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啦,亞當。那邊一排陽臺上的盆栽搖曳了起來,曬著的衣服有一件飛了出來,在灰色的半空中那片藍色在飄揚,向下而去。電閃雷鳴啦,亞當。雷聲持續(xù)驚醒沉睡的雨神,向它講述著憂郁的遠方,生活在那里的人的思維以及心靈,像干燥的葉子掛在沉重的樹干上,終于讓雨神的眼睛不停地眨動,終于讓它嚎啕大哭。
彼得·海斯勒以一個中國的名字何偉在四川涪陵生活了兩年(1996年至1998年),為此他寫了一本書《消失中的江域》。他筆下的中國生態(tài)我們時時經(jīng)歷,那“逼人喝到爛醉的拼酒文化……一種掩飾情緒的中國式微笑……還有如同煤灰一樣無所不在的政治……”可是對一位異邦人而言就仿佛在看一部需要翻譯的超現(xiàn)實電影。沒過多久他就聽懂也看明白了。他離開中國完成第一本書后又回來,這回“海斯勒(何偉)顯然不只取得一枚鱗片,‘他們’還被吞進了龍的肚腹,逼近它的血管與神經(jīng),還有一部分被消化掉了,成為龍的一部分”。他寫好的第二部書《甲骨文》尚未譯成中文。我想說,有關(guān)“認識中國”的書可看可不看。我們置身其中還不夠煩嗎?
我在仙塔街城守前路“F1”酒吧接待的是當時與海斯勒同在涪陵教英美文學(xué)的亞當·邁克爾。當年,他們都是想要成為作家的美國年輕人。我告訴他中國受到很多贊揚——“經(jīng)歷了奇幻式的經(jīng)濟成長與科技飛躍……注定成為一個生生不息的故事體”。也受到不少猜疑和批評,而海斯勒所傳遞的隱秘的心聲——“中國人的心靈,或說人類的心靈,某種程度也是停滯不前的……”是我聽到的簡練而有力的憂郁的聲音,它說到了我們的痛處。
我們很自然地在“F1”酒吧中討論起來。我告訴他我為一家雜志采寫本城酒吧的風貌,我的結(jié)論是:每一間酒吧中活動著的人們,其實與他們在吧外的表現(xiàn)是一致的。對于像你這樣的“外來者”,一個會說故事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你的一千零一夜。但我沒什么感覺,我置身其中,要多煩有多煩。我向亞當·邁克爾表示歉意:本周我要寫的剛好是“F1”,它開有一段時間了,裝修很洋派,伏特加是頂呱呱的,但對一位老外來說不算什么。你也許更想在三坊七巷里喝茶。改日吧。10年后的中國對你而言越老的反而越有意思,這真的是令人尷尬的事情。你仍然“渴望和每個人交談,即使最空洞的談話也樂此不疲”。那好,我想說,去愛吧,就像從來沒有被傷害過一樣。
這個星期我往返這條小街多次。我老在盼著爆熱的天氣響起雨前的驚雷。我等著午后的天空烏云滾滾;黃昏的街面大雨滂沱;在一道如急智般回答了人類的心靈之問“你愛嗎”,而倉皇奔逃的閃電響過之后(“我好愛!”),讓我和童聲唱詩班在這里吟誦最美的禱語。在大雨之中,大雨!大雨!
起風啦,亞當。那邊一排陽臺上的盆栽搖曳了起來,曬著的衣服有一件飛了出來,在灰色的半空中那片藍色在飄揚,向下而去。電閃雷鳴啦,亞當。雷聲持續(xù)驚醒沉睡的雨神,向它講述著憂郁的遠方,生活在那里的人的思維以及心靈,像干燥的葉子掛在沉重的樹干上,終于讓雨神的眼睛不停地眨動,終于讓它嚎啕大哭。好吧,亞當,在酒吧里這么厲害的酒使我微醉了,我仿佛看見全世界的雨集中在這里下,它使我們變得安靜了。我愿意在靜態(tài)中度過余生。
我對彼得,海斯勒們?nèi)绱藞?zhí)著地想了解中國很不以為然。他們的身為作家的敏銳和強烈的欲望,不過是在體驗一個“全球化即美國化”的荒謬的過程。他們在見識一個一百年前他們的先人即有過的大部分的遭遇,在經(jīng)濟層面和改造社會的層面上。他們進入了時光的隧道,正碰到一群人反方向而出,趕搭去東京,紐約和多倫多的班機。我還記得他們之中一位叫“蘭”的女性對我說過:中國競爭太激烈,我們拼不過。她后來輾轉(zhuǎn)去了加拿大,成了我的朋友話神宋的鄰居。他們的精神仍是苦悶的,盡管他們不這么認為。但他們生活在一個我們再過一百年也許能見到的世界里,而且我們還須天真地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不重要的。我對亞當說:我們在“F1”喝酒聊天,有虛擬之感,因為真的有時光隧道。你進來見到你的百年之前,我出去看我的百年之后,好不熱鬧哦!
亞當說他喜歡大部分他所遇到的中國人,“每一個人都自稱為老百姓,沒有一個人認為自己和社會或國家局勢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不過也有幾個人,說的不多,讓他帶上酒走到“F1”酒吧門前的小街,那里站著童聲唱詩班,他們向他發(fā)出邀請,來吧,一起吟誦:去愛吧,就像從來沒有被傷害過一樣。歌唱吧,就像從來沒有被聆聽過一樣。舞蹈吧,就像從來沒有被注視過一樣。工作吧,就像從來沒有被錢苦惱過一樣。生活吧,就像今天是世界末日一樣。