆?！?/p>

小伙計鼻子差點氣歪了，不光要給他弄吃的，還得給他提供零食。都怪老板心眼太好，往后這瘋子要是賴上他們這個小小的布店就麻煩了。他叫了聲“老板”，想勸他別對這號人太遷就了，可嚴世勛擺擺手，讓他照辦。

小伙計故意磨磨蹭蹭地在外耗了一個小時，心想沒準就把豆瘋子耗走了。誰知回到店中，豆瘋子還在喝茶，顯然是嚴世勛又給他續(xù)的。小伙計把飯和黃豆一股腦地丟在豆瘋子的懷里：豆瘋子也不道聲謝，拎著東西揚長而去。

小伙計嘟著嘴，憋了一肚子氣。嚴世勛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小心眼了吧?瘋子也是人啊，是人就有民生、民權，懂嗎?”小伙計眨眨眼，似懂非懂。嚴世勛笑笑，便打烊了。

第二天，豆瘋子果然又登門了，照例是吃黃豆，喝茶。一來二去，大家都習慣了，嚴世勛看書，小伙計坐在店門口，靜靜地瞧著豆瘋子，倒瞧出些樂趣來。

這日，街上忽然有幾個無賴調戲婦女，嚴世勛聞聲，正要出門干涉，不想那豆瘋子卻搶先一步奔出屋去，口里唔里哇啦的，直插到婦女的身前。無賴們惱羞成怒，對豆瘋子拳打腳踢。婦女趁機逃走了。等嚴世勛趕到，豆瘋子已經(jīng)被打得傷痕累累，滿臉是血，無賴們也作鳥獸散。

嚴世勛和小伙計把豆瘋子扶到家中，好一番清洗包扎?？粗汞傋由砩锨嘁粔K紫一塊的瘀傷，嚴世勛的眼睛模糊了，小伙計也流下了眼淚。真沒想到，這個瘋子竟有這么強的正義感，小伙計不由為自己以前的態(tài)度慚愧不已。

從此，嚴世勛和小伙計對豆瘋子視若賓朋，豆瘋子還和過去一樣，喝茶，吃黃豆，身上的傷也很快痊愈了。

這日晚上，豆瘋子走后，嚴世勛的幾個朋友來到了布店。嚴世勛把布店的門插上，和朋友在后堂說話。突然，門被急急地敲響了。嚴世勛一驚，移開墻角的一個柜子，后面竟是一個暗門，幾個朋友匆匆地鉆了進去。嚴世勛重新把柜子挪到原來的位置，這才小心地來到店里，把門打開，門前站著的竟是豆瘋子。

嚴世勛眉頭皺了一下，第一次流露出了不悅：“這么晚來有事嗎?”

豆瘋子的表情竟沒有了先前的呆滯，壓低聲說：“快帶你的人走，再晚就來不及了?！?/p>

嚴世勛打了個激靈：“你……你不是瘋子?”

豆瘋子拉著他的手，催促道：“以后再給你解釋，現(xiàn)在你必須馬上轉移。”

嚴世勛還有些發(fā)愣，拿不準豆瘋子的意思。這時，七八個人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豆瘋子搖搖頭，把嚴世勛護在身后，擋住了來人。

為首的一個八字眉打量了一會兒豆瘋子，似乎吃了一驚，片刻后冷笑著說：“真想不到啊。劉將軍，在這里見面了?！?/p>

豆瘋子抱拳道：“羅老弟，我們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八字眉臉一黑：“少廢話，我們今天是奉命來捉拿革命黨的，你不會是和他們一伙的吧?”

豆瘋子道：“是不是一伙無關緊要，今天希望老弟給我一個薄面，放過他們?！?/p>

八字眉仰天狂笑，之后猛地拔出槍來，說：“放過他們?你當我是白癡啊?今天連你一塊抓，好回去領賞!”說著把手一揮，一干人就要沖上來。

千鈞一發(fā)之際，忽見豆瘋子伸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黃豆，甩手用食指彈出，頃刻間八字眉等人紛紛倒地，眉心皆有一個細小的血洞，竟是被豆瘋子的黃豆射穿。

嚴世勛看得目瞪口呆，萬沒料到豆瘋子竟有這般絕世奇功，他究竟是何人?怎與八字眉相識?豆瘋子看出嚴世勛的困惑，便向他道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本是袁世凱手下的一員大將，曾追隨袁世凱多年，并立下赫赫戰(zhàn)功。但看到袁世凱后來的倒行逆施，便毅然離開了舊部，暗中救助革命黨人。當他打探到嚴世勛是武昌隱藏的革命黨人，并從小道消息得知袁世凱的手下要清剿武昌的革命黨時，便裝作瘋子以便在緊急時出手相救……

嚴世勛聽到這里，感動地握住了豆瘋子的雙手，由衷道：“您是真正的革命義士啊!”

豆瘋子淡然一笑：“嚴兄過譽了。此處非久留之地，清剿之人還會趕來，請速速離開?！?/p>

嚴世勛點點頭，把另幾個革命黨人帶出密室，由豆瘋子保護迅速向武昌城外而去。到了長江邊，袁世凱的大批手下果然追了上來。豆瘋子讓嚴世勛等人上了早已備好的船，自己留在岸邊阻擊。嚴世勛熱淚盈眶，向豆瘋子拱手道：“將軍，后會有期!”

船向江心劃去。

豆瘋子手中的黃豆紛紛射向敵人，同時，敵人的槍聲也大作起來……

1916年，袁世凱復辟的美夢徹底破滅，在國人的謾罵聲中結束了他的一生。秋天，嚴世勛回到了武昌，打聽豆瘋子的下落，這才知道豆瘋子當年為了掩護他們，已經(jīng)壯烈犧牲，而冒著風險為他收尸的，正是布店的小伙計。

嚴世勛長跪江邊，淚飛如雨……

奇 匪

范玉洲新赴陽山縣任縣令。啟程時，同僚囑他路上多加小心，只因陽山縣周邊有一伙悍匪，匪首姓劉名七，據(jù)說是個武功高強的綠林好漢，常干些打家劫舍的勾當，貪官惡紳聞之莫不膽寒，只是這劉七的廬山真面目，至今無人一睹。前任縣令正是死于劉七之手，腦袋被割下懸于城頭，陽山百姓無不拍手稱快，因此官貪得無厭，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把這個窮縣折騰得怨聲載道。

范玉洲自知其與前任縣令乃一丘之貉，故而特別加強了防范，但一路上仍是提心吊膽。數(shù)日之后，范玉洲坐進了陽山的縣衙。

陽山百姓對這個新任縣令略有耳聞，暗嘆又來一狗官。卻不料范玉洲清正廉潔，平反了不少冤案，當初私下用錢的真兇被他緝拿入獄，一時間，百姓議論紛紛：“范縣令是咱陽山的青天啊!”

但時運不濟，范玉洲上任不久，陽山即遇百年大旱，五谷顆粒不收，饑民嗷嗷待哺。范玉洲急需銀兩賑災，一面上書朝廷。一面招來當?shù)馗缓类l(xiāng)紳，拱手道：“列位，值此非常之時，范某有個不情之請，希各位看在我的薄面上，慷慨解囊，捐銀捐糧，救民于水火之中!”

話音未落，豪紳們竟一個個叫苦不迭，以各種理由推諉搪塞，最終各捐區(qū)區(qū)小錢，讓范玉洲大為失望。范玉洲沉默良久，陰沉著臉脫口而出：“為富不仁，神鬼汗顏，各自鎖緊朱門，飽食酒肉去吧!”

豪紳們遂作鳥獸散。

當夜，眾豪紳竟被悍匪洗劫，為首的蒙面漢子留下大號：“劉七以不義之舉行義氣之事，諸位，得罪了。還望各位不吝家財，搭建賑災棚，賞災民一口飯吃，如若不然，劉七還來討擾!”

豪紳們聞聽“劉七”大名，皆嚇得兩腿戰(zhàn)戰(zhàn)，屁滾尿流。

翌日，眾豪紳涌向縣衙，哭訴遭劫之災。孰料范玉洲神色黯然道：“列位，我與爾等是同病相憐呀，昨夜寒舍亦被強人劫掠，苦不堪言!”

“什么?”眾人大驚，想不到這戒備森嚴的縣衙也躲不過劉七的黑手。于是，大家同仇敵愾：“這幫匪徒如此猖狂，再不剿滅則我陽山家無寧日了!”

范玉洲吐了口惡氣，頷首道：“范某當即日上奏，請求朝廷下?lián)芙朔算y兩。哎，饑民尚無安置，又遇強匪騷亂，真所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父母官難做啊!”

眾豪紳沒心情寬慰范玉洲的難處，各自回去搭建賑災棚，支起大鍋熬粥濟民去了。誰都怕劉七再殺回來。

范玉洲上奏了剿匪的折子，又連上了幾個請求賑災的折子，日日翹盼朝廷撥下賑災銀兩和物資。哪知這賑災折子皆被軍機大臣壓下，如此下去，陽山百姓難逃大劫。

一籌莫展之際，竟盼來了柳暗花明，朝廷雖無心賑災，卻對匪亂一事甚為關注。批復查明劉七動向，盡快剿滅匪徒。然而剿匪所需銀兩，仍無下文。

范玉洲暗忖，朝廷既然在意匪患，若劉七頻頻作案，為禍官家富豪，則勢必剿銀有望。待眾豪紳又來催問剿匪一事，范玉洲道：“自明日始各位皆撤去賑災棚，停止賑濟災民。”

豪紳不解：“那劉七再來滋擾怎辦?”

范玉洲道：“要的就是劉七滋擾?！?/p>

眾豪紳莫不變色：“大人此舉豈不是置我等于死地嗎?”

范玉洲將心中所想解釋了一番，道：“為了剿匪大計，只好委屈各位了。若劉七再來，爾等盡管拋出資財便是。常言道，破財消災嘛?！?/p>

眾豪紳雖心中不悅，卻也無計可施，各自撤了賑災棚，封門閉戶，惴惴無眠，祈禱劉七不要再來。

然而怕鬼有鬼，劉七果然又將豪紳們洗劫一番。眾豪紳叫苦不迭。不久，劉七竟將鄰縣也洗劫了一通。

匪患連連，官家豪紳恨不得將劉七千刀萬剮。范玉洲和鄰縣縣令馬得福聯(lián)手剿匪，怎奈劉七來無影去無蹤，且其勢力究竟有多大無人知曉，要想將其剿除談何容易。范玉洲和馬得福聯(lián)名上奏，痛陳悍匪惡行，社會局勢動蕩，長此以往，恐難以收拾。要求劃撥剿銀，征招兵丁。巧得是，這馬得福竟與軍機大臣有點八竿子打不著的遠親，此折奏上去，上面大筆一揮，下?lián)芙算y40萬兩，勒令兩月內剿滅匪徒。

范玉洲將撥給他的剿銀賑濟了災民，而馬得福則將大半剿銀中飽私囊。也怪，劉七一時竟銷聲匿跡，不勞他們費心了。眼看月余，剿匪無絲毫進展，馬得福密奏請求派大內高手暗中相助，一同劉七出現(xiàn)，則出其不意將其擒獲。

這日晚上，月黑風高，馬得福正與小妾行魚水之歡，外面突然大亂，手下惶惶稟報，竟然是劉七殺上門來。馬得福當即嚇得面如土色。正在此時，一蒙面大漢進得屋來，拿刀指著馬得福道：“狗官，你不是要剿滅我嗎?今日我劉七送上門來了。”

馬得福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乞求道：“好漢饒命，我家中資財，您可隨意取之?！?/p>

劉七冷笑道：“金銀我自不客氣，不過還有一樣，今日我必帶走?！?/p>

馬得福道：“好漢要帶何物，小人一定拱手相送?！?/p>

劉七又是一陣冷笑：“我要你這狗官的人頭!”說著，長刀一閃，馬得福的人頭應聲落地。

劉七和眾匪搜出馬得福的金銀細軟正欲離去，不料幾個黑衣人從天而降，劉七始料不及，抵擋一陣后被就地生擒。原來，這幾個黑衣人正是剛剛趕來的大內高手。

劉七蒙在臉上的黑紗被扯下，馬得福的手下不禁大驚失色，這劉七不是別人，正是陽山縣令范玉洲!

手下喝問：“你究竟是何人?”

“爾等不是看到了嗎，本人正是劉七!”

“那真正的范大人何在?”

“赴任途中早已被我所殺!”

眾人這才明曉事情的真相：那日范玉洲行至中途，劉七率一桿兄弟將范玉洲一行全部殺光，隨后著了范玉洲的官衣，懷揣范玉洲的官印，由兄弟們充作隨從來到陽山縣，過了一把縣太爺?shù)陌a。鑒于天災所迫，才白日為官，夜間為匪，設法助災民渡過難關……

劉七行刑之日，陽山百姓來者甚眾。一白須老漢手捧一碗烈酒為劉七送行，劉七朗聲道：“眾位鄉(xiāng)親，我劉七充當了幾天咱陽山的父母官，所做甚少，愧對重托。今日辭別大家，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來世再做土匪，殺狗官，鏟不平，逢著機會再做幾天官。老子這官癮還沒過夠呢!”

說罷，劉七將一碗酒一飲而盡，對劊子手說：“兄弟，來個痛快的!”

劊子手二目含淚，道：“好漢，好走!”手起刀落，劉七的血竟噴出了一丈開外，陽山的天頃刻一片猩紅。

頓時，百姓們齊齊跪地，哭聲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